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品古诗词丨22：杜秋娘《金缕衣》

国学雨滴 2021-03-01

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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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杜秋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正是阳春三月，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也是百花盛开的季节。桃花的妖娆，杏花的热烈，梨花的淡雅，牡丹的雍容，海棠的妩媚，杜鹃的凄艳，总是将春天点染得千娇百媚，令人心旷神怡。所以今天，和大家分享的就是一首有关春天、有关花开的诗《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一首唐诗，在大唐，一流诗人诗作就像群星闪烁，熠耀争辉。可是即便在繁星满空的诗坛，这首《金缕衣》还是显得那么光彩照人。

首先，它是《唐诗三百首》的压卷之作。《唐诗三百首》的第一首是张九龄的《感遇》诗。张九龄，唐玄宗时期的一代名相，玄宗一代共34位宰相，张九龄最有影响力。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是出自他手。《唐诗三百首》开卷之作这么耀眼，压卷之作必须卓尔不凡吧？但《金缕衣》的作者并不是很有名，甚至除了这首《金缕衣》，竟然找不出别的流传下来的作品。这种情况倒有点像张若虚靠着《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

这首诗的作者还有一定的争议，只不过按照《唐诗三百首》的署名，我们一般认定作者是杜秋娘。她也是《唐诗三百首》中唯一一位入选的女诗人。唐代有四大女诗人，薛涛、李冶、鱼玄机、刘采春。可是这四大女诗人都没有作品入选《唐诗三百首》，反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杜秋娘入选了，这是不是有点奇怪呢？

关于这首诗，要先看这一段故事。

中唐的元和年间，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李虎的八世孙，镇海节度使李锜闲时喜欢听曲儿解闷，府中不乏侍妾歌女。一天，吃过晚饭，李锜耳边传来空灵飘逸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金缕衣，是缀有金线的衣裳。李锜的府中就有一件御赐的金缕衣，只有极亲近的家人能看到。但歌声中一连两个“劝”字，分明是在说金缕衣虽然昂贵，但真正需要珍惜的是“少年时”，是流水一般逝去再也不能回头的青春年华。一开头就不落俗套，一抑一扬表达了鲜明的态度——抑的是世俗中看重的富贵钱财，扬的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时间。这写歌的人不一般啊！李锜心里啧啧赞赏。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两句更有味道。听起来像是在自怨自艾：我的青春美貌就像鲜花盛开，花期短暂，你可得及时将它采摘，别等到花儿都凋谢了，就只能折取空空的花枝了。

如果是歌女侍妾趁机表达被冷落的幽怨之情吧，可是歌声宁静，也很清高飘渺，听不出牢骚和埋怨的味道？不像为自己哀求什么，倒有点像老师和朋友的口气，在劝人。李锜很好奇，原来堂前盈盈站立的女子是杜秋娘！

杜秋娘，金陵（今江苏南京）人，出身普通，但颇有几分才貌，杜牧在《杜秋娘诗》中这样赞美她“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什么意思呢？肤如凝脂，天生丽质，不施脂粉也能艳压群芳。“杜秋娘”后来成了古典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指代多才多艺又容颜脱俗的美女或歌女，周邦彦就写过“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十五岁那年，杜秋娘被李锜纳为侍妾。可是她性格沉静，从不做争宠撒泼的事，慢慢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因为这首诗歌，重新引起了李锜的关注，《金缕衣》从此成了他最爱听也最爱唱的一首诗歌，杜秋娘也成了李锜最为赏识的女子。每遇府中宴请宾客，必命杜秋娘酒宴上演唱。

可惜啊，好景不长，后来李锜起兵谋反遭到朝廷镇压，家眷被没入宫廷，杜秋娘也成为了一名地位卑贱的宫女。这是一次变故。随后的日子里，杜秋娘因为才华出众，一度成为宪宗的宠妃。但不久宪宗被宦官谋杀，秋娘遭遇第二次人生变故。还好杜秋娘又得到穆宗的欣赏，被任命为皇子李凑的傅姆，专门负责教育、辅导生活和学习。可是，李凑后来被诬告谋反，杜秋娘又被削籍为民，放回金陵。

真是一波三折！此时的她已经四十多岁，她创作的《金缕衣》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流行歌曲。秋娘饱经风霜，衰老憔悴，却丝毫未改当初的沉静端庄。杜牧出差路过金陵，偶遇杜秋娘，听说了这一连串的遭遇后，十分感概，为她挥笔写下了著名的长篇诗作《杜秋娘诗》。

诗中写到“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什么意思呢，当她成为天子宠妃的时候，六宫粉黛在她面前瞬间黯然失色。但是被贬为庶民后，“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在遭遇一系列的变故后，暮年的杜秋娘过着萧瑟冷清的生活。这样的传奇经历，阅历丰富如杜牧也忍不住感慨：“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自古都一样，我们哪能推测到未来的变化。看遍了人生起伏后，再回过头来看读她年轻时候写的这首诗，一下子多增添几分人生况味。下面，我们回到诗里一起来感受一下。

首先，杜秋娘很会写，她用实指虚。

用具体可见可感的金缕衣，比喻不可见不可感的青春年华。“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白居易的《秦中吟》就写过：“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可见，金缕织衣是非富即贵的大家庭才有的奢侈品。可是，在诗人看来，也远远比不了青春年华。

这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技巧。唐朝另一位女诗人鱼玄机写过两句非常有名的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就是用金银财宝，来衬托爱情的至高无上。我个人认为，这种手法比很多西方诗歌的表达方式要亲切得多，比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那首著名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首诗将生命、爱情、自由三个抽象的概念进行比较，最后突出自由的至高无上，这样的诗读起来固然铿锵有力，但多少给人喊口号的感觉。“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像是一位你信赖的邻家大姐姐，在和你促膝谈心，更有亲切朴实、沁人心脾的味道。

再往下看，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乍一看平淡无奇，其实内里很巧妙。

自古以来，以花喻人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从《诗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到李白的“美人如花隔云端”，还有林黛玉的那首《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等等。用花开花落来比红颜老去，实在算不上新鲜。

可这首《金缕衣》却硬是翻出了新意。你看啊，其他诗词大多是说花开花落，时光流逝，不可抗力，比如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可是《金缕衣》却非常的正能量，偏偏劝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一味地感伤落花，或者伤春悲秋。

没错，珍惜，就是这首诗的关键词，它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表达的意思相近。但是，折花，显然比板起面孔教训人要努力奋斗要不负青春，更委婉动人，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特别解释一下折花的意思。“花开堪折直须折”并不是一定要你去将花摘下来，诗人真正想说的是，花开的时候，不要视而不见，要学会好好欣赏，看到青春的美，青春的可贵。

在中国古诗词里，一旦把花和春天放到一块，往往牵扯到一个不得不说的话题，女子伤春。这也是品读这首诗要了解的关键点。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花落，为什么落花大多是伤春惜春，还和女子有关？

这个问题问得好！确实花开四季，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腊梅，但从比例上看，落花这个意象主要还是出现在和春天相关的诗词中，当然这也是因为，春天盛开的花的品种要远胜其他三个季节。

另外，在古典诗词中，花往往用来比喻美女，春天花开就像女子的容颜绽放，《诗经》里不是说了吗“何彼襛矣，华如桃李”，你看、你看，她是多么美丽啊，就如桃李花儿盛开。既然花和美女有着这样的不解之缘，那么伤春在古典诗词中几乎就成为女子的专利了。

在诗经之后，甚至还形成了“女伤春，士悲秋”的传统。也因为春天和“怀春”的爱情期待有关联，伤春的诗词要么是女诗人写的，要么就是男诗人模拟女性口吻写的，或者是男诗人自己用来表达爱情。晏殊就写过“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都是如此。

反过来，悲秋的情感就和爱情、和女子没太多联系了，悲秋在古典诗词中的内涵更宽广，更接近宏大的时光意识甚至是哲学味道。古代男人伤春往往会羞羞答答，但悲秋就光明正大多了。从屈原开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都是在悲秋，但意境大开大合。

难怪汤显祖在《牡丹亭》安排了这么一个情节，杜丽娘被《诗经》里那些伤春怀春的诗篇吸引得意乱神迷，也想去游园踏春，看看能不能偶遇一位大帅哥。可是她的老师陈老夫子说了，“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这番话很有代表性，古代男人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不是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像落花伤春风花雪夜这样的事情，就让女人们去做吧。

这样一个春天的季节，我们再来读这首伤春的诗歌，也许更能够理解“珍惜”的含义。不只是春天短暂，青春易逝，现在的一切也日新月异，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珍惜当下。这其实是对过去最好的补偿，也是对未来最好的铺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祝福每一位读诗听诗的你，有一个最值得珍惜的现在，最值得回忆的过去，和最值得期待的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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