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丨抽烟的时候买一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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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突然就不回我微信了。崔西说,怎么哀求他他都不回,半个字都没有。
你疼吗?我说。
疼。崔西说,额头上起了一根青筋,抻着疼。
抻它干嘛,我说。
不抻也疼,崔西说。
我说你们上床了?
他照样在朋友圈晒他的日常幸福,大幸福小幸福,崔西说。
我说你们上床了。
想不通啊。崔西说,他怎么没事了似的。
他是没事了啊。我说,你还有事?
太疼了,崔西说。
那要有个过程就不疼了?我说,他先是微你少了,然后是不微你了,最后才是不回你微了,就不疼了?
你的他就给了你一个过程?崔西说。
我沉默。
你不疼?
我保持沉默。
你疼吗?
我说要不要去吃湘菜?
哪儿?崔西说,哪儿有湘菜吃。
黄埔啊,我说。
黄埔在哪儿?崔西说。
就是红磡。我说,一个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说是红磡要说黄埔?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
乡村爱情都是套路,崔西说。
也不要这么说好吧。我说,乡村就没有爱情?
乡村有爱情吗?崔西说。
要不要去红磡吃湘菜?我说。
2
我在黄埔站迷了路。这是一个新站,我老是想着要来打个卡,然后我就卡在这儿了。四个出口,我把每一个都出了一下,最后我从A出口出来,大太阳下走了一圈,又回到了D出口。我站在D出口,给崔西打电话。崔西是早就到了,餐馆倒是我找的。
往前走。崔西是这么说的,一直一直往前。
我往前走,往前走,撞到一面墙,左右都没有路。突然想到金牛星座,撞到南墙都不会停下来,他会一直撞,一直撞,撞到墙倒。
我就站在大街上大笑起来。
我又走了十五分钟,太阳下面,重复的路和重复的路,才找到湘菜馆。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崔西已经把菜都点好了,但她撑着头,很疼的样子,肯定是菜上得太快了,人还没到,菜先到了。
我又绕了半圈,找到餐馆的门,凹过去的一个门,装饰了假的绿植,还有一块小黑板。这个门放在哪儿都不奇怪,只是放在香港,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我进了门,朝崔西走去,她坐在最里的卡位,撑住头的手都没有放下来。餐馆的服务员完全没有搭理我,我就瞬间落入了中国内地,这个餐馆,和这个餐馆里的一切。
他突然就不回我微信了,怎么哀求他他都不回,半个字都没有。崔西说,普通朋友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看了一眼桌子,豆干炒辣椒,不知道什么肉炒辣椒,辣椒炒辣椒。
我坐了下来,说,可以要个不是炒辣椒的菜吗?
剁辣椒?崔西说。
所以就是上上个月,你说你要去爬山那一次?我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崔西说。
过了四十岁就不能上床了你不知道吗?我说,一上就死。
崔西说,你们上床了?
加单!我伸手,剁椒辣椒!
服务员站在柜台后面,不高兴地看了我和崔西一眼,动都不动,于是我怀疑我的单并没有加上去。
我开始吃炒辣椒,一点儿也不辣。我把它翻了个个儿,看不出来品种,反正是不辣的那种。
乡村黑魔法,崔西说。
我说你就是跟乡村扛上了是吧。
崔西说你的他就不是乡下的?
我说是啊,不是乡下的吸引不了我们啊。
他们都是那么长大的,我又补了一句。
我从小穿的裙子都是从香港寄去上海的,崔西说。
我觉得我得说我的裙子都是从巴黎寄过来的才能压过她。我只好说,就是,我们就是这样的。
他们是怎么长大的?
他们在田里干活,我说。
那为什么我们要爱上他们?崔西说。
因为他们不一样,我说。
我们身边全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崔西说。
所以我们不爱和我们一样的人。我说,我们讨厌我们。
还不如爱和我们一样的人。崔西说,总还有一条底线。
什么线?我说,谁都没有线。
你疼吗?
不疼。我说,我吃了药。
那你还要点主食吗?崔西说,米饭还是面条。
我说随便。
你这一生都是随便的吗?崔西说。
我只好说米饭。
加单!崔西伸手,两碗米饭!
服务员站在柜台后面,不高兴地看了我和崔西一眼,动都不动,于是我肯定我们的单都没有加得上去。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小黑板上写了什么,可是我看不懂,我把脸凑近了小黑板,仍然一个字都不认得。
我们为什么要来吃湘菜呢?崔西说。
3
我头疼了一夜,都起了撞墙而死的心。
早上收到崔西的微信,她拍了一张她和病床,白床单。
你自杀了?我说。
是啊。崔西说,吃药了。
我说什么药。
所有瓶子里的药,崔西说。
我沉默,多说一句都可能让她把所有的药重新再吃一遍。
要不是有的药片太大让我呕了一点。崔西说,就真的不用再活过来了。
我保持沉默。
他们偏要救我,崔西说。
你想不通之前先想想我好吗?我说,你要飞了我怎么办,我也去飞啊。
这不回来了,崔西说。
那是我们都在用力好不好。我说,所以我昨夜头疼到死,原来是你在吃药。
医院居然派人看着我,崔西说。说完拍了一张那个看守的背发给我。
你再想要吃点什么给我打个电话先啊,我小心地说。
打电话问你吃哪个药好?
这个我们再商议,我说。
嗯。崔西说,就是说一声,我还活着。
保证不死了,她又强调了一句。
做人要有信用,我说。
拉勾。
拉勾。
可是我想逃走。崔西说,可是有人看着。
逃到哪儿去?我说,逃回家啊?回家还得做饭。
也是。崔西说,想想真的不再兴奋什么了。
兴奋什么?
活着。
谁活着兴奋啊。我说,活着是长跑,呼吸慢一点。
好吧。崔西说,我练练。
4
头疼持续了四天三夜,直到崔西放出来。
约在一家韩国店,著名的把饭和鸡放在一起炒的店,不排队都吃不到炒鸡炒饭。
我在韩国店前面的满记停了一下,外卖了一份榴莲班戟。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买榴莲。
等待外卖的同时,我要了一杯冰咖啡。
外卖到了十五分钟,我的冰咖啡还没有到。我只好觉得让崔西一个人排一下队也好。
又一个十五分钟,冰咖啡来了,冻成一颗一颗,叠在杯子里。服务员放下就走了,我在想要不要等待冰块融化,或者就直接把热牛奶浇下去?为了喝到咖啡,我还得喝到牛奶?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给你咖啡呢?即使你要的就是咖啡,他们不倦地追问,要加水吗?要吗不要吗?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
非常巨大的一口锅,除了鸡炒米饭还有年糕。崔西坐在锅的后面,脸比锅还小,昏黄灯光,看不出来她的脸色。
我坐了下来,说,米饭和年糕?
也可以要面条。崔西说,如果要了面条就只有面条,没有年糕,和米饭。
所以米饭和年糕是一起的,我说。
一起的。崔西说,都是米。
米和面不是在一起的。我说,要这么想,你就好了。
我就喜欢面,崔西说。
可是你从小是吃米的。我说,我们都是这么长大的。
所以我喜欢面,崔西说。
他们当米是甜点。我说,面才是他们的主食。
我愿意。崔西说,我又没有问他要过婚约,就是这样,他都害怕。
不是害怕。我说,是省事。
乡村爱情都是套路,崔西又说。
又来了,我说。
你想想看,他们真的是从一无所有,奋斗到今天,位置有多高,心就有多狠。
什么狠?我说,人人都是狠的。
我们不需要狠。崔西说,我们就失去了狠的能力。
我们生出来的时候就多抓着一把金子吗?我说,我们的金子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我们也没有奋斗的能力。崔西说,我们没有了金子,也没有能力,只好去死。
你能不去精神病院吗?我说。我是这么说的,从医院直接送去精神病院,这是限制人身自由,人应该有死的自由。
当然我不希望人主动去死,我补了一句。
不行啊。崔西说,自杀的人都要进去几天才能出来。
里面怎么样?我说。
里面还有人吃感冒药自杀的,崔西说。
有用吗?
没有。
那干嘛还要吃?我说。
就是。崔西说,你吃的什么药?
我沉默。
你吃了多少?
一颗,我说。
有用吗?
没有。
那干嘛还要吃?崔西说。
我说我不知道。
过了四十还要吃吗?崔西说。
不要,我说。
那干嘛还要吃?崔西说。
可能还是会有一个可能吧,我说。
那你想要吗?崔西说。
我说我不知道。
你再不生小孩就生不出来了。崔西说,你还吃药。
你就生得出来?我说。
他不要跟我啊。崔西说,他有老婆小孩的,怎么还会要跟我。
你跟别人不行吗?我说。
已经来不及了。崔西说,我已经生不出来了。
那你就要吃药吗?我说。
崔西给我看她的手机,我以为我会看到她的那个男人,可是不是,是一个超市的天花板,飘着一只气球,鲸鱼,粉紫。
刚才拍的。崔西说,医生开给我抑郁的药吃到起幻觉。
真的是一只气球。我说,不是幻觉。
很多不同的药。崔西说,我不吃。接下来我还得定期去看心理医生。
保险公司包吗?我说,我的保险公司不包,我只好自己治自己。
我的包一点。崔西说,我以后好好做一个机器人。
两个机器人,我说。
我也不吃药了。崔西说,什么药也不吃了。
别说出去。我说,我最严重的时候是吃了一块抹布。
好吃吗?
没知觉了。我说,但我知道我的这个行为已经是到我的极限了。
那你下次吃点干净的,崔西说。
手里有什么吃什么了。我说,当时手里要有个榴莲我也吃了。
杀了我吧。崔西说,榴莲。
我把外卖往她的方向推了一推。
试试看。我说,如果你能吃得下去,你也就能活得下去。
那天醒来我只是大哭,干嘛要救我?干嘛要救我?!崔西说,护士就去叫了医生,医生就去叫了一个精神病医生。
不要回望。我说,再多一遍回忆,记忆会深化。跳过。
药片下去我就笑了。崔西说,想想一点也不伤心。奇怪吗?
那就当是被引诱的吧,我说。
就是被引诱。崔西说,黑魔法。
我叹了口气。乡村也有爱情,我说。
乡村有爱情吗?崔西说。
5
买单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也收我九十分钟的钱,我就对收帐单的人说,你们店长呢?
他说我就是店长。
我说你是知道我几时来的是吧。
是的。店长说,我领的位。
我的朋友九十分钟。我说,我比她迟三十五分钟,为什么我们的钱是一样的。
店长说可是你们是一起的。
我说可是我们不是一起来的。
店长说我不管你们是不是一起来,我也不管你们是不是一起走,我只管你们这张桌子开始有人的准确的时间。
差多少钱?崔西说,九十分钟和六十分钟。
一百块,我说。
给他算了。崔西说,你差钱吗?
我差钱。我说,不是刚说过我们的金子都用完了吗。
这是钱的问题吗。崔西说,你这不是在撞南墙吗?墙不倒你就一直撞?
我给店长看我的手表。
我呆了十分钟对不对,我说。
我不管你呆了几分钟。店长说,我们只有九十分钟和六十分钟两种。
加上我跟你说话的这一分钟半。我说,加上我的朋友多呆的三十五分钟,我们一共呆了四十六分钟半对不对?你为什么收我们两个人都是九十分钟的钱。
你的朋友坐下来的时候我给她选了,九十分钟还是六十分钟,她选了九十分钟。店长说,选好了就不能改。
可是我们不想呆了!崔西站了起来,生气地说。
你呆到九十分钟好了。店长说,我又不会赶你。
我们也没有吃东西。崔西说,我们什么都没吃。
你们吃好了。店长说,我又没让你们不吃。
6
回到家,我刷了一下微信,他当然没有给我微信,但是他在朋友圈说他咳嗽了。咳嗽真是太痛苦了,他是这么说的。这当然不算是晒幸福。
于是我马上下楼去买了咳嗽药,然后约了一个代购在地铁站。
一定要今天寄出吗?代购说。
一定,我说。
下大雨哎。代购说,我今天要住在香港。
那我只好自己过关去寄了,我说。
这个件很重要吗?代购说,晚收到一天都不行?
晚一天他就会多痛苦一天,我说。我当然没有说出来。
我直接上了地铁,去口岸,只带着那盒咳嗽药。
出了关我才意识到没有带人民币,我几乎要返回去拿钱,心都沉到底。又突然想到可以微信付快递费,才把心又提了上去。忽上忽下,心还真的疼了。
下大雨,简直是倾盆大雨,所有的水都郁结在街面上,排下不去。我等了一会儿,实际上我完全没有等,我就进入了大雨中间。顺丰店在海关大楼的对面,我还得穿过一个露天天桥。
如果我是一个机器人,我就是自动开启了自毁程序。抹布肯定不是我的极限。
必须要把寄件人的名字写上。快递说,不写不能寄。
什么时候的规定?我说。
一直是这样的。快递说,每个人都要。
于是我写了一个A。
身份证拿出来对一下。快递说,你叫A吗?
水滴不断地从我的头顶一直滚到脚跟。我一直不相信动画片里能够画出一圈水渍,可是真的是一圈水渍。抹布绝对不是一个极限。
身份证上什么名字,寄件人就得写什么名字,快递说。
我不是不愿意写我的名字。我说,我是真的觉得我不配写我的名字。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我默默地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有点不认识。
我可以等到雨停,既然药也寄了,可是我也没有等,我回到了海关大楼,过了关,一个小时火车,回家。雨更大了,好像就没有停过。然后我发烧了。
四天三夜,我当然又没有等到一个微信。高温状况下我数了又数,一,二,三,四。
一个月前,快要过闸口,他给了我一颗药。我回到家才想起那颗药,他的微信也跟来了。
乖,把药吃了。
怎么会有药?
我刚才出去抽烟的时候买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药?
我当然知道。
你不止我一个女人?
我当然只有你一个女人。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药。
我当然知道。
你肯定还有别的女人。
我没有别的女人。
那你怎么懂得买药?
天,别折腾了好吗。
我怎么折腾了我吃药我还折腾?
乖,把药吃了。
我把那颗药吃了,然后他再也没有出现。我跟他的对话记录就停留在那一天。
我总算把药还给他了。我想的是,就不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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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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