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遗忘拯救了我的爷爷

刘丹亭 GQ报道 2020-01-01

大家好,“爱的故事”第二期与大家见面了。上一期,我们发布了一位80后独生子与母亲离别的故事《妈妈,再见》,这一期,作者所记叙的,是自己爷爷的故事。但这次的故事不仅仅关于祖孙情。
作者的爷爷用近二十年写了一本神秘的书。作者作为一个孩子,从爷爷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孤独,他一步步地看到死亡与不可违抗之力的全貌逐渐显现。
但爷爷本人是快乐且自足的。尽管那是一个非常枯燥、孤独又冷清的修史工作,几乎与世隔绝,但在那片文字森林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不知道多少人一边读着这个故事,一边想到了自己。
人一点点老去时,思维也随之一点点衰退,记忆也随之一点点断裂。爷爷最后忘记了自己写过的东西。他的生命痕迹、学识智慧,都一点点地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湮灭无踪。
之后,人还剩下什么呢?他要如何在这种与命运的搏斗中自处?请往下看。



···············



打听过我先生的老家之后,我爷爷第七次在饭桌上问起他的职业。我先生瞄着我笑笑,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在广告公司上班,单位就在望京。爷爷脸上绽放着只有小孩子才有的灿烂笑容,笑意越过重峦叠嶂的皱纹满溢出来。他带着微笑沉默了一小会儿,若有所思,问道:小孔,你老家是哪儿的?


从几年前,我奶奶和我姑姑就开始对我念叨,你爷爷傻了。我听了愤然,并不搭话,也不相信。九十岁的年纪,健忘也是平常的。回忆中,爷爷是几十年没有改变的,永远瘦骨伶仃,永远在吃饭前喝一瓶燕京啤酒,永远在写一本书。


我爷爷一直在写书。自打我的世界混沌初开,他就天天在自己的书房伏案写作。他的书房是一个迷宫,每个建筑构件都是各具规模的印刷品。整饬的书桌是迷宫的核心,剪报、参考书、按字母排列的卡片匣子错落有致地堆叠着——我家的每份报纸都开过天窗,爷爷在文字中淘金,把闪亮的小豆腐块整整齐齐地剪下,分门别类夹进不同的剪贴簿里。


现在看来,我爷爷的收藏和蝴蝶标本差不多,纸头和蝴蝶一样是脆的,生命短暂。在没有网络的年代,如果不被我爷爷抢救,它们即刻就会湮灭在被遗忘的文字汪洋中。可在剪贴簿里,它们却有很高的价值,总有一天,它们会被我爷爷重新塑形,融入他的那部鸿篇巨著中。


写作是撑起我爷爷每个日子的骨架,而其他琐碎的日常,似乎全都穿梭在写作的间隙。中饭和晚饭前,我爷爷从书桌前起身,慢慢踱到饭桌旁边,起开啤酒,坐下,小口啜饮,不时碾碎五香花生的红衣,把白胖的花生米送进嘴里。这瓶酒喝得奇慢,一家人饭毕,他的酒还没喝完。但只要酒杯一离手,他就会即刻起身,慢慢转向自己的书桌。


小时候的我严密地观察着这一切。对我来说,所有这些都有着奇特的意味。我爷爷和他的书桌,太神秘了。


我喜欢在他书房没人的时候偷偷进去遛遛,因为一旦我奶奶看见,会立即喊我出来。一进书房,就能闻到纸张堆叠的气味,细细辨别,近似檀香。如果我的词汇量丰富一些,我可能会直接叫它“书香”;幸好那时候迂腐的话语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侵蚀我的感官系统。这味道很陈旧,也很讨人喜欢。我的嗅觉把它直接同“书写”划上等号。这味道把我牵引到书桌前。只言片语混杂在不同颜色和老化程度的纸片中晃过我的眼睛。


对我来说,这些全无意义。它们不是故事,甚至不是优美的词句。它们只是一条条干枯的信息:某某市政工程,某某街道改造,某某建筑历史……我不禁失望,撇下它们,直接奔向书房背后蒙着绿段子的五斗橱,那里的味道我更加喜欢,老布料的温吞被绞入不知从何而来的甜香,这个味道对我只有一种含义。我在一个又一个柜子之间探头探脑,谨慎地推断我奶奶上次究竟是从哪里变出的夹心饼干。我奶奶从不让我知道她把甜食藏在何处。


我上中学以后,爷爷忽然开始和我们谈论他的著作。那时电脑普及,我爷爷借助尖端科技开始大展拳脚。


我终于知道爷爷写的不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骑士跨着一匹富丽的枣骝牝马,驰骋在布洛涅树林的花径上”,他写的是一本北京市政专著。我挺失望的,虽说爷爷一辈子研究北京市政,写一本专著顺理成章。过去那神秘的规律,甜丝丝的故纸香,到头来,似乎并没有一点情节性。


我爷爷的学问,在家里并没有衣钵传人。因此写一本书固然很了不起,但全家人没有谁对此燃起特别的兴趣。


不过爷爷依然很喜欢谈论它。有几年,这本书成了我和他最安全的话题,和跟生人聊天气差不多,和跟我奶奶聊她最近哪里又疼得厉害差不多。


 “爷爷,您那书写到哪儿了?”我和爷爷打过招呼后总是立即就问。


爷爷面露得意,把我引到书房。“你看。写广场呢。正在写广场的卫生间。”爷爷当即抑扬顿挫地给我念了他刚写的一段,大意是阐述天安门周边卫生间的现代性。


或者说他正在写华表。“华表上坐着的不是狮子你知道吗,是石犼。”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得写多少啊?”我又问。


爷爷于是阐述起自己这本书的宏大框架。似乎是要囊括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市里所有的重要建筑和设施。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时候写完啊?”我又问。


爷爷嘴角露出带些神秘色彩的微笑:“说不好啊。快了大概一两年;慢了……谁说得准呐。”


每次去,他都这么说。慢慢地,一提起这本书,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没法形容的悲伤感觉。后来,正是借助对这种悲伤感觉的回忆,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西绪弗斯推石头的故事。我开始认定,爷爷不会写完这本书,因为这本书不能被写完。多年后当我爷爷递给我《北京志(市政卷)》,告诉我这是他主编完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目睹了世界奇迹。


编辑注:《北京志》是一组北京市级地方志从书,本文作者的爷爷所修志的为市政卷中的道桥志、排水志,其他还有包括像综合卷、科学卷、工业卷等下的人民生活志、旅游志、科学技术志、房地产志、长城志、出版志等等,该记述自1958年起,“文革”中一度中断,之后重启,记述时间下限为1995年。该丛书详尽地描画了一个时代的市民生活的辽阔画卷。


我奶奶让我反复看了许多遍版权页,又让我读了前言。可是一个念头渐渐在我心里升起,不,这不是爷爷一直在写的那本神秘书。因为那本书不是为任何人、任何机构而写,它的书页上写的是市政,可是书里面写的是我爷爷这一生的学问和时光。那本书不可能写完。我爷爷这辈子还没画上句号呢。


于是我脱口问:“爷爷,您还写着书吗?”
“不写了,”我爷爷依旧挂着笑,“颈椎不行了。记性也不行了。”
这是我俩最后一次谈起那本书。


过去好多年,我爷爷写书,已经成了一种天荒地老的状态。奇怪的是,突然时间就开始飞转,处于时间中的人,好像台上演员,迷失在转场的布景中。


我高考那年,我爸查出了淋巴瘤。后两年我家求医问药,终究还是无计可施地看着爸爸被疾病摧毁。眼见灾难突然降临,似乎大家除了把这不幸当作某种错误归咎他人之外,再无他法。我爸爸走后,我和我爷爷奶奶骤然疏远了。


我想我们一直没有因为我爸爸的离去互相原谅。


和我爷爷最后谈起那本书的时候,我是很多年来头一次去他那里。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奶奶那时每隔一天要去医院透析,我见她时,她老了很多,脸浮肿着。我突然想起一个很不恭敬的比喻,觉得和过去相比,她的脸就像是个揉发的面团。风湿、肾病和悲哀在上面留下摧残的指印。她的腿脚已不灵便,为了方便,一家人从过去的老房子搬进了有电梯的新楼。这里自然没有甜丝丝的书房。我走神想起我爷爷曾经说要留给我的藏书,它们已不知去向。


我奶奶的身体自那时候起,一日不比一日。下次见面她坐上了轮椅。有一天我正上班,堂姐打来电话说奶奶摔了,情况很不好。我立即奔去医院。奶奶从此便一直躺在床上,一开始身体沉重浮肿,不多久就瘦成纸片。而我爷爷看起来一如既往。虽然之前我奶奶和姑姑见着我就说:“你爷爷傻了。”我先生新姑爷上门时,我爷爷问了四五遍他的工作和籍贯,我对我先生解释,我爷爷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不过你看他精神却很好。


今年新年,奶奶情况很不好,我姑姑担心她的日子不多了。我和先生去探望,我姑姑打开门,把我们让进屋里。我爷爷慢慢从房间深处探出身来,神情竟是迷茫而羞怯的。他张着双眼,定定地看着我,并不认识。一听是我,立即高兴起来,整张脸都漾起笑意。我心中沉重,只能承认我爷爷的记忆确实出了问题。


我们围着桌子吃饭,他一直像孩子那样纯真无邪地笑着。他笑着问了十几次我先生的老家在哪儿,又笑着问了十几次我先生的工作。他说了五六次自己过去在我先生老家附近工作的往事,忽然眼神朦胧起来,问我们:这是哪儿?


我姑姑于是说起我爷爷的病。说着指了指墙角一个破纸箱。你爷爷的书都卖了,就剩这一箱子了。这几年搬家太不容易,能处理的都处理了。最后剩的他这些年的手稿笔记,装了这么一箱子。前些日子我打算卖,你爷爷忽然明白过来,说他这辈子就剩下这么一箱子东西了,别卖;我就没卖。没卖就没卖吧,反正早晚也得卖。其实你爷爷早糊涂了,前几天这箱子扔在过道,他自己洗澡,漫出来的水把箱子全泡了,里面东西早就不能要了。


我悚然,望向那个箱子。我仿佛看见属于我爷爷的那本神秘书就在那个箱子里,那是他一生的学问,他几十年的光阴。


我坐在那儿,眼瞧着这一切发霉覆灭。


回家路上,我先生一直在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叨念着安慰的话。而我却觉得异常孤独。


我从小就很孤独。只是那时我不明白,我的孤独其实是对孤独的预感。而今长大成人,才体验到了真正的孤独。所有爱过我、陪过我的人都在离我而去,我说的不是生老病死,我说的是人心那种必然的裂变和疏离:因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因为日常龃龉;因为金钱;因为不能分给别人的幸福;因为亲情的自私、不公和偏狭;因为突然而至的灾祸;因为不知投向何处的愤怒和无助;因为没法压抑的失败感;因为空耗一生的虚无;因为面对残暴世界碾压而来的恐惧挣扎。


我就这么看着爷爷奶奶渐渐走远,看着姥爷姥姥渐渐走远,看着我的姐姐妹妹渐渐走远,看着妈妈渐渐走远,看着我一起长大的闺蜜们结婚生子,也都渐渐走远。有时候我和先生躺在床上,我会在心里默默地问他——终究你也会抛下我吧,在热恋褪去之后,在我们屈服于日常的琐碎之后,你也会自己一个人决然地离去吧。终究,每一个人都会变成孤零零的岛屿,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和自己的联系越来越淡薄的世界。没有人能到达别人的岛屿。除了自己的孤独,一切都变得虚无。


我很害怕,却无计可施。


说真的,我不为我爷爷失去的记忆难过,我真觉得他如今大概很幸福。就像过去他栖身在自己书房的迷宫里,现在,他在没有出路的简单记忆迷宫中,享受着只属于自己的安宁和平静。他不会为书籍的散佚而孤独,不会为手稿的泯灭而孤独,他不会担忧自己呕心沥血的著作与保存于其中的生命痕迹、学识智慧在他自己还生活的世界上,已经湮灭无踪。


遗忘拯救了他吗?不,我想,遗忘拣选了他。    


编辑注:这是北京日报一篇名为“北京市重修《北京志》纪实”的文章中,对刘铁珊老人,也就是本文作者的爷爷的工作描绘。



读完关于爷爷的故事

你有什么感想呢?

在评论区谈谈吧


在公众号后台回复彩蛋,送你一个彩蛋


撰文:刘丹亭

编辑:刘楚楚

运营编辑:肖呱呱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