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视角丨可触摸式展陈方式在历史文物类展览中的应用探索
摘要:触觉是人最主要的感觉之一,它是基于广泛分布于人体皮肤中的多种感受器及相连接的神经系统共同组成的综合协调性感觉系统。触觉具有复杂性、情感性及真实性的特点,是我们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作为以实物展示为主的博物馆,特别是其中绝大多数历史文物类的陈列展览,由于考虑到文物展品的安全,以往很少考虑展览的可触摸性。经过梳理近年来我国博物馆在历史文物类展览中开展可触摸性展示方式的实践,可将其实现途径分为以文物复制品实现、以原材料实现和以残碎品实现三种,并探讨了在互联网时代博物馆加强开展历史文物类展览可触摸性实践的意义和需要注意的相关问题。
触觉是人类最基础最重要的感觉之一,人们常说“百闻不如一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过相对于“眼见”,“触摸”才是更为基础的真实。然而在博物馆的参观与学习中,特别是在以文物为主要展品的历史博物馆或陈列中(以下简称历史文物类展览),由于考虑文物保护的相关需要,触觉感知或者说可触摸性一直被忽视。但实际上,正是由于历史文物类的展览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距离很远,反而更需要全方位的展示增加历史的真实度与丰富程度,而触觉的增加在这方面感受上具有先天的优势。
一、触觉的特点
触觉的工作基础首先来自于我们的皮肤,虽然人们对它习以为常,甚至经常忽视了皮肤才是我们身体上面积最大、感受最丰富的感觉器官,也是人类最初认识世界的途径。皮肤在保护着我们整个身体的同时,其内在的“感受器”及与之相连的神经系统是触觉产生的物理基础。触觉体验是皮下多种不同类型的神经系统对压力、震动、湿度、温度等不同类型刺激的多层次协同反映。触觉的特点简单来说主要有三个:
一是复杂性,与视觉和听觉相比,触觉中包含的多种神经感受器更为复杂,比如帕西尼氏小体分布在人身体的所有皮肤区域中,负责感知震动,迈斯纳小体主要集中于手掌、脚掌等区域,能够感知器物表面纹理的变化等。这些复杂的感受器协同作用形成了触觉,这也使得触觉异常复杂,很难被模拟、被复制。这就决定了触觉体验给人的感受更加独一无二。
二是情感性,触觉形成的原理使得触觉根据形成的过程可以分为生理触觉和心理触觉两个类型。生理触觉是人的皮肤接触外界时形成的客观感觉,然而由于在人类的认知活动中,触觉往往是与视觉、听觉等感觉共同发挥作用的,在其它感觉器官,特别是视觉的参与下,就会形成心理触觉。而心理触觉会将触觉感知直接与情感产生联系。同样体积和重量的铁块,人们会觉得冰冷的那一块更重;同样的握手,温暖的手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等等事实都说明,触觉并不是完全客观的感受,而是带有强烈情感倾向的主客观混合感受。
三是真实性,触觉是人类第一个发展出来的感觉通道,也是最基础的感觉通道。婴儿从大约6周开始就可以通过触觉来感受世界,这是幼儿空间真实感建立的重要途径。2021年10月4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获奖者之一阿登·帕塔普蒂安(Ardem Patapoutian),正是因为发现了人类触觉受体的秘密而获奖。帕塔普蒂安发现哺乳动物中存在的“Piezo1”(取自希腊语中“压力”一词)蛋白质正是包括人类在内的脊椎动物能够通过触觉感受到机械力的原因,通过与Piezo1的相似性,发现了第二个基因并将其命名为Piezo2。而脊椎动物一旦出现Piezo2缺乏综合征,就会出现本体感觉、触觉和振动显著减弱,从而导致感觉性共济失调、测距障碍、步态困难、肌肉无力和萎缩等病症。由此也可以看出触觉对我们自身的健康和建立对真实世界的理解的重要性。
正是基于上述特点,触觉感知本应成为观众认识博物馆、感受历史的重要途径,但是由于博物馆要首先保证参观安全,特别是历史文物类展览具备特殊性,对文物的安全高度重视,因此在展览的可触摸性体验方面进展缓慢。关于如何推进相关实践的开展,笔者首先对众多博物馆自发的实践进行归纳,梳理出目前历史文物类展览开展的可触摸性展览实践类型。
二、国内历史文物类展览中的可触摸性实践
笔者在国内多家博物馆参观时发现,一些博物馆在文物历史类展览中已经开展了一些可触摸性展示实践,根据其实现途径可以归纳总结为以下三类:
(一)以文物复制品实现的可触摸性
1.2016年首都博物馆“王后、母亲、女将——纪念殷墟妇好墓考古发掘四十周年特展”
“王后、母亲、女将——纪念殷墟妇好墓考古发掘四十周年特展” 是2016年首博举办的重磅原创大展。该展览是1976年河南省安阳小屯村妇好墓(殷墟5号墓)发掘40周年的纪念展览。展览将核心放在了对墓主妇好这个人的深入挖掘上,通过墓葬、文物与文献记载的丰富信息,提取出“王后、母亲、女将”这三个独特的身份符号,展示了妇好传奇多彩的一生,推出之后,在文博界及社会上均引起了较大反响。
三、关于加强历史文物类展览中可触摸性展陈方法的思考
通过上面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触觉感知对人类认知的重要性以及国内目前在历史文物类展览中的一些有益尝试。未来博物馆在加强此类展览的可触摸性上,仍然需要考虑下列问题:
(一)中国传统思想中的“触觉”意识
余英时先生主张,中国传统文化是“内向超越”的文化系统,与西方文化有着截然不同的认识路径。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西方的思想传统是“视觉性”的,而中国的思想传统是“触觉性”的。与西方文化强调理性、理念和各种概念的分析思路不同,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基于身体感知的模糊感受。比如中国传统文化中随处可见的对比性思想理念,“阴阳”是基于视觉的明暗与身体感知的冷热而形成的对比概念,“刚柔”的基础则是来自触觉对软硬度的感知而形成的。再比如表达时间的“岁”“年”,被习惯性地称为“寒暑相推”(“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周易·系辞下》)。由这样的触觉性感知特色,中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触觉性”人伦文化,强调对他人的感知,重视与他人关系的调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中国古代艺术品最大的特色,就是伦理性。这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玉文化的高度发达。
在强调个人品德修养的中国古代,儒家教化的目标是希望大部分人通过读书学习与自我修养达到君子的境界,而这种境界被中国古人对标为“玉”。玉器因此成为长久的居于中国人心目中审美范畴的核心器物,而玉的品性中最重要的就是“温和”,这是比照儒家的“中庸”理念。玉给人最深刻的道德属性就是基于触觉的“温”。《礼记·聘义》:“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因此,如果不实际地触摸玉,了解玉质的“温”,又怎么能理解“温和”“温存”“温厚”“温文”“温雅”?如何理解《诗经》所谓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和《礼记》所谓的“温良者,仁之本也”?正因为将君子之“仁德”与玉器之“温和”相挂钩,古人才创造出了一系列一以贯之的审美倾向与艺术品序列。正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触摸性”与重“感知”的生发机制,当今人失去了与古人生活接触的环境时,就更应该增加触摸,加深对中国传统文化基础逻辑的理解。在这方面,通过触摸藏品引导观众理解和关注传统文化就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互联网时代加强博物馆展览可触摸性的意义
自互联网发明以来,人类进入到了高速数字化的时代,一切都在数字化,一切都在虚拟化。特别是新冠感染出现后,客观世界的巨大阻力前所未有地加大了人与人交流与接触的困难。2021年成为“元宇宙”之年,那个万物互联、一切虚拟的数字生活仿佛就在我们眼前。在这样的时代,强调可触摸性不可不谓反潮流而动。不过,从近年来国际国内博物馆界的实践及研究发展看,正如《多感知博物馆》一书中所说的,越来越多的博物馆人认识到“博物馆需要更多地考虑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本体感觉以及观众的其他感知体验之间的组合和复杂交互”。因此,在互联网时代加强博物馆展览的可触摸性至少有两个方面的意义。
一是有助于进一步丰富观众认识博物馆途径与方式。对博物馆来说,我们在数字化方面轰轰烈烈地前进,这当然是大势所趋,但实物性依然是绝大多数博物馆安身立命的标签。实物包含信息的丰富性以及符合人类认知的多元性依然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通过尽可能多的途径让观众认识博物馆是非常必要的,相对于听觉、嗅觉等更加难以展示与感受的感知方式来说,触觉是以实物为主的博物馆丰富观众认识方式的重要领域。
二是为观众提供确定的真实性以化解过度虚拟产生的社会及心理问题。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就以寓言式的表现方式,通过庄周梦蝶的故事探讨了当人的意识无法区分现实世界与梦境之后出现的困境。互联网时代,人类面对的这一问题前所未有的凸显出来。人的大脑是处理信息的中枢,它的工作正是每天从接受的大量信息中经过分析对比,判断出哪些信息是对人的生活更有价值的。但人脑的负荷是有上限的,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人每天要接受和处理的信息是以往的许多倍,遥远地区的奇怪视频、各种难辨真假的转载消息等等海浪一般将人们包围,这些冗余信息占用了人们大量的时间,而且在大数据的加持下不断迭代,精准计算着如何生产与投放新的虚拟产品以继续占据人们更多的时间。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在互联网中接受同质化的虚拟内容,而忽视了具有丰富信息的真实世界。博物馆以加强可触摸性的方式,就是希望能刺激并唤起更多人对现实世界的关注,认识到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和丰富性才是人类真正赖以存在的基础,从而帮助观众从信息怒海中“登陆”,从而消解过度虚拟带来的弊端。在互联网时代,可触摸性以及由此延伸出的真实性依然是博物馆价值的重要根源所在。
(三)展品的选择与价值观的引导
并不是所有博物馆藏品都适合触摸,特别是在历史文物类展览中。西蒙·莱西与克里什·萨显认为,可触摸的展品“必须局限于已经丧失考古价值的原作,或是那些具有极少历史价值的文物,或是逼真的仿制品”。这也正和我们上述的相关展览事件中选择的展示方向一致。如果我们从这样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博物馆的藏品序列,可以建立一个可触摸的藏品清单。那些大量重复、残破,但却工艺痕迹明显的陶器;动辄数以万记的钱币;大量残破但是具有釉面保护的瓷器残片;长期以来为展览而专门制作的各种复制品等都可以进入这份名单。除了对展品的选择,还需要考虑价值的引导。在我国的观众中,长期形成了一种固定的价值倾向,对于文物原物的拔高和对复制品的贬低,将它们以“真”“伪”或“真”“赝”进行对立比较,很多时候还与经济价值挂钩,认为“真”的文物,哪怕是残破的陶罐都价值高昂,而“假”的仿制品,即使制作精良也“不值一文”。这样的价值倾向不但误导了观众对于文物本身真正价值(历史、科学、艺术等价值)的认识,使得观众轻视发挥作用的复制品展品,也让博物馆压力巨大,使博物馆在使用文物进行可触摸性实践时除了考虑文物安全外,还需要承担额外的伦理压力。通过加强展览中的可触摸性,并在这一过程中对文物价值进行适当的引导,越来越多的观众熟悉博物馆藏品的可触摸展示方式,正确理解在展览环境中复制品藏品与文物藏品各自基于自身优势承担对应的讲述功能,将对未来博物馆进一步增加可触摸性打下基础。
(四)展览的管理
对于展览中展品可触摸性的实现,除了展品的选择之外,还需要注意的是展览的管理。在进行可触摸性展示的展区,必须配备相应的安保人员与志愿者进行引导。一方面是考虑安全问题,包括文物安全及观众安全。文物安全主要是防止人为恶意破坏,虽然展品都是经过精心选择,并且放置在特殊的展台内展出,一般不会出现丢失或损坏的情况,但是近年来时有发生的展品损坏情况还是提醒展馆需要准备相应的万全之策,有安保人员及志愿者的巡查,将最大限度地避免恶意破坏的出现。观众安全,则是为了防止因人流聚集导致的推搡、踩踏及纠纷出现。由于大部分博物馆的展览都是封闭的非触摸性展示,当展览中出现可触摸性展示时,出于好奇,会导致在局部区域观众大量聚集的情况发生。再加上可触摸性展示的体验时间较长,往往会出现观众长时间停留的状况。因此,保证安全人员与志愿者的数量,积极地对观众进行引导,将大大减少人身安全事件产生的概率。另一方面,观众对可触摸性展示有着较大的兴趣,但这种触摸获得的体验既是新奇的、丰富的,又是短暂的、表层的,如果能在这个过程中对如此展示的意义进行讲解与引导,就能极大地加深观众的印象,帮助他们理解展示手段背后的意义。
四、结语
歌德曾有名言:历史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所激起的热情。而我们往往忽略的是,那些激情能否被激起往往取决于人们是否对它有足够的信任与尊重,这种信任与尊重,最强烈的来源,正是亲眼目睹与亲手触摸。人们为何钟情于寻访古迹,正因为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历史依附与寄生于那些并不一定美丽但却真实震撼的残垣断壁之上,那些行诸文字的记录并非庄生一梦,而是曾经无数人活着的证明。博物馆是收藏历史的场所,是复现历史的舞台,而非囚禁历史的牢笼。让更多人通过博物馆提供的更丰富途径“触摸”历史之真是我们无可推卸的责任。
为阅读方便,注释从略,请以正式出版物为准。
本文作者及其工作单位:
呼啸 / 陕西历史博物馆
本文刊载于《策展研究》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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