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品古诗词丨24:李商隐《夜雨寄北》
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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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今天我们一起来了解一下大唐王朝的“情圣”。延续两百多年的大唐王朝,涌现过太多擅长写爱情诗的一流诗人,他们写了太多情深似海、直到现在还能把我们感动得泪流满面的爱情诗,比如说元稹写给亡妻韦丛的悼亡诗,比如说白居易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长恨歌》。
但是“情圣”这个称号,我只愿意给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商隐
因为在我心目中,要想当得起“情圣”这个称号,他必须满足两大条件:第一个条件,当然是他能写出最感人的爱情诗。
这一点,李商隐当之无愧,他有太多的爱情金句直到现在还活跃在我们的生活中,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比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比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比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等等……我想,就算是被公认为“多于情”的白居易,也没有那么多“因为爱情”的经典名句吧?
当然,仅仅是会写爱情诗还不足以担当“情圣”的称号,所以,我的第二大条件是,他自己的爱情观和爱情经历,还必须对得起这个称号。
所谓的“情圣”,并非要求一个人一生必须只能爱一个人,而是要求他对待爱情从始至终都极其认真、对自己、对爱人、对爱情都抱着非常负责任的态度。
在大唐诗坛,大概只有两位大诗人在结婚之后没有妻妾成群、或者到处留情。一位是杜甫,一位便是李商隐。
杜甫和妻子杨氏相守终生,从未纳妾也没有任何绯闻传世,但是杜甫大多数时间都在忧国忧民,专门写给妻子的爱情诗非常少。
李商隐和妻子王氏结婚之后,感情非常好,即便在他四十岁正当壮年的时候妻子去世,他的上司好心好意张罗着给他纳妾,也被李商隐委婉拒绝,他将对妻子的爱一直保持到了生命的终点。而且李商隐很有可能是唐代诗人中给妻子写爱情诗最多的一位诗人了。所以,在我看来,李商隐正是满足了这两大条件的唐代诗人中的唯一情圣。
不过,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的这首诗,却是最不像爱情诗的一首爱情诗。这就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是李商隐最有名的诗篇之一,却并不是李商隐最有名的爱情诗。说这首诗很有名应该没有任何争议,它不仅脍炙人口,而且还为中国文学贡献了两个常用的意象和成语:巴山夜雨、剪烛西窗。
我说这首诗不像爱情诗,是因为它并不像李商隐其他那些爱情诗一样,有着浓墨重彩的意象和句子,也没有明确抒发相思啊、离别啊甚至要死要活的情感。它的表达方式很平淡,就好像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聊天。
甚至关于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的“君”到底是谁,学术界还有一点争议。这首诗题名为《夜雨寄北》,也就是遭遇了巴山夜雨之后,因为旅途受阻而寄给诗人思念的北方的人。这个“北”有人认为应该是北方的朋友,有人则以为是居于北方长安家中的妻子。
我个人呢是赞同后一种意见,正如清代学者冯浩解释的那样:这首诗“语浅情浓,是寄内也”。寄内,当然就是寄给自己的妻子了。其实,这首诗还有的版本题目直接就写为《夜雨寄内》,说明这首诗写作的对象最有可能是李商隐的妻子。
既然“寄内”的可能性最大,那我们当然可以将这首诗定义为爱情诗了。其实我还有一个证据可以推测这是一首寄内的爱情诗。那就是这句“何当共剪西窗烛”中“西窗”的意象,就有一种爱情的暗示。
在古典诗词中,“西楼”、“西窗”等意象往往和爱情发生密切关联,从古代的家居习惯来看,一般长辈居于正屋,也就是坐北朝南的位置,例如诗词中往往以“北堂”代指母亲,因为这是主妇的居室。东厢房一般是长子居住,女儿则居于西厢房。
即使是皇宫,居所的分配也大致如此,例如东宫太子;西宫则往往是太后、妃嫔或公主等女眷居住。于是,在古典诗词中,西楼、西厢、西窗便因其与女性的渊源而延伸出旖旎爱情的浪漫怀想,成为独具风情的爱情或相思意象了。
像白居易的“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寄湘灵》),还有李益的《写情》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等等,都是用“西楼”、“西窗”的意象来寄托爱情。
看来,西楼也好,西窗也好,西厢也好,真的是非常美丽的意象,它和爱情、和相思有着如此美丽的缘分。后来王实甫创作著名的元代杂剧不也是取名为《西厢记》嘛。
在李商隐的寄内诗中,“西窗”可能也承担了这样的爱情指向。“西窗剪烛”甚至成为重要的典故,频频出现在后来的古典诗词中,代指对远方妻子的思念,后来也泛指亲人、朋友的相聚。
既然明确了这是一首写给妻子的爱情诗,那接下来我们该谈谈李商隐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了。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首诗写于李商隐三十七岁,当时的他,正在三峡一带游历。
就在一年前三月,李商隐被聘为桂管观察使郑亚的观察支使兼掌书记,主要职责是为幕主撰写公务文书等,相当于秘书、助理这类工作。
当时,李商隐已在长安安家,妻子王氏与前一年刚出生的儿子衮师只能留在长安。柔弱的妻子,幼小的儿子都是李商隐割舍不下的牵挂,可是因为家道艰难,出于养家糊口的需要,李商隐又不得不再次充当幕僚,远赴他乡。
第二年,郑亚被再贬为循州(今广东惠州)刺史,他的幕僚们随之被遣散,其中就包括了李商隐。
尽管仕途的又一次坎坷让李商隐颇有心力交瘁的感觉,但一想到离开长安时,体弱多病的妻子那忧伤而不舍的眼神,刚刚出生才一年的娇儿衮师咿呀学舌之声,他那北归的心情就尤为迫切。
事实上,在桂林幕府虽然只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对妻儿的强烈思念却一直如影随形,他与妻子也开启了千里寄相思的爱情模式——夫妻之间的书信频频往返两地,可以想象妻子的书信除了倾诉相思、“汇报”儿子袞师成长的点点滴滴之外,最常见的内容就是询问丈夫的归期了。
因此李商隐《夜雨寄北》诗第一句就是“君问归期未有期”。一个“问”字,既是询问,更是饱含期待的催促。在北归的漫长路途上,回家的渴望成为支撑他克服一路艰辛的最大动力,李商隐一路上写下了不少思念妻子的诗篇,而这首最著名的《夜雨寄北》诗很有可能就是写在此次旅途之中。
李商隐接到妻子询问归期的信大约是在他行进到夔州(今重庆奉节)附近的时候,这时已是农历的七八月间。这一年天冷得特别早,仲秋时节,风雨萧瑟的夜晚,诗人被连绵不止的秋雨所阻,归心似箭却不得不滞留在异地他乡,因此,当“君问归期”的时候,诗人只能无奈地回答“未有期”:爱人啊爱人,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可是天气这么恶劣,路途这么遥远坎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
妻子来信嘘寒问暖带给诗人温馨的安慰,然而妻子询问归期引发了更加强烈的思念。“巴山夜雨涨秋池”,他聆听着秋风秋雨敲打着窗户的声音,仿佛看到连绵不断的秋雨涨满秋池,就像他的思念和辛酸一样弥漫于天地之间。
“何当共剪西窗烛”,“剪烛”更是一个特别美好、特别温暖的场景。古时没有电灯,常用烛火照明,因此需要不时剪去烬余的烛芯,让烛光更加明亮。时时剪烛,意味着西窗下的人促膝低语,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有那么多诉不完的相思,直到深夜却仍然毫无睡意,那是一种怎样心灵相通的情意。
在这首诗里,“西窗剪烛”与“巴山夜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巴山夜雨”是现实体验着的孤独,是萧瑟、是寒冷、是绵绵无尽的相思;“西窗剪烛”则是想象中未来的相聚,是温暖,是依恋,是相依相伴的幸福。
不过,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明明是现实与想象的对比——“西窗剪烛”其实是想象中未来的场景,“巴山夜雨”才是当下的场景。
可是在李商隐写来,却好像“西窗剪烛”是实写,是当下的场景,“巴山夜雨”反而变成了虚写,仿佛是回忆中一个遥远的背景。
所以,诗中描写的虽然是李商隐一个人在外的漂泊,可是在我们读诗人的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幕温暖的场景:漫长离别之后,终于相聚在一起的夫妻,在摇曳的烛光下絮絮低语,尤其是远行归来的丈夫,迫不及待地想把旅途中经历的一切和妻子分享,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而妻子温柔的大眼睛,一直深情地凝视着风尘仆仆的丈夫……
是的,如果结局终究会如“西窗剪烛”般的美丽,谁还会在乎曾经“巴山夜雨”的凄凉呢!
其实在这次结束桂幕工作回长安的旅途中,李商隐写下的寄内诗并非只有《夜雨寄北》这一首。在羁留夔州的时候,他还写过《摇落》诗,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
李商隐感慨婚前对妻子虽然倾慕已久,可是结婚却太迟太迟,而且结婚之后迫于生计,他不得不辗转于遥远的幕府之中,官职低微,家境窘迫,与妻子聚少离多,这让他的内心愁苦忧虑,不能释怀,因而也才会出现“君问归期未有期”这样两地相思的深情之作。既然李商隐感叹与妻子“结爱曾伤晚”,那么,李商隐与王氏的婚姻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呢?
时光要回溯到十一年前,在经历过四次科考失败之后,李商隐终于在这一年考中进士。这一年,他二十六岁。与他同年进士的,还有日后成为他连襟的韩瞻。礼部进士及第之后,李商隐又通过了吏部的资格考试“关试”,第二年,他还参加了博学宏辞科考试,录取后本来已拟授官职,不料却意外地被中书驳下。经历了多年挫折,离释褐为官仅一步之遥的时候,李商隐突然遭此挫折,更让他伤痕累累的心情雪上加霜。
极度失意的李商隐不得不于开成三年暮春,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邀请,再次告别长安,来到泾州(今甘肃平凉泾川)幕府。也许,在黯然中离开长安的他,还不能预料,泾州正是李商隐一生爱情的最终归宿。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生所爱——他的顶头上司王茂云的小女儿王氏。
不过,一生困于朝廷激烈党争中的李商隐,在仕途上一直没有大的发展,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辗转于各地幕府,尝尽奔波别离之苦。大量的寄内诗承载着李商隐对妻子王氏缠绵不绝的思念。
“君问归期未有期”这样的夫妻问答和书信往来,其实就是李商隐和妻子两地相思的生活常态,而“何当共剪西窗烛”则是夫妻对于相聚共同的向往与珍惜。“西窗剪烛”,共话“巴山夜雨”,那是诗人一生守望的家,是最美的人生画面。
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到大中二年(848),当李商隐追随郑亚在桂林幕府之时,他还写过不少怀念妻子的诗篇,如《端居》《夜意》《寓目》《念远》《凤》《题鹅》等等。例如这首《夜意》:
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
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日日思念,当夜幕降临、孤枕独眠之时,诗人又梦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仿佛姗姗而来,在梦中抚慰着他难熬的孤独与相思。
可是当他从梦中惊醒,却只看到帘幕低垂,枕头仍是寒意森森,只有被子仿佛还残留着妻子身上特有的味道。这缕若有若无的幽香,让诗人感到刹那间的恍惚:“刚才的这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做梦呢?妻子真的来过吗?……”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妻子王氏也是能写诗,并且可以与李商隐唱和往来的才女。李商隐《摇落》诗中的“水亭吟断续”一句,就勾勒出妻子水亭吟诗的画面。
在《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其一中,“春风犹自疑联句,雪絮相和飞不休”则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春日和风中,李商隐与妻子对诗联句的浪漫场景。李商隐才高八斗,王氏却也才思敏捷,即便与东晋的咏絮才女谢道韫相比也毫不逊色,常常是李商隐刚吟出一妙句,王氏迅速对出更精彩的一联,令李商隐击节叹赏……这样反复多次,两个人好像都从来不会有“江郎才尽”的遗憾。
多才多艺的王氏,不仅能写诗,还善弹瑟。李商隐《寓目》诗中“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的句子就是在回忆当年他和王氏新婚的时候:那时新婚夫妻花前月下,妻子如桃花般娇羞的脸颊上仿佛挂着甜蜜的笑靥,她坐在朱红色的窗下奏起优美的锦瑟,丈夫则手捧诗卷,他的目光飘过手上的书本,一直飘向窗前的妻子,定定地凝视着妻子娇美的容颜,感受着琴声传递过来的缕缕爱意……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当李商隐浪迹天涯,妻子王氏为他守着一个家、守着一盏灯,守着一份温暖、守着一份爱情。也许,世界上有一种情感,知音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那位愿意和你西窗剪烛共话巴山夜雨的知心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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