66.郦波讲解丨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一念彼此 岁月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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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外弟卢纶见宿
司空曙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卢纶:作者表弟,与作者同属“大历十才子”。见宿:留下住宿。
旧业:指家中的产业。
自有分(fèn):一作“有深分”。分:情谊。
蔡家亲:也作“霍家亲”。
这首诗的题目是《喜外弟卢纶见宿》,所谓外弟,就是表弟,所以这是司空曙因为表弟卢纶来访并且留宿而写的诗。不过,司空曙和卢纶还不仅仅是表兄弟的关系,他们都是诗人,还同属于唐朝一个重要的诗歌流派,叫“大历十才子”。所谓“大历十才子”,是活跃在唐朝大历年间的一个诗人群体,这个称号最早见于诗人姚合的《极玄集》:李端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不过,这十个人虽然有十才子的名号,却并不是像《红楼梦》里的“海棠社”“桃花社”这样的诗社成员,他们从来没有结过诗社,只不过是生活年代相仿,大家互相交往,彼此唱和,对诗有很多共同见解,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有很多共性,所以才被称为“大历十才子”,有点类似于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他们到底有什么共性呢?简单来说,他们都擅长写五言律诗,诗的题材或者是自然山水,或者是乡情旅思,相对盛唐而言比较狭窄。还有,他们的诗里虽然不乏脍炙人口的名联警句,但是通篇看则往往格局不大、气象不高。这些特点,在司空曙这篇《喜外弟卢纶见宿》中也清晰可见。他是怎么写的呢?
先看首联:“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既然诗题是《喜外弟卢纶见宿》,可见卢纶是晚上来访。这一联,其实是描摹卢纶来访之前的情形。什么情形呢?夜深人静,司空曙的陋室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村之中,四周阒无人踪,一个邻居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荒凉冷落?这里既有诗人家道中落的个人因素,更有唐朝国势衰微的大背景。我们刚刚说过,司空曙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大历是唐代宗的年号,时间是在公元766年到779年。这个时期,唐朝刚刚经历过安史之乱,正是白居易所谓“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的年代。司空曙是河北广平人,家乡正是安史之乱的重灾区,大乱之后,残破不堪。诗人困守荒村,贫无所依。首联十个字,虽然并没有说明社会背景,但是,一片萧条夜景已经呈现在我们眼前了。
那颔联怎么接呢?“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屋子外面,秋雨潇潇,黄叶纷纷飘落。屋子里面,孤灯如豆,一位白发老人垂头独坐。这一联写得真冷落、真凄凉,但也真好。好在哪里呢?第一个好处,他把秋天的意象都用足了。在中国人的心里,秋天是什么样的?固然,王维有“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刘禹锡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杜牧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但是,这在秋天的意象中都不是主流。古人对时序的变迁比今人敏感,秋天草木凋零,让人不免产生生命消逝的伤感。战国时候,宋玉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飘零的黄叶是秋天最经典的景象,它背后隐喻的年华老去、生命枯萎也成了秋天最主流的意象。有了这个前提,我们再来看这一联诗:“黄叶”,这是自然的秋天;“白头”,这是人生的秋天。以“白头”对“黄叶”,已经让人产生凄凉之感,何况“黄叶”之前还要加一个“雨中”,“白头”之前还要加一个“灯下”!寒雨潇潇,黄叶不落也要被打落,这是自然之秋的加强版;昏灯闷景,青丝也会愁成白头,何况坐在灯下的已然是一个白头老翁!这是人生之秋的加强版。所以说,“雨中”“黄叶”“灯下”“白头”这四个词一出来,秋天的意象用足了,秋天的心情也写足了,这是第一个好处。第二个好处,这一联诗,是比和兴这两种表现手法的完美结合。比在哪里呢?用“雨中黄叶树”比“灯下白头人”。要知道,所谓悲秋,秋是客体,悲才是主体。虽然这两句诗是对仗关系,但并不意味着这两句在权重上完全平衡。事实上,“灯下白头人”才是诗人悲伤的重点。那“雨中黄叶树”呢?“雨中黄叶树”正是“灯下白头人”的外在象征啊。老诗人潦倒在孤灯下,不正如黄叶树瑟缩在秋雨中吗?这就是比,也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暗喻。那什么是兴呢?雨中黄叶树不仅是喻体,更兼有起兴的功能。所谓起兴,就是寄托。比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用艳丽的桃花开放来引出美丽的姑娘出嫁,让人感受到双重的美、双重的幸福。“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呢?则是用黄叶在雨中飘零来引出老人在灯下愁闷,也让人感受到双重的萧瑟、双重的凄凉。比兴兼用,让这一联诗特别富有感染力,这是第二个好处。第三个好处,这一联诗真干净、真凝练。何为干净凝练?这一联诗没有动词,就是两个偏正结构,四个经典意象。按照一般的理解,没有动词,根本构不成一个句子,但是,就是这构不成完整句子的四个意象并列,却构成了一幅动人的雨夜秋意图,让人觉得悲,又让人觉得美。这就像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同样是没有动词,同样是密集意象,同样是情景交融,同样是回味无穷。这一联诗一出来,全篇的警句也就出来了。
首联起,写秋夜荒村的大背景;颔联承,把镜头定格在诗人身边。两联诗,都在讲卢纶到访之前的冷落萧条。颈联该转了,怎么转呢?“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这是点题了,题目不是《喜外弟卢纶见宿》吗?就在这深秋夜雨的天气里,就在这孤寂悲凉的气氛中,诗人的表弟卢纶出现了,要陪老诗人度过漫漫长夜。他的到访,诗人应该喜出望外吧?杜甫的《客至》里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打开家门,扫花以待,那是何等高兴!司空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呢?不然。这句“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表达的心情远不是喜出望外那么简单。我沉沦了这么久,你还不嫌弃我,经常过来看我,真让我惭愧。这里有没有高兴?当然是有的,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诗人既然“独沉久”,应该早已看够。正因如此,表弟不因为他失意而冷落他,反而频繁地来探访他,才令他格外感动,体味到雪中送炭的温暖。但是,另一方面,这情分又让他觉得惭愧,为什么呢?因为中国人都会有兴家立业、光宗耀祖的心志,现在自己家业飘零、一事无成,成为让表弟卢纶牵挂、照顾的对象,又让诗人觉得难以释怀。按照史书记载,司空曙个性耿介、不干权贵,因此生活很是困顿,甚至到了无钱看病,只能让爱妾改嫁的地步。这样的凄凉晚景,当然让诗人百感交集。所以这一联诗,确实是在转,由独坐转为客至,由悲凉转为欢喜,但是,这欢喜不纯粹,它还夹杂着诗人对人生的感伤,是老人心事,是喜中有悲。
从悲到喜,悲喜交加,景色写到了,心情也写足了,怎么结呢?看尾联:“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所谓蔡家亲,就是表亲的意思。这个典故怎么来的呢?蔡是指东汉末年大儒,也是大音乐家、大书法家蔡邕。蔡邕的女儿,也就是蔡文姬的妹妹嫁入泰山望族羊家,生下羊祜。羊祜是西晋著名的战略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外祖父和外孙都居高位,享盛名,在中国古代特别令人羡慕,所以蔡家亲也就成了表亲,特别是姑舅表亲的代称。这一联诗是说,卢纶为什么来看我?是因为我们俩本来就是谈得来的好朋友,何况,我们还是中表兄弟呢!这一联诗,既点出了题目中的“外弟”身份,也是诗人对“愧君相见频”的宽解。友情和亲情,本来就是人生最重要的情感支撑,诗人从卢纶这里得到了,这也算是他落魄一生中的一抹亮色吧。这当然是喜,但还是喜中带悲。近代文学家俞陛云说这首诗“反正相生”。前两联写悲,后两联写喜,从章法上看,确是如此。但是,前两联的悲是真悲,而后两联的喜则是喜中有悲,这就让诗的整体基调定在了感叹悲凉上,显得秋意逼人。
整首诗说完了,什么感觉呢?两个特点最突出。第一个特点,回避大叙事,刻画小心情。我们一开始就说,司空曙的落魄,固然有个人因素,但更有安史之乱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但是,在这首诗里,诗人却并不直面这种社会的大伤痛,而是从一开始就让背景虚化,直接进入眼前事、心中情。这其实不是司空曙一个人的事,而是“大历十才子”的整体风格。他们的诗里,没有大江大河的壮阔风景,没有大悲大喜的人生感悟,他们甚至刻意回避这些大场景、大话题,而是就截取眼前这一段风景,描摹眼前这一段光阴。所以,他们的题材不广,格局也不大,这是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有警句而无佳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一联诗多生动,多感人!你会永远记住它。而整首诗呢,即使你今天记住,以后还可能忘掉。这也不是司空曙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大历十才子”的整体特点。或许他们的气力不及盛唐诗人,不能写出皇皇巨著,但是,让一点烛火照亮人心,把一个瞬间锤炼成永恒,是他们的特点,也足以让他们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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