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品古诗词丨09白居易《问刘十九》

国学雨滴 2021-03-01

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 点击上方绿色按钮⊙收听

问刘十九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今天我们要一起欣赏的是一首非常有情趣的小诗，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在咱们这个系列课程中，每一堂课主讲的作品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特殊魅力。比如李白的《将进酒》是最有气势的祝酒歌，温庭筠的《新添声杨柳枝词》是唐代酒令艺术作品的样板，《诗经邶风击鼓》是中国征戍诗之祖，苏轼的《定风波》是在困境中如何保持淡定且成功逆袭的典范，白居易的《长恨歌》更是讲述爱情故事的经典。而白居易的这首《问刘十九》无疑又是一首独一无二的经典。

我个人对这首诗是超级喜爱的，而且这首诗在现实生活中还特别具有“使用价值”。记得十年前，我有一年冬天参加长沙电视台的一档节目录制，化妆师帮我花了一个美美的妆，那天正好碰上长沙难得的大雪，下午节目录完的时候我看时间还早，觉得自己难得化得这么漂亮，又难得碰上这样的大雪天，就这么回去实在有点可惜，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老同学发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只写了这首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正如同我期待的那样，老同学很快回了短信：“哈，你这家伙，是想邀一局呀！”于是，平时几个来往比较多的中学同学迅速地聚在了一起，从大雪纷飞的黄昏到深夜，我们吃着热气腾腾地铁板料理，喝着热气腾腾地黄酒，尽欢而散。想邀请朋友聚会，这首诗绝对是史上最佳邀请函的范本。那么，这首《问刘十九》到底经典在哪里呢？白居易又为什么能够做到让我们每到冬天就必然会想起他呢？

我觉得，这首诗虽然特别短，却蕴含了两大经典魅力：首先是描写深厚友情的经典，其次是表达浪漫邀请的经典。

这两大魅力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说，从古至今描写友情的经典作品那么多，白居易这首《问刘十九》又凭什么跻身于友情经典的范畴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的确，论友情的深度，白居易和这首诗提到的刘十九似乎并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至少肯定比不上白居易和元稹的生死之交，也比不上白居易和刘禹锡的知己之交。刘十九，到底何许人也？和白居易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原来，刘十九虽然不是什么名人，甚至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排行十九，所以白居易称他为刘十九。但我们可以了解到的是，刘十九和白居易属于典型的患难之交，而且刘十九在白居易的笔下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

这首《问刘十九》写于元和十二年（817），这一年，白居易45岁，当时正在江州，也就是今天江西的九江，白居易的身份是江州司马，大家可能还记得，白居易那首著名的长篇叙事诗《琵琶行》就是写于江州，所以《琵琶行》的最后两句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里的江州司马就是白居易的自称了。

白居易在这里做江州司马并非是正常的职务调动，他是从被贬谪到这里来的，而且这也是白居易人生当中遭遇的第一次贬谪。他为什么会遭遇贬谪呢？这要从三年前说起，也就是元和十年（815），当时的宰相武元衡主张武力削藩，并且呢，他取得了唐宪宗支持，这引起藩镇的巨大恐慌，淄青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竟然派出刺客，趁着百官上朝的时候，当街刺死了当朝宰相武元衡，重伤了御史中丞裴度，企图用这种暴力的方式阻止朝廷的削藩行动。

来势汹汹的贼人让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震怖不安，朝臣们战战兢兢不敢上朝，连卫士们都不敢大张旗鼓地搜捕。这时，太子左赞善大夫白居易第一个站出来上书唐宪宗，迫切要求搜捕贼人，一血国耻。但是，当时的执政者却认为白居易作为一名东宫属官，在宰相、谏官、御史等都还没有上书的情况下，白居易却越职言事，干涉朝政，管了不归他管的事，简直是狗拿耗子，应该予以惩罚；紧接着，朝堂上又有素来对白居易不满的人，趁机落井下石，说白居易“言既浮华，行不可用”（《唐才子传》），贬为江州司马。这是白居易仕途上遭遇的第一次重创。

这次贬谪对白居易的打击相当之大，他甚至有了心如死灰的感慨：“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赠韦炼师》）。就是在白居易人生的第一次低谷中，刘十九闯进了他的生命，而且成为江州时期白居易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除了这首《问刘十九》之外，他还有很多诗都写到了刘十九，例如《刘十九同宿》：“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看来这位刘十九没有做过官，所以称为“处士”，以一介布衣身份，却能得到白居易的倾情相待，甚至通宵通宵在一起下棋、赌酒，醉了、困了就同睡一张床，这交情，非同一般吧？这也说明，这位刘十九，能够得到白居易的如此赏识，也非一般的俗人吧！

还有一次，刘十九约白居易同游庐山的东林寺、西林寺，可是不巧天下雨，山路泥泞不好走，白居易路上耽搁了，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许多，刘十九以为白居易来不了，只好遗憾地先行离开了。白居易自然是扑了个空，于是写了一首题目很长的诗《雨中赴刘十九二林之期及到寺刘已先去因以四韵寄之》，诗中说：“才应行到千峰里，只校来迟半日闲。最惜杜鹃花烂漫，春风吹尽不同攀。”遗憾之情溢于言表啊！

在白居易人生最低谷的时期，刘十九成了白居易最信赖、最亲密的知己，所以白居易在想下棋的时候会邀请他、想爬山的时候会邀请他，想赏花的时候也会邀请他；孤独的时候会想起他，热闹的时候也不会忘了她，当然，想喝酒的时候更要邀请他。人在患难的时候，还能有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始终陪伴在身边。所以我说，这首诗堪称是描写友情的经典。

其次，我们再来看白居易是如何高明地创造“邀请函”的范本的。

我们先来看一首，白居易的另一首有点相似的诗，《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崔二十四同饮》。这首诗，写的是蔷薇花开的时候，自酿的春酒也熟了，他迫不及待地邀请刘十九一同来赏花喝酒，他诗怎么写的呢？

“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明日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这首诗和《问刘十九》主题相似，都是一封邀请函。你们觉得平时真心实意想要邀请朋友的时候，最怕最担心的是什么？最怕的是拒绝。你看白居易为了不让刘十九拒绝，故意使用了激将法“试将诗句相招去”，主人用诗句这样高雅浪漫的方式来邀请你，客人呢，“倘有风情或可来”，你要是懂风情，那你一定会高兴地接受邀请的。言外之意就是：你要是拒绝我了，那就说明你这个人不懂风情不懂浪漫，按照我们今天常用的说法就是，你来不来，就看你是不是一个有情怀的人了！

这样的邀请，谁还敢拒绝呢？很明显，《问刘十九》这首诗，也是白居易让人找不到理由拒绝的一封邀请函。

你看，他先说的是主人发出邀请的诚意。诚意是怎么体现的呢？当然是写主人为了接待客人所作的精心准备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两句诗写得真是又美丽又温暖啊！

美丽的是场景描写。你看，首先颜色就很美，绿蚁对红泥，一绿一红，色彩的对比非常鲜明，画面感十足。绿蚁指的是酒面上浮起的绿色泡沫，这说明酒是新酿出来的，还没有滤清之前，酒渣浮在酒面上，颜色是像春天一般嫩嫩的绿色，细细的如同小蚂蚁一般，所以是“绿蚁新醅酒”。古人很喜欢用绿蚁来代指新酒，例如南朝诗人谢脁的“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诗》），后来李清照也写过“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的词句（《渔家傲》）。

好酒是要温着喝的，所以紧接着对上一句“红泥小火炉”，用红泥铸成的火炉，炉火已经烧得旺旺的。通红通红的炉子、炉火，衬托着碧绿碧绿的新酒，还有热腾腾的蒸汽弥漫看来，驱散了冬夜的寒冷，这样的场景，你说美不美吧？

那么，这幅美丽的画面又如何体现出友情的温暖呢？我请大家尤其注意这两个字，一个是“绿蚁新醅酒”的“新”字，一个是“红泥小火炉”的“小”字。深厚的朋友之情就蕴含在这两个字里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一般都认为酒是越陈越香，尤其是高度白酒，动不动就说几十年陈酿，年份越久价值越高。可是唐代的时候还没有咱们这样的蒸馏酒，所以讲究的是喝新酒，穷人家有时没有足够的粮食酿新酒，才会凑合着喝陈酒，像杜甫所说的：“樽酒家贫只旧醅”，家里穷就只好喝“旧醅”了，而且杜甫这样写的时候，也暗暗包含了一点怠慢客人的歉疚之情。而白居易写“绿蚁新醅酒”的时候，当然不是为了炫富，而是满含了用新酒款待客人的诚意。而一个“小”字，有明确透露出这是一个非常小型而私密的聚会，“红泥小火炉”显然只适合两三密友的小酌对谈。

事实上就是如此，这首诗名为《问刘十九》，说明主人只有白居易一人，客人只有刘十九一人。白居易本质上是一个蛮喜欢热闹的人，喜欢和朋友朋友聚会的人，我们前面提到的那首《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崔二十四同饮》，你看，就至少同时邀请了刘十九、张大、崔二十四这三个人。而在这个“晚来天欲雪”的漫漫冬夜，白居易只想邀刘十九一起渡过。因此“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样美丽而温暖的安排，是专为刘十九这一个人精心打造的。这样的情意，这样的诚意，如果你是刘十九，你会不会被感动呢？你还会不会拒绝呢？

肯定不会！反正如果是我的话，不要说拒绝了，我一接到这样的邀请函，肯定恨不得马上飞到那个美丽而温暖的场景里去，与白居易倾心对饮了。

看来，真正让人无法拒绝的邀请，不在于你铺陈的场所有多么奢华富丽，准备的酒菜有多么高档昂贵，而在于你是不是肯在细节上用尽心思。诚意，从来都不是体现在价格和排场，而只在于用心与费心。

有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样用心的铺垫，最后两句的邀请才会变得无比动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样短短的一首小诗，却处处体现出白居易的无比用心。“晚来天欲雪”，这一句可不是简简单单写天气、写时间：这是一个快要下雪的冬日黄昏。我们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是，每一句都要把它还原成邀请函的内容来看。“晚来”，说明白居易发出这封邀请函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说实话，如果按常理来揣测，通常我们在邀请客人的时候应该尽量提前一天甚至更早，让客人能够提前安排好自己的事情，有充分的准备。谁要是在傍晚六点左右突然给你发条信息，说：“嗨，我现在在某某饭店准备吃饭了，你一起来不？”接到这样的邀请，如果是我的话，百分之九十九会断然拒绝的。因为第一，这样的邀请不够尊重，因为你此前根本没有想到我，临时才突然想到我，说明我对这场饭局的意义是可有可无的，根本不重要，那我当然不必接受。第二，临时的邀请没有给对方留够准备的余地，很可能当时正有工作或者其他的事情安排，就算想去也没时间去。

那么白居易邀请刘十九，显然也是临时才想起来的，“晚来天欲雪”，为什么这就不是不尊重的表现呢？这首先取决于两个人的关系。白居易和刘十九当然是那种密友的关系，也就是说不是那种需要讲客套讲客气的普通朋友关系。所以我刚才说临时的邀请我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会拒绝，那么剩下的那百分之一是怎样的特殊情况呢？举个例子吧，如果是你的闺蜜，快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给你发个微信说：“亲，今天心情挺不好的，想找个人说说话，能过来陪我一下啵？”我想啊，只要你当时没有特殊的工作，肯定立即回一个字“好”，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白居易和刘十九，就相当于你和闺蜜的这种关系，随时随地有任何需要，只要能够办得到，一定会尽全力而为，不需要解释原因，也不需要说一声客套的谢谢。

所以白居易在那个看上去即将下大雪的傍晚，也许他突然觉得孤独了，突然觉得冷了，或者突然觉得想有个人说说话了，他首先想到的、甚至很可能是唯一想到的那个人，就是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别说是下雪了，就算是下冰雹，刘十九也会去赴约的，而且白居易也非常坚定地相信，刘十九绝对不会拒绝他。

这样的友情，谁又会在乎邀请函发出得是早还是晚呢！这样的酒，还没喝，就已经半醉了吧？

还有一个小细节，我很想提醒大家注意一下。虽然这首诗没有明写，但我们完全可以猜到，白居易和刘十九住得并不远，否则在唐朝，既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发微信，最快的交通工具也不过是骑马。白居易肯定是派家人亲自上门去送这封邀请函，然后刘十九再和送信的人一起来到白居易家。这一来一回必然不可能耗费太长的时间，否则“晚来天欲雪”的邀请是没有办法及时发出、并且及时得到回应的。

这样看来，这两位好朋友居然比邻而居，是不是更能证明他们关系的亲密呢？

倾倒于这样的友情与邀请的，并不是只有你和我，历代诗人词人化用这首诗意境的不乏其人，例如欧阳修写给他的恩师兼好朋友晏殊的诗中就用到了

“红泥煮酒尝青杏，犹向临流藉落花。”（《寄谢晏尚书二绝》其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友情，也是世界上最浪漫的邀请函。雪还没有开始下，酒还没有开始喝，而我，守着滚烫的红泥小火炉，还在安静地等待，一想到朋友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心里，就满是暖暖的感动。你的身边，有这样的朋友吗？

特别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