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IP《朱一旦的枯燥生活》半年内在全网斩获了800万粉丝。故事的主角朱一旦身穿Polo衫、手戴劳力士,在每一集的结尾感慨:“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故事用夸大和反讽的方式达到喜剧效果,描绘了当代人的职场图景。
人们惊讶地发现,朱一旦的扮演者朱亘,在现实生活中拥有11家公司,这让大家更难分清虚构和现实。但其实,朱一旦作为虚构的角色,它的创作者另有其人。走近这场创作,这不是一个有关财富的故事。消费、讽刺、解构充斥着剧情。人们从中寻找自身的影子,从中获得与生活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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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色麻质茶席横铺在实木茶桌上,一整块乌金石茶盘,烟头像小树林一样倒插在烟灰缸里。朱亘总是坐在主位,那只戴有劳力士的左手从一旁拿起电热水壶,烫杯,再用夹具夹起,一杯杯奉给围桌而坐的客人。
客人起身要求合影。“旦总,能不能露出您的劳力士来一张?”朱亘应允,伸出那块Date-Just的Ref.116233,价值约9万人民币。拍毕,客人指着手机里的影像露出满足的表情:“太好了,太枯燥了!”
别人叫他“旦总”,不是“亘总”。这是他角色的名字。朱亘,《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的主演。一分钟一集的故事,模式大多类似:无聊空虚的富人朱一旦,笑看芸芸众生的忙碌、窘迫、媚俗,偶尔恶作剧式地操纵别人的人生。视频结尾,朱一旦总是伸出劳力士并独白: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这天下午,暴哥走进朱亘的办公室。暴哥本不叫暴哥,因为在《朱一旦》里演了个暴发户角色,大家才亲切地喊他暴哥。“朱总,我有个朋友想请你吃饭,他看了朱一旦的短视频,特别喜欢你。”
“兄弟,别说你的朋友请吃饭,就是你请吃饭我也没有时间啊。”朱亘露出抱歉的表情。
“哦,”暴哥愣了一会儿,办公室里还有好些人在准备拍摄,大家簇拥着朱亘,“那个朋友很有钱的。”
第一集播出后的第三天,抖音的粉丝涨到了20多万。1个月后,朱亘带着导演张策去成都参加了微博红人节——他们成为了史上最快入围的网红,在此之前,最快的纪录曾是手工耿和李雪琴。
是在2019年,一个春日,朱亘骑着共享单车,下属张策看着老板的侧脸,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种特别的天真”。张策随手拍下一段小视频发给妻子。妻子感慨,朱总的一身加起来得好几万。哈吉斯的Polo 衫、CK的牛仔裤、手腕上一块劳力士、LV的双肩背包——张策第一次知道这些牌子。
后来,张策常常看见朱亘在手机上玩消消乐。枯燥,他心想。张策盯着老板瞧,圆圆的脸、微微的啤酒肚,细边眼镜背后,一双圆眼,眼神平静,似笑非笑,偶尔有些空洞。不知怎么的,一个平行时空里的朱总出现在张策的想象中:有钱、有闲、生活无聊。他把亘字拆开:一旦。
我看了看我的劳力士,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想不经意间,让你知道,我是个土豪。无聊的周一,翻开我名下的杂志,随便指了一名十佳员工,吩咐人事经理把他辞退。他当时的表情,从蒙圈,到怀疑,到惊讶,又到哀求,最后到歇斯底里,特别好玩儿。哎,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第1集剧本)
手机竖屏拍摄,背景是三线小城,周星驰电影的配乐《美丽拍档》,加上粗糙的剪辑制作——再搭配着自述形式的画外音。这一切让人感到新颖,也可能是被某种表达戳中了——剧情中蕴含大量对财富生活的讽刺。
使这一切更精彩的是,网友通过搜索发现,朱一旦的扮演者朱亘,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拥有11家公司。
国庆节后,我第一次见到朱亘,在北京簋街的一家烧烤店。他穿着一身西装,照旧戴着劳力士,背着LV包。网上盛传他的名下有11家公司。见面之前我在天眼查上仔细确认,他名下的公司确实有11家,主要涵盖广告、贸易、化工、建筑这4个领域。
有自媒体用“财阀”形容朱亘。朱亘并不承认,“没那么夸张!”他摆摆手,称自己并没有舆论猜测的那么富有。他有且仅有一辆凯迪拉克,价值40万,已经开了6年;也有且仅有一块劳力士,9年前托朋友从国外买的,一直戴到现在。说他是一位连续创业者更恰当,自2005年新西兰留学回国后,他辗转多个领域创业至今。
第二次见面在他的公司,淄博市张店区创业园C座801室。2018年,朱亘将公司选址在这里,光曜联晟传媒,定位是一家MCN(Multi-Channel Network)机构。事实上,《朱一旦》的成功才刚解除了这家MCN机构的困境——公司成立一年以来,始终亏损——直到《朱一旦》走红才真正为公司实现了盈利。
11月的一场直播里,一位网友留言:“你真人怎么和朱一旦不像?”当然不是指外貌,而是指神情和语态。“当然不一样,”朱亘觉得莫名其妙,“生活中也像朱一旦那样不是太奇怪了吗?”他说自己与朱一旦“没有任何相似性”——朱一旦有钱、无聊,而他呢,“缺钱,总是忙得晕头转向。”但在与人合影时,每当别人提出“旦总,能不能伸出你的劳力士?”他还是会笑着配合,尽管内心觉得“这样做很傻”。
现在,朱亘也成为了公司核心商业价值的一部分。有钱人朱一旦是短剧IP里的灵魂人物,朱亘则是朱一旦的灵魂。为了符合朱一旦有钱人的人设,朱亘一改往常的习惯,现在出差必须坐一等座、商务舱,住五星级酒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与角色朱一旦之间已经不可分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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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拍摄正在进行。剧本是一位贫穷的年轻人努力想要融入朱一旦的茶局。茶桌上,朱一旦的朋友们人手一只名表,他们着装随意,纷纷在桌底脱掉鞋子,换上了拖鞋。年轻人西装革履,正襟危坐,时不时点头迎合。按照张策的设计,朱一旦需要绕到年轻人的身后,用手在他肩上扇风。
“闻他的体味,你就用手扇一下,做个样子。”张策回答。
朱亘尴尬地笑,配合做了几次,手势幅度很小。张策始终不满意。像往常一样,为了拍摄能够高效地进行下去,朱亘总是按照导演的要求照做,很少提出质疑。第二天,被问起为什么NG了那么多次,朱亘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并不喜欢体味这处设计,“现实中我从没有这么做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表达。”
张策曾去过朋友居住的一间小屋,屋内简陋,因为没有阳光照射,有一种隐隐的潮湿气味。他记住了这种味道,并将它和贫穷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另一个剧本中,张策描写了一种职场关系:为了解闷儿,朱一旦故意将两名员工一升一降,以观察他们的反应来取乐:被升职的员工欺凌他的下属,被降职后又反被他原来的下属欺凌;员工在屈居人下时卑躬屈膝,又在获得权力后用同样的方式奴役别人。
拍摄那天,员工张守发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位员工站在他身后为他捏肩,另一位员工蹲在地上给他洗脚,边上还站着一位,手拿毛巾候着,准备给他擦脚。按照剧本,当人事处下达了他被降职的消息,原先伺候他的三位下属将一举翻身,把洗脚水泼在他的身上,擦脚布盖在他的脸上。
“一会儿泼的时候往上点儿,裤子是我自己的。”张守发说。
“没办法,我演员工就是要给别人洗脚。你演领导就是要被泼水。”搭档笑着调侃。
配音室里,张策坐在椅子上,将头靠近话筒。“朱一旦”的声音被粉丝们评价为“充满磁性”,但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这“磁性的声音”也来自张策。为了配合《美丽拍档》的节奏,张策特别设计过:首音拖长向上扬,能够体现慵懒和优越感。他这样念道:“我——不禁在想,如果把下属变成领导,会是怎样滑稽的景象……他从一开始的拘谨礼貌,到争论争吵,最后到熟悉的嚣张,特别好玩儿……”
借用主角朱一旦的视角,张策描绘的是自己眼中的生活面目。他断定我无法理解在一个三四线小城,给私人企业打工能有多么辛酸。为此他举了一个例子:他曾介绍自己的朋友来朱亘的公司工作,朋友原来的月薪是3000元,为了争取4000元,朋友向朱亘要价5000元,没想到朱亘一口答应了——这反倒让朋友觉得反常。
我觉得有猫腻,你也小心点儿。朋友对张策说。犹豫几天后,朋友坚定地拒绝了这份工作。原因是在此之前,上一份雇主拖欠了他半年的薪水,最后公司破产,人去楼空。
20岁那年,他参加了山东农业大学组织的青创之旅,结识了山东本地一些年轻的企业家,他们中的大多数是财产继承者。张策很早意识到,有钱人的世界与自己不一样,他给我看过闲时创作的小说。小说里,天神是神,后羿是凡人,凡人怨妒神,羊在一旁嘲笑凡人,但羊只是羊。
你并不难在《朱一旦》的故事中找到一些相似的逻辑:一个年轻人坐上了朱一旦的高端茶局,导演写下的旁白是:“无论从哪个维度讲,他这个年纪,干净的背景,都应该在某家三流公司被压榨。”被一个老人碰瓷,朱一旦想道,“从小,妈妈就教育我,金钱解决不了穷人的本质问题。”
张策出生在聊城一个农村的小生意人家庭。父母夏天卖冷饮,冬天宰羊。酷暑天里,父亲开着卡车一个个村庄叫卖,终于攒够了钱,在县城里买下两间门市店铺。张策从小坐在门市里观察往来的客人,有贪小便宜的,有斤斤计较的,也有奸诈耍赖的。市井的面目在他的记忆中总是嘈杂的、滑稽的。他将白天往来的人群记住,编了一肚子的故事,夜晚躺在床上讲给表弟听。
20岁的张策面对主动表白的姑娘第一反应是拒绝。他担心自己没有能力,不能给女孩好的生活,女孩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2019年10月的一天,这对夫妇在自家的客厅里,边喂儿子边接受采访。
张译文谈起丈夫张策总是一脸崇拜。张策拥有极强的幽默感,总能逗得她大笑。她说起大学时第一次与张策约会,“一整晚我都在笑,下巴都酸了。”
她与丈夫不约而同地提到同一个细节——每当张策描写小人物的快乐,他总会使用一连串的动作:吹着口哨跑着跳,回到家倒上一杯散装白酒,炒上几个拿手小菜。高兴地和妻子分享喜悦,妻子打电话告诉妈妈,流着泪说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的粉丝90%为男性,从地理上看,广州、上海最多。在B站翻阅评论,大多喊着“社畜心声”。正是剧本里小人物命运的无力感,引发了网友的共鸣。
“这些都是他对自己的自嘲。”张译文说。她钦慕张策的才华。像所有富家女与穷小子的结合一样,张策面对岳父母有一定的压力。2018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岳父对张策说,“跟我干工程吧,赚的一定比你原来多多了。”
张策险些就答应了。幸好遇见朱亘,后者一心做短视频创业,正努力物色有创作能力的编导,从大学就开始自导自演的张策很合他的心意。张策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对岳父说,干这个能让我觉得快乐。
“他白天拍摄,凌晨4点起来给孩子喂奶,喂完奶开始写剧本,8点出发去上班。”张译文说。2019年下半年,随着《朱一旦》更新频率越来越高,张策的面色开始发灰、长痘,明明是酷暑的天,他却称身子发冷——“这就是社畜生活。”
一次,张策从朱亘那里得到了一笔3万块钱的奖金,偶然的机会下,他和妻子陪邻居去4S店看车,站在宝马X5前,张策指着边上价值一百多万的740,对妻子说,“直接买740吧,和你妈开一样的。”妻子笑了,他们的账户存款只有3万元,“才发了3万块奖金咱俩就来这儿(意淫)。”
当天晚上,这个故事就被张策写成了《朱一旦》的剧本:夜晚,朱一旦躺在床上,用手机调出了自己名下4S店的监控——白天得到奖金的员工明知买不起名车,却仍带着妻子煞有介事地选车,最后不得不找个理由落荒而逃。朱一旦“笑出了朱叫”。这个故事吻合张策笔下很多集剧本的特点,体现小人物奋斗的徒劳。
3万块的奖金在当月就被妻子花完了。那个月,张译文为家里添置了一台电脑。张策为此和妻子大吵了一架。“钱应该存着,孩子以后上学要用。”张策说。张译文不以为然,存钱是无法解决经济问题的,她反驳道,“老公,能花才能挣。”
很长一段时间,张策不能接受妻子的消费观,两人总是为此吵架。张译文的父母因为经商创造了优渥的条件,给女儿过滤出一个美好的世界。她的人生中从不感到缺失,因此也尤为慷慨。结婚以后,张策常常感受到妻子的思维与自己截然不同。更深层次的差别在于看待世界的方式——妻子对创造财富总有一种安全感,而自己总是在为生计作打算。张策总结,这种从容,是富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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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手腕上的杂牌表,我笑了笑。摘下我的劳力士,让他戴了一分钟。那是漫长的一分钟。他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我点了点头,想到将来他给他的孙子骄傲地讲,自己年轻的时候戴过一分钟的劳力士,我充实而欣慰。哎,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第5集剧本)
《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第5集
“尝尝,”朱亘在办公桌上扔下5袋蜂蜜,“是我们自己公司产的。”走在街上,他指着一家烧烤店说,“这是我朋友开的。”他拥有丰富的人脉资源,在中国各大省份都有结交的好友。
1983年,朱亘出生在淄博本市一个标准的中产家庭。父亲是税务局的领导,母亲是当地医疗系统的财务,90年代就参与了安利保健品的创业,拥有出色的口才。2000年初,朱亘没有参加高考,被父母送去了新西兰留学——4年的花费在60万上下。
张策描述过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画面。一次出差过程中,两人聊天到深夜,喝醉的朱亘突然一拍大腿,“老子从小就没缺过钱!”那一刻,张策真的相信,“朱总应该真的从没缺过钱。”讲述这些时,张策的语气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他称呼朱亘为“朱总”,“朱总和我们肯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朱一旦》诞生以前,张策和团队曾打造过一个名叫“C座802”的IP。“C座802”里,也有一家公司和一个坏老板,同样讲述工薪阶层的职场囧事,接连更新了几十集,几无反响。
“‘C座802’还是在用传统情景剧的方式去讲故事,以普通人的视角讲普通人的故事,效果没有《朱一旦》好。《朱一旦》是用有钱人的视角讲述平凡人的故事,大家爱看。”张策说。
公司随处可见张策用来记下灵感的本子,很多字因为想不起怎么写都用拼音替代:脚下一盆彷徨,像jian踏着我的迷茫;po洒着墨汁,也po洒着他的张狂。错别字也经常出现。随便翻到一页,上面写着粉(讽)刺韩美娟。
剧本的创作很简单,张策说。有一个骨架,加一些通俗的情绪,加一些人物的身份,再输入理念和论据,一集新的剧本就出现了。
张策钟爱小人物的故事,最喜欢周星驰。同事洗得褪色的T恤、山寨运动鞋里的长筒袜、一句吐槽甚至一个夸张的微表情都能给他灵感。但这些灵感指向某种共性——剧中的人物都被丑化了。
我见过他妻子来到公司给张策送饺子,为了督促他准时吃饭,他的妻子每天为他订外卖。他们的生活中还有很多幸福的细节。我问张策,会不会把幸福的感觉放进作品?他摇了摇头,果断地回答不会——“善的东西是不能被消费的。”
《朱一旦》的剧情大部分是冷漠的社会关系与职场规则,很少出现温情的亲情、爱情。张策毫不避讳,在《朱一旦》的宇宙里,他解构前者。在作品里,他嘲讽工薪阶层,也嘲讽有钱人,两者之间“互相嘲讽”。与此同时,他构建出一种鲜明的差异。当有钱人朱一旦伸出劳力士——一切困难将迎刃而解。但在小人物的生活中,一切努力则显得笨拙而徒劳。
比如短剧里时常出现的“非洲梗”。第7集中,酒肉朋友一个电话将朱一旦的弟弟送去了非洲——这原本只是一出情节,为了体现某种权力的滥用以及小人物命运的随波逐流——网友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种暗指,留言“一言不合,送去非洲”。张策被大量的评论启发了。此后,“送去非洲”成为了剧本里的常用桥段——被朱一旦“送去非洲”的人越来越多。
5个月内,短剧《朱一旦》连续更新了100集,团队每天进行着紧锣密鼓的拍摄。
11月的4个周末,朱亘每天排满了超过12小时的行程。他走遍了所有短视频平台的总部,像我采访他一样准备了满肚子的问题,对每一个运营人员态度恭敬。他每天(至少)与4拨人会面,进行超过8小时的交谈。
“我们什么都不懂,还需要你们这些大神多多指导才行!”
“真没想到您这样的大佬还能抽空见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在上海,他带我拜访了一位上市集团的老总,据传,这位老总身家百亿。这次换朱亘身体前倾了,老总则松弛地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坐着,手里不停地摆弄他的烟具。老总提出,能不能把你的劳力士摘下给我看看?朱亘停顿一秒,伸出右手将表摘下,递上。老总接过表,抬起看了一眼,“啊,你这是很老的款了。”朱亘笑,“我们哪儿有您这样的身家,这都是很多年前买的了。”
几天后在车上。朱亘问我,怎么样,我的生活和朱一旦像吗?
“挺累的吧,”他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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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总不是小人物”
我在张策的建议下去过李明峰的家——丁香公寓,拎包入住。交付每月500元的租金,就能在这里拥有一间10平米的单人公寓,包卫不包厨。
李明峰是朱亘公司的员工,今年29岁。来到朱亘的公司之前,他在鲁泰纺织当了6年的电工,每月拿2000元出头的死工资。可能因为身高不足1米7,圆圆的脸蛋上发际线过早地后移,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在剧中,他饰演朱一旦的远房侄子,凭借裙带关系在公司好吃懒做。现实中,他出生在淄博农村,家乡的地被景区征用,父母至今仍在外打工。
在公司,李明峰负责运营大鱼号。某天下午的10分钟内,他发布的视频标题有:“女生给你哪几个性暗示动作,证明她对你有感觉了?”“同学刚离婚,媳妇就被别人给娶了,咋回事啊?”“女婿给老丈人喊爸,老丈人一激动叫了女婿爸爸。”9个大鱼号,每天每个发10条视频,一共90条。
他最喜欢《朱一旦》短剧里的马小策,导演张策扮演的角色,总是在斗争,但经常失败。
“没什么可争的,争来争去,也是一场空。”他笑。生活中,他练太极、看周易,没有太大的野心和抱负。
李明峰曾经斗争过,如果那算斗争的话。毕业后,他通过银行贷款3万元试图开淘宝网店,卖女装。可惜失败了,店没开起来,女装都送了同学,债务还了3年才还清。每月还了贷款,只剩下吃饭的钱。相比起来,“现在的生活太好了。”为了表现小人物生活的艰辛,《朱一旦》短剧偶尔使用李明峰的家做外景。他的床头摆着厚厚一本《资本论》,还有《托马斯·皮凯蒂》、《富爸爸商学院》、《你能写出好故事》等。
张策曾在这里拍摄过一段幕后花絮,讲述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见朱一旦前要做哪些准备”。技术上模仿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镜头360度旋转,从铺着花被子的单人床摇到老式电视机、暗咖色的旧木柜、凌乱的书桌、结灰的纱窗,带出了有大片霉渍的白色裸墙,几处墙皮也掉了。网友评论:细节厉害/太苦了/这不就是我吗?
10平米的房间外有个露天阳台。阳台上有一盆石榴,结了两颗小果实。李明峰说,“我一听5块钱就赶紧把它买来了。”这是这个家里最浪漫的地方。他从网上买来各类种子。茶花、凤仙是粉色和紫色,蚂蚱菜花开出的橙色像小太阳,虞美人开出白色的花。小花生命力顽强,深秋的季节,本盼着赶紧灭了好种别的,几天后又长得那么旺。
毕业后,李明峰没有谈过恋爱。被问到是否期待爱情,他笑着说随缘。那天,我留意到他墙上挂了一个紫水晶的小狐狸挂件,按照中国习俗,那是招桃花的吉祥物。于是询问李明峰,他摇摇头,“看着好看就买回来了。”
“很有意思吧?“得知我去过李明峰的家,张策说。他对这样的小人物充满了共情、认同和兴趣。相比之下,“朱总不是小人物。”对于那些真正发生在朱亘世界里的故事,张策缺乏兴趣。“朱一旦的故事并不是朱总的故事,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他说,但他需要借用朱一旦来表达。张策喜欢观察生活中的一切人与事。在高级餐厅,他打量着身穿特色服饰的服务员。在外滩街头,他的眼神随路边头戴红帽的老年旅行团游走。一次,他坐在咖啡厅里指着前方一名老年妇人,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个老太太的面相是比较内向的、严肃的,她应该比较有文化,你看她的眼镜。但她的婚姻应该并不幸福……”
“不知道,我瞎编的。”他说。他并不好奇那位老妇的真实状态,“我只是给你演示一下。”
我的一位同事阐述了自己不喜欢《朱一旦》的理由。她认为,“(剧情)强行地将有钱人和普通人的世界制造了一种对立,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互相理解,导演只会一味地渲染它,这种创作到底还是不够高级。”
光曜联晟700平的空间里有一间会议室、一间道具间,还有几个用于拍摄的置景区。除了厨房、沙发和绿色特效幕布,最瞩目的莫过于从医疗器械市场淘回来的病床。通常,病床上方会贴着印有“一旦精神病院”的A4打印纸。短剧里,有钱人朱一旦动辄就将普通人“安排”进精神病院。
11月的尾声,已经入冬,大风吹得树枝乱颤。朱一旦的“枯燥”也升级到新的境界——有钱人总有一些特别的爱好,朱一旦则最喜欢在冬天骑电动车。为了保暖,他在路边看中一个胖胖,雇他陪自己兜风。
“321,走。”导演张策弓着身子,双腿叉开,两手扶着华为P30,前后、左右地平移。他的镜头总是斜着——“为了表现那种荒诞感”。
胖胖骑着电动车,腿上盖着蓝色圆点围挡。为了演出寒冷的感觉,他身穿黑色大袄,头戴毛皮雷锋帽,系着米色摇粒绒围巾。按照剧本,他要在寒风中吃烤肠。一整根塞进去,停停停——导演喊。他忘了提起围巾盖住嘴。“拿出来吧,没事没外人。”张策说。胖胖又把整根烤肠从嘴里取了出来,重新插在木棒上。一旁的编导提着袋子,吃吧,他说。10根烤肠,管够。
胖胖要啐一口烤肠表示不屑,但导演对他的表演不满意。“你表情要夸张一点儿,斜眼看他:你谁啊你,瞧不起人?”一旁的小助手张守发忍不住示范:“这表情你还不会吗?”于是斜起一边嘴,一边的苹果肌耸起,眼神向下,用力地翻了个白眼。经常像这样,拍着拍着,大家笑作一团。
朱一旦的宇宙中,除了朱一旦和他少数几位有钱朋友,绝大部分配角都是忙于生计的小人物。为了塑造出身份的差异感,张策常常为剧中的配角设计出夸张的动作。它们中的一些甚至会打破人的舒适感。比如抠鼻孔,再将手放进嘴里;脱掉鞋子,抖脚;甚至掏裤裆。
没有人能在朱一旦的宇宙中保持形象。公司的HR玲姐在剧中饰演过朱一旦的初恋女友、保姆、农妇、母亲、清洁工等9个不同角色。在导演的哄骗下,她穿上东北大花袄,戴银色假发,憋着笑唱《香水有毒》。张策要的就是夸张、戏谑——短视频的特点是简短、直接。那些生活中的小心思只有被放大演绎,人们才能直接捕捉到。
快手热点运营负责人王可乐十分认可这种方式,2019年6月,他与同事们对《朱一旦》做了分析和研究,发现这个IP在B站和知乎上的评价很高——“客观地说,这两个平台用户的互动性更强,也更能理解剧本里比较直观的解构主义。”
如今在行业内,成功的短视频所具备的要素通常有4点:“热点、痛点、刺激点(性要素)和high点(让人想要跟着起舞的节奏感染力)。”《朱一旦》无疑“打中了前两点”,王可乐认为,《朱一旦》中不仅有对新闻热点的再创作,还能使人们产生共鸣,“对日常生活中一些社交语境下认为是正确的事进行了再思考。”
比如经典配角——暴发户,一个努力想要融入朱一旦富人圈子的新富者。在有钱人的茶局上,暴发户的双手各戴一只名表,从LV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LV的钱夹,重重地拍在桌上。为了摆拍,他用握钢笔的姿势握毛笔。最后,当他伸出手想要和众人碰杯,杯子却早已散去。
从结果来看,观众对这种创作形式的接受度很高。这一集创下了342.8万的浏览量。网友不仅看懂了剧情,还发现了张策埋下的梗:暴哥手中的合同代表着他将投资朱一旦的项目——“突然暴富想融入上流社会的人,你想和他们交朋友,他们只想让你交出身上的钱来搞投资。”
韩信与刘邦
上海,空气中氤氲着香水的味道。推开房间门,10个女孩走了进来。她们每个人穿着不同的衣服,但肩上都挎着一个大牌包包,妆容精致。在可以看到外滩夜景的私享会所,女孩们被收走手机。尽管一切只限于陪酒聊天,张策还是愧疚于妻子。与此同时,他也对不同的世界感到惊讶。陪朱亘在外出差,免不了要去些应酬场所。按照朱亘的说法,夜场是生意场上必备的。他早就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对于男人来说,夜场更好谈事,极为放松的状态下,一些敏感的利益诉求也更好张口。
连续两个晚上,张策都问了女孩同样几个问题:你单身吗?为什么来到这里工作?打算过什么时候离开吗?平时喜欢干些什么?——他发现几个女孩都给了同样的回答。后来他很肯定地对我说,“她们一定经过一套系统的培训,所有问题都有标准答案。”
人均四千的场子,朱亘看到的是今晚开了什么酒,东道主可要破费了。张策则苦恼于要与身旁的女孩聊些什么才能化解尴尬。在跟随朱亘出现的各类饭局上,他向来沉默,即使被别人提问,作答也很少超过两句。
总有一种界线将老板与员工区隔开来。一次饭局上,朱亘拍着张策的肩膀说,“年轻人不能太早有钱,这正是奋斗的年纪!”张策低着头,他并不赞同朱亘的话,但没有做出回应。我坐在一边旁观,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这是朱一旦的标志动作,单手拍拍员工的肩。
在员工的讲述中,朱亘是一个好老板。他待人温和,几乎从不发脾气。总是先于员工一步,带头学习新鲜事物。但他也和这座城里大多数的私企老板一样,习惯叫员工给自己买烟和送水。有一天,因为需要拍摄道具,他对着一名员工喊,把我那双拖鞋拿来。员工拎来了一双毛皮拖鞋,弯腰在他面前放下。他没有说谢谢。另一回,朱亘出差回来便急着拍摄,箱子敞开着放在办公室。混乱中,一个员工习惯性地用脚挪了挪箱子,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老板的箱子,立刻蹲下把箱子合起来,放好。“韩信帮刘邦打下江山,还是被解决掉了。”那天在上海,张策在外滩边的马路上说。我们走过一棵棵法国梧桐,这句话出现在他讲述与朱亘的想法有分歧时,还是得听朱总的。意思是,以韩信为鉴,要分清谁是主。
在上海、杭州的高铁站,粉丝总是认出朱亘,极少有能认出导演的。通常,粉丝只会要求和朱一旦合影。张策总是站在边上沉默,面无表情。他偶尔会向妻子倾诉心里的失落。荣耀只属于演员。妻子安慰他,演员承担了荣耀,也承担了成名的压力,你才能安心创作。
张策在剧本里想要表达的东西,朱亘起初并没真正看懂。“有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是他在自嘲,也有的时候会觉得:小王八蛋,又在给我上眼药了。”——一次谈话中,张策对朱亘说,我觉得你在打压我,为什么你表扬别人不表扬我?起因是朱亘没有给张策的微博点赞。“我觉得他想藏着我,不让别人知道《朱一旦》是我做的。”张策说。那阵子他写下剧本:当着销售冠军的面,朱一旦奖励了销售亚军。
后来朱亘不仅给他点赞,还在公司内强调了张策的功劳。那阵子,张策又用朱一旦的口吻写:“从他洒脱的坐姿不难看出,他是搞定这个项目的重要功臣。作为老板,我立马当众唯独盛赞了他的功劳……很快,他从团队核心,到光杆士兵再到全员公敌,比我期望的还快。”
“这都是我以前的误会,现在已经被解释清楚了。”采访时,张策再次强调。朱亘谈起这些时小心翼翼,他否认自己有这样的行为。开始阅读各种管理学书籍,学习适当的、正确的夸奖。但他感到委屈,并称那次谈话对他是某种伤害。
“那是他的世界观,不是我的,但我尊重。”朱亘欣赏张策的才华。作为老板和商人,他也明白,只有充分尊重这种创造力,才能得到它带来的回报。但他并不讳言,他与张策看待世界的方式截然不同。
一次,张策写了一个讽刺公益的剧本。剧本中,有钱人为博面子做公益,穷人习惯了受助,从网上复制感谢信。那是朱亘唯一一次彻底否决张策的剧本。“我说,策,不管怎么说,人家做公益总是有一点儿好的影响在的吧?咱不能把它都否决了。”
张译文认为,从小被父母教育“不要轻信别人”的张策对世界天然地有一种戒备状态。“他的眼光是很犀利的,他看世界有一种灰度,可能很难轻易地把自己打开。”也因此,张策并不擅长交际。在上海的某天晚上,一名潮玩设计师深夜拜访了朱亘和张策下榻的酒店。设计师想与朱亘合作,设计朱一旦的玩偶并推向市场。谈及朱一旦的形象如何设计,设计师在言谈间流露出对于非专业的轻视。张策面露不快。
设计师答不上来。张策掰着手指:Polo 衫、劳力士、内八字、笑容……“因为刚才听你说的,你对设计有多么自信,但好像非专业的都是白痴一样。朱一旦是我创造的人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朱亘用手扶在张策的肩上,示意他停止:“策,别这样。”同时他示意设计师别说话,“我来说,让我和他沟通,我和策更有默契一些。”一番调解后,张策恢复了情绪,并表示抱歉。几天后在车上,朱亘谈起这件事,笑了起来:“策那天,没我在要和别人打起来了。”我问朱亘,人生中有没有过急赤白脸的瞬间。他仔细地想了很久,没有。即使被朋友骗,也顶多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很长,不用为了利益失去一些东西。”车上放着好妹妹的歌,他最喜欢的乐队之一,因为歌声很纯净和温暖。随口讲起前些年,他的心愿是开一场梁静茹的演唱会。“当时真有机会,也没多少钱。”他哼着歌,望向前方。
❼
小人物的光辉时刻
《朱一旦》已经不只是张策的创作了。在账号后台的留言里,几乎每天都有网友主动提供选题:内容从个人生活到新闻事件——人们期待《朱一旦》能将现实主义贯彻到底。
拍废了两个手机(素材占满内存后焦点跟不上了),3个月内接连更新了100集后,张策意识到内容出现了同质化。“非洲梗我们不能再用了。”他把手里的剧本(轻轻地)摔在桌上,“这个梗是网友创造出来的,但我们用得太多了,有多久没有自己造出新梗了?”
11月30日,张策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微博私信页面,手指向上滑动,整整3页都是粉丝的留言,留言默契地指向同一个事件:豫章书院。
“能不能拍一集豫章书院题材的内容?”其中一条这样写道。
在B站上翻阅评论不难发现,“朱一旦”拥有不少高知群体的粉丝。粉丝读懂了第88集中对王家卫的致敬,也常常能发现许多含有寓意的小细节。
一方面,张策每天关注网友的评论,捕捉其中带给他的灵感,这带给他兴奋。但同时,他也怕被网友绑架。事实上,他已经或多或少地被影响了:他希望朱亘能够控制曝光,以维持“第四堵墙”。
在一场采访中,有人问张策,网上流传朱亘的财阀身份是否属实?张策没有否认,只是回答:“朱总非常有实力。”后来张策对我明确表示,从企业的体量来看,朱亘并不是真正的富豪级“大老板”。但他不想破坏网友心中朱一旦的形象。采访中,面对所有有关其财富的问题,朱亘都没有正面回答,“还是保留点儿神秘感吧。”
12月8日,朱亘以朱一旦的身份开启了第一次淘宝直播,推荐页面上写着:稀缺名表限量拍。海报里,朱亘一手扶着下巴,腕上那块熟悉的劳力士闪闪发光。
采访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一场拍摄。11月的一个下午,淄博,朱亘的公司,摄影师看中了窗帘上一盆花的影子。他让朱亘站在窗帘旁,掀起一小块。平日里拍摄时,张策总是提醒朱亘:双手插兜、内八字(张策专为朱一旦设计的招牌动作),“劳力士露出来”,还有“枯燥的表情”。这一天,摄影师也提醒朱亘这么做。
阳光洒在镜片上,看不清后面的眼睛。朱亘就站在那儿。有那么几秒钟,我分不清他是朱亘还是朱一旦。下午3点多,斜阳照在窗帘上,那本就是盆普通的绿植。影子在灰色的窗帘上被拉得狭长,艺术性十足。朱亘站在一边,半面侧脸被日光照得发亮,另半边脸陷在阴影中。
朱一旦火起来的那天,正逢端午节假期结束,张策刚从姥爷的葬礼上回来。姥爷患了癌症,他错过了见姥爷的最后一面。上一次回家,他带着佳能70D,录下了姥爷最后的样子。成为导演后,他想要了解姥爷的人生,也想为家人拍一些影像。
姥爷3岁没了父亲,17岁没了母亲。姐姐们出嫁后,家里剩下一个弟弟和一个傻子妹妹。因为贫穷,弟弟后来自杀了。曾经有一个冬天,因为太冷了,家徒四壁,连房顶都空了个大窟窿,姥爷去偷棉花,不幸被人抓住,被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
镜头前,姥爷聊完了他的一生。其间哭了好几次,张策也在一边哭。
“有多少次,如果他放弃了,我们这一家子人都没了。”张策眼眶红了,他现在还经常想起这些故事,“我如果不善待自己的人生,就会对不起他当时为了活下来的一切努力。”
回族葬礼。姥爷走时,戴着白帽念经的阿訇来了二三十个,他们都是姥爷生前的朋友,受过他的帮助。这是小人物的光辉时刻,张策说。
这个故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更不会在《朱一旦》里直接讲述这个故事。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语境——他可以消解一切,而生活中他有捍卫的东西。█
看完朱一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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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卫诗婕
编辑:靳锦
摄影:苏里
视觉:张楠
运营编辑:肖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