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 | 李冬君 · 李斯对话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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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如癌细胞,一动就扩散了,可谁动了这一下呢?
当然是李斯!这个刀笔吏头子,把持着皇帝文玺,捉刀代笔是他拿手好戏,出卖是他看家本事,当年,他出卖了主人吕不韦,就赚了一个廷尉。
现在,他已是丞相了,又到存亡关头,只要他刀笔一动,这“秦二世”就要诞生。
按照秦始皇的吩咐,“二世”应该是长子扶苏,可皇帝死了,不能再作主,这就怪不得我了。我在你跟前,让你作了一辈子的主,你死了,就让我咸鱼翻身,也他妈的作一回主吧。
后世如有人问,李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以为胡亥要好过扶苏?——拜托,我眼睛又没有瞎,脑子也没有傻,请不要把我当作弱智呀!
还有人会问,李斯呀,你这样做了,会有什么好处?胡亥待你会好过扶苏?——哈哈,这些我都不想,我只想,能当一回家,能作一回主。
我是个绝对专制主义者啊,却被人专制了一辈子,请想想啊,那是什么滋味?说起来,我是丞相,其实我是奴隶,是皇帝的奴隶。
李斯画像
自从我跟随“思想者王”秦始皇,思想就如同被阉了一样。他的思想就是要统一思想。王者通吃,当然要统一思想,可奇怪的是,越是那些不思想就不能活的家伙,就越主张统一思想。百家争鸣,其实是争霸,每一家都想灭了对手的主张。就像我的老师荀子,他写了一篇《非十二子》,你将十二子都“非”掉了,自己怎么活?
还有韩非写《五蠹》,他不想想,自己就是一蠹。
都说是我害了他,这可能吗?秦王要用他,我能废了他?秦王想留他,我敢害了他?我早就以王之所是为是,王之所非为非了。
我不仅没有思想,连想法都没有,有意见都多余。我是一件工具,一把锤子,人说“不为铁锤,即为铁砧”,以为铁锤能砸,而铁砧欠揍,但铁锤呀,不会自由落体,没有独立意志。作为铁锤,我时刻牢记,否定自己,服从最高皇帝指示。
就这样,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刻提醒自己。多少年过去了,人说我富贵已极,谁知我火热水深?韩非还有选择,起码还能选择死,我呢,连死都不属于自己,要听命于最高指示。
那一天,我提了一壶毒酒,去狱中结果韩非。见了韩非,我开口就说,韩非老弟,要怪你就怪我,此事与秦王没有关系,是我妒忌你。
韩非扬眉一笑,哈哈,老兄此言,那是从何谈起?如果妒忌,当初就不会荐举我,今日也不会来见小弟。
我说,当初荐举你,是因为吕不韦。吕仗着秦王干爹的身份,竟以大儒自居,搞了一个思想体系,让秦王很着急。《吕氏春秋》,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拼盘而已,杂拌而已。居然挂在城门,还要一字千金?这是向他干儿子秦王示威,向天下挑衅。
这个野心家,秦王要收拾他,我就推荐了你,论帝王学,谁能跟你韩非老弟比?!秦王读了你的文章,果然夸你有根柢,说是能见你一面,他死也愿意,可见他那时多么需要你,有了你的君道同体,权力与真理的结合,他就可以彻底抛弃吕氏。
秦王那么倾心于你,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妒忌,今天我特来敬你一杯,不瞒你,此乃毒酒一杯,不是秦王要赐你死,而是出于我的妒忌。
韩非笑道,我知你会来,也知道自己会死,但死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我忘了老子的教诲,把权力本质的那点儿东西统统写在了书里。
还是老子高明啊,他早就说了大道无言,不能说清楚的。所以,他把思想写成了诗,《道德经》“五千言”,高深莫测。令人咏叹之。而我一上来,就奉献了王权主义的真谛——君道同体,即权力对于权力肖像的解释权,还有两把屠杀思想的刀子:一把叫“以法为教”,另一把叫“以吏为师”,统一天下思想。可没想到,第一个被屠杀的,竟然是我自己,你说我是不是弱智?不过,临死之前想明白了,还算对得住自己。
秦王让你来,不会不给我选择的机会,只是让你难以启齿。因为你知道,如果让我韩非放弃思想而赖活着,还不如为了思想而好死。
毒酒在此,我会喝的,可还有几句话,要先交代一下。
韩非老弟呀,我接过他的话茬,说,我李斯啊,早就知了你心思,在此,我向你承诺一句,你为思想而死,我替你把思想贯彻到底。
我对不起你呀,但我要对得起你的思想和你为思想而死。
你属虎啊,要在深山里住,每天都要站在山头上看日出,日出时,你的思想呀,如日之煌煌,虽然光芒万丈,但也含有落日的悲凉。
而我属鼠,从粪坑到粮仓,下水道才是我的青云路。
老子之教,争人所不争,要善于处下,别看你写了“解老”、“喻老”篇章,可你,只知老子天道,不知老子还有下水道,王圣居天道,我自留下水道。
而你却自居于天道,秦王来了,也不让道,你不让道,他怎能与道为一?可你只能活在天道上,哪能像我一样?要活下去,你只能像我一样,活在下水道里,可你在天道上活惯了,不像我在下水道里轻车熟路,游刃自如,你能从老虎变成老鼠?
我从来没有在天道上暂住,只要下水道通往粮仓,我就很满足。据说啊,人只要在天道上住过一次,就再也不愿下来,哪怕为之而死。因此啊,我擅自做主,拿来毒酒一壶,敬你毒酒一杯,送你上那黄泉路。
说罢,我深深一揖,说,愚兄罪该万死,但只能如此。韩非说,兄如此言,我死无憾矣!人之将死,其言谨记。
我说那秦王啊,他成也君道同体,败也君道同体;秦兴也以吏为师,亡也以吏为师;最后时刻,你要自己给自己拿主意,要切记啊,切记!
现在,皇帝死了,这是最后时刻了,轮到我来拿主意,可我却从里到外都在发抖,从头到脚都在战栗,我早已丧失了拿主意的能力。
做惯了老鼠,一下子怎能变成老虎?我早已熟悉了下水道,可天道还是我的陌路。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可这一天来了又觉得突然。我还没学会站在天道上发言,我还不习惯表达自己的观点。
胡亥虽愚,却比我能拿主意,赵高虽阉,却比我更有权欲。于是,他们逼我,一要秘不发丧,二要修改遗嘱,让胡亥当二世。怎么办啦?韩非老弟,此时此刻,请告诉我啊,该怎么做?
该我拿主意时,我却没有主意。可我这一生啊,却总有一个野心在跳,它无论如何都要反叛一次,才能安顿自己。为什么要反叛?什么都不为!或者说是为反叛而反叛,反叛本身就是目的。
要怪只怪我自己没有主意,既然自己没主意,那就只能跟着胡亥去反叛一次,皇帝已经死了,这是我一生中反叛皇帝的惟一一次机会。
注:
在李斯与韩非对话的一百多年以后,司马迁写《史记》,将老子、韩非两个时代的思想家并列一传,为《老子韩非列传》,他看透了此两人的主张,对推动专制权力运行的内在统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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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夏晴朗
这是第 99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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