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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大鹏走向大鹏的反面

李纯 GQ报道 2021-03-02

很长一段时间,大鹏被认为是缺乏个性的普通人,却偶然进入娱乐圈。他从网络编辑开始,一步一步,到主持人,网剧导演,电影导演。曾经在红毯拍摄别人的人,如今成为被拍摄的对象,这让大鹏觉得,他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和“屌丝”的荧幕形象相反,私下的大鹏沉稳,内向,极度谦虚,甚至有点“自卑”。

在《吉祥如意》之前,作为电影导演,大鹏一直没有受到足够的认可。《煎饼侠》的票房是11.6亿,豆瓣评分是5.6,很多人说,《煎饼侠》是一部烂片。去年,大鹏参加《演员请就位》,因为主持风格而饱受争议。在大鹏看来,争议的根源是身份认同的错位,他以“发起人”的身份参加节目,可以有分量说出自己的观点,但外界仍把他看作主持人。

今年,大鹏的新片《吉祥如意》上映。这部电影的初衷,是想探讨电影本体和作者的关系。这次,大鹏不再拍喜剧,把拍摄对象转向了家人和他自己。有意无意间,他再次走向自己的反面。又或许,这部电影只是一个枝蔓,一个偶然。一切需要时间来说明。而电影、大鹏、围绕在大鹏身边的争议,也共同构成了观众对这部电影的体验。



···············


2016年夏天,大鹏在横店拍戏,拍的是袁和平的《奇门遁甲》,一部古装奇幻片,在电影里演一个大夫。为了适应这个古代角色,他有半年没有戴眼镜,平时生活也不戴。这是他演戏的办法。

 

他听说有一部正在上映的文艺电影,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他在网上看了一些评论,基本都是赞誉,有人说,这是中国近五年来最好的电影。出于好奇,他特意买票去看,也觉得新颖,看到了新导演新的拍摄方式。有一天拍完夜戏,回酒店的路上,飘着薄雾,路两边有树,很像电影中的一个场景。他用手机把这个场景拍下来,配上和电影相似的旁白。晚上在化妆间,他问工作人员,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对方答,还没时间看,听说特别好。大鹏拿出早上拍的片段,说这就是它的预告片。对方看完说,真的好。

 

通过这件事,大鹏觉察到一个道理,观众在看一部电影之前,会做功课,比如看豆瓣评论,而那些最热门的评论,往往给电影定了调,也影响了人们对电影的观感。他继而想到自己。那时,距离《煎饼侠》上映快要一年,《煎饼侠》是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票房11.6亿,收获了巨大的商业成功。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说这是一部靠大牌堆砌的烂俗电影。《煎饼侠》的豆瓣评分是5.6。

 

大鹏想,是否因为对我的印象,大家会对我的电影带有先天的判断?比如,他是个搞喜剧的,更刻薄的人也许会说,他是拍烂俗喜剧的。大鹏想,如果我去拍一部没人想到是我拍的电影,我再把拍这部电影的过程拍下来,人们会怎么评价它?


那时,除了拍戏,他正在筹备第二部电影《缝纫机乐队》,还是喜剧片,讲一群小人物组乐队追梦的故事。因为置景要造一座22米高的吉他雕塑,要建五个月,电影就搁置下来。拍摄地选在吉林省集安市,一个中朝边境的小城,也是大鹏的老家。他的姥姥住在集安下面的柞树村。期间,他去村里看望姥姥。离开时,姥姥站在在村口道别,他从车窗看,姥姥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大鹏想,春节快到了,姥姥怎么过年呢?除夕那天,她怎么起床,会吃什么,怎么筹备年夜饭,会接待哪些客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姥姥过年了。他萌生了拍姥姥的想法。

 

他想拍一个姥姥过年的故事。在柞树村,姥姥和他的二舅、三舅一起生活。十几年前,三舅得了脑炎,脑子烧坏了,又离了婚,一直由姥姥照顾。大鹏觉得这个故事应该是真实的。但他又不想拍成纪录片,他想到一个办法,找一个演员,混在他的家族中间,直觉中,这个角色应该是女性,也许可以扮演大鹏,就是女版的他,也是两代女性的交流。同时,他把剧组分成A组和B组,说起来有点绕,A组负责拍电影,B组就拍他怎么拍电影,两组内容将构成一部电影。

 

2017年,大鹏开始拍《吉祥如意》。他不知道,当这样一部电影出现,观众将怎样看待它,又将怎么看待大鹏?



很多人知道大鹏是因为《屌丝男士》。那是一部2012年播出的网剧。《屌丝男士》没有主线故事,每集由十到十五个段子组成。这种碎片化的方式反而很适合在网络观看。大鹏先后请到柳岩、李响、孙俪等人出演,又用这些片段邀请到更多的明星,最后,明星成了《屌丝男士》最大的卖点。

 

在那几年,大鹏的形象是穿着花哨,戴黑框眼镜,言行出挑,想红却一直不红的主持人。尽管私下,他截然不同,他性格腼腆,出于礼貌,说话不会直视别人。大鹏说,“屌丝”是他刻意灌输的形象。

 

大鹏经常说,柳岩是他的恩人,因为柳岩是大明星,她最早答应加入,而且是主角之一,是柳岩的号召力帮助他吸引到更多的人。但柳岩对我说,她并不觉得她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因为大鹏太周到了,他完全迁就你的时间,也不会让你在现场多等一分钟,他完完全全把你当做他的最佳男主角、女主角,让你无法拒绝他。”

 

2012年,《屌丝男士》的编剧苏彪第一次见到大鹏,在一个电影院,那晚大鹏正在抢拍一位喜剧明星,对方不愿意配合,苏彪想,那就别强人所难了呗。但是大鹏一直在想办法,“一种叫做志在必得的场笼罩在我们初次见面的上空”。苏彪说,大鹏是他见过最努力的人,有时候他也不理解,大鹏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2014年,大鹏写了一本自传,讲述了他十年北漂的心路历程,如何从不知名的网络编辑变成一个公众人物。大鹏最初的梦想是做一名歌手。大鹏毕业于吉林建筑大学管理系。他的心思不在建筑,而且他有严重的恐高症,不适合干工地。在大学,他整天抱着吉他在宿舍弹琴,对着网络聊天室唱歌,他写了很多歌,都是抒情的爱情歌曲。大四,有个网友介绍给他一家哈尔滨的唱片公司,让他去面试。这是个骗子公司。老板说,我和你签约,但是需要十五万。他从集安老家凑了三万七千元,交给了老板,说剩下的打欠条。老板带他去北京录了一首歌。之后,老板就消失了。

 

他绝望,茫然,在天津的外贸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但不到一个月,他就辞职了。他不死心,也许去了北京,还有做歌手的机会。

 

那年4月,他来到北京,面试过电台主持人,酒吧歌手,都失败了,最后在搜狐找了一份网络编辑的工作,月薪八百元。他在通州租了一套房子,挺破的小区。慢慢地,他获得了采访明星的机会,每天接待三四组明星,也会去红毯、春晚彩排的现场抓拍。他长相普通,又有东北口音,因此总害怕自己被淘汰。他有意地培养自己在镜头前的形象,网友喜欢轻松的内容,他就不顾一切地开玩笑,有一次,他问许巍,“你那首《蓝莲花》是某一天逛易初莲花超市的时候写得吗?”

 

2006年,搜狐从电视台聘用了专业的主持人,大鹏面临下岗。他决定自己做一档节目,盘点一天之内发生的娱乐事件,起名《大鹏嘚吧嘚》,由大鹏主持,有点类似现在的脱口秀。看起来,不用花什么钱,只要配上夸张的标题,就可以吸引点击率。大鹏说,“那个时期的我是一个大龄不红男主持,我反复在节目中灌输这个形象。”也是这档节目,让大鹏从搜狐争取到拍网剧的机会。


在自传里,大鹏毫不掩饰对成名的渴望,他写道,“我见过太多的明星.....我想成为其中光亮持久的一颗。”大鹏对我说,他第一次体会到成名的滋味是2014年,他带着他的自传去各地签售,几乎在所有城市创造了销售记录,在北京西单的图书大厦,等待签售的人群从五楼排到了地下车库。

 

但是他说,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有任何的沾沾自喜。比方说,去餐厅吃饭,他还是喜欢坐在大厅,而不是找个包厢。他仍竭力维持他原来的样貌,一个“吃苦耐劳”的人,以至在片场,他至今没有独立的休息区。大鹏说,“也许未来会产生变化,但到目前为止,我希望自己过得别那么舒服,它(吃苦)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创作的一部分。”

 

“我对自己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大鹏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这么努力,可能是“我的成长环境塑造了我的性格”。

 

在申奥的印象中,大鹏是个“心很重”的人。2019年,柳岩和大鹏主演了他的电影《受益人》。两人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反差。柳岩率真,热情,活泼,大鹏呢,腼腆,内向,低调。申奥说,大鹏会耐心、专注地听别人说话,但当他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会很谨慎。还有一些小事。比如,有时候,申奥听他说一些话,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过了很久以后,大鹏才会吐露一点儿心声,告诉他自己经历了什么。可申奥早就忘记了。

 

“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我不太在意,我也想。”柳岩笑着说。《受益人》是他们第一次一起主演的电影。当他们共同接受采访,面对观众的评论,大鹏常常惊叹,说柳岩,原来你这么强大,为什么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



很长一段时间,大鹏被认为是个缺乏个性的普通人,却偶然进入娱乐圈。大鹏自己也觉得自卑。他在电影节走红毯,看见红毯尽头的记者,举着摄像机等待明星说几句话,哪怕打一个招呼,那里曾经也是他的位置。他会冒出一个念头,他觉得他去到了自己的反面。

 

这个念头让他不安。在一次采访中,大鹏说,“我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呢?以前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是他们拍摄和采访的对象?他们怎么评价我?他们会怎么想我?我觉得我活得太虚拟了。你变换了赛道,然后你跟另外一个领域的职业选手竞争,所以我特别自卑,因为我总是能遇到说话很漂亮的人或者条件更好的人,但是我是什么呢?我老在想,别人判断的我和他们期待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申奥拍过很多明星的广告,只有长相不普通,有辨识度的人才能当演员,而大鹏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他可以变成任何人,像个橡皮泥。申奥说,在《受益人》现场,大鹏化完妆没有人能认出他,卸完妆大鹏又变回一个男孩,皮肤很好。

 

对大鹏而言,长相普通反而成就了他在《屌丝男士》的表演,上一秒是白领,下一秒就能变成算命的老头。冯小刚很喜欢《屌丝男士》,他说,大鹏的幽默不是坐那儿瞎编出来的,是从生活里长出来,和当代生活血肉相连的幽默感。2016年,他邀请大鹏参演《我不是潘金莲》,饰演一名基层法院院长,唯唯诺诺,有点市侩,戏份不多。看过电影的人都夸大鹏演得好。冯小刚说,大鹏的神色里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他越严肃,他的幽默感就越强,“我觉得他带着小镇青年的味道。”


大鹏拍电影也是因为普通。2013年,影视公司来买《屌丝男士》的版权,想拍一部电影,指定他主演。那时,大鹏从来没想过做电影导演。他见了很多导演,收到很多剧本,开了很多会,有几个故事他觉得挺好,唯一困扰的是,为什么是他来演?他自问,我的不可替代性在哪儿?

 

最后,大鹏决定自己写剧本,当导演,拍了第一部电影《煎饼侠》,主角的原型是他自己,一个叫大鹏的演员。

 

2015年7月,大鹏带着《煎饼侠》在全国路演。有一次,他在厕所碰到很久不见的熟人,那人说,你来主持啊。大鹏尴尬了一下,没好意思告诉对方,这是他导演的电影。他飞快走出了厕所。

 

大鹏想,是不是我主持人的符号太重,以至于我去什么活动,哪怕是我导演的电影,别人都以为你是来主持的。从那以后,他很少再参加主持工作。



去年,《演员请就位》邀请他,给他的定位是节目发起人,一个在导演和演员之间,能够联系双方,给出建议的人。节目组承诺,大鹏可以在淘汰的演员中选择三位,拍一部短片。大鹏很想拍这部短片,这是一个难得的向大众展现他导演能力的机会。他说,他的心态就像一个喜欢跑步的人,参加了一场马拉松比赛。


这个节目给大鹏带来了近年来最大的争议。因为他介入了郭敬明和李成儒的争论。在舞台上,他说,“这次我站他。”他指郭敬明。这句话被挑出来,指责大鹏作为一名主持人的失职。“大鹏情商”上了热搜,评论区骂声一片,最刻薄的说法是,大鹏跪舔郭敬明。

 

几个月后,我和大鹏谈到这个话题,他说这件事让他很不开心,“只要想到我就不高兴”,他说他当时只想终止话题,没有别的想法,他想不通,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被别人说成那样,“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办。”

 

他觉得也许是大众对他的认知产生了偏差。他认为自己是个导演,在节目中,他的主要工作是在片场指导演员,其次才是主持。但观众不这么认为。可能是剪辑的关系,主持的部分被放大了。他想,既然是导演,为什么不能表达观点呢?

 

陈祉希是大鹏的电影制片人,除了大鹏,她也曾是陈思诚、徐峥、韩延的制片人。在她看来,大鹏是个成功的导演,第一部电影就迈入了十亿,“全行业数一数,拍电影过十亿的加一块,应该不超过三十或者四十个吧。”第二部《缝纫机乐队》的票房也超过四亿。但她很少听别人说,大鹏是个好导演。

 

她曾深刻地和大鹏探讨过,为什么大鹏容易被骂?“大家觉得你是拍《屌丝男士》的,凭什么拍电影卖十个亿?当然我不能揣测大众的心理,大众会骂我,你凭什么这么想?但是我的感受是这样子的,我觉得对他的认可远远不够他的付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大鹏问她,希希,是我哪儿做得不对了吗?为什么我老是让别人误解我呢?

 

“好像在电影本体来讲,别人一直没有给大鹏一个在导演称谓上的认可。”陈祉希说。



计划中,扮演大鹏的演员叫刘陆。选女演员的时候,大鹏觉得这个人不能太出名,不能观众一看就认识,要能跟全家人融入在一起,而且年纪也得和大鹏相仿。刘陆参演过贾樟柯的电影,有和素人演戏的经验,还主演过几部文艺片,但都没有上映,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她。大鹏觉得刘陆很合适。

 

两人约在丽都某个酒店的大堂。刘陆对大鹏的印象是,一个喜剧片导演,也许是个搞笑、喜欢逗乐的人。见面后,刘陆发现之前的印象全是错的,大鹏挺严肃,话不多,点到就行,也不闲聊,有时沉稳得让人害怕。

 

大鹏对刘陆说,我们高高兴兴回家,拍一场跟姥姥过年的戏,你就演女版的我,我们去拍一场天意。刘陆注意到有架机器一直在拍他们。

 

听完,刘陆很感兴趣,唯一担心的是表演。行业人都知道,和素人演戏,专业演员很吃亏,稍不留意就会露出表演的痕迹。可是刘陆又觉得,她不怕这个,她不喜欢用技巧演戏,而是喜欢体验人物的内心,再做出反应,好像她就是那个人。

 

为了体验生活,刘陆在开机前提一周到达柞树村。她从北京出发,先坐飞机去通化,又转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姥姥是普通的农村老太太,纯朴,平静,不太说话,看见刘陆说,姑娘,来,进来。让刘陆有点害怕的是三舅,听说他会做些暴力的举动,比如看见陌生人就要打,有时会疯狂的砸门。刘陆躲在姥姥身边,不敢靠近他的房间。姥姥说,你进来进来,没事。刘陆就进去了,发现三舅像个小孩,喜欢吃包子,抽烟,喝酒,但别人把白水递给他,说喝酒,他就喝,觉得那也是酒。刘陆听说,三舅有个女儿叫丽丽。丽丽一直在北京生活,已经十年没有回来看望他了。


姥姥有五个孩子,大鹏的妈妈排行第四。那年春节,大鹏的父母、大舅、小舅也都赶回柞树村,帮助大鹏完成电影。几年前,大鹏的爸爸得了脑血栓,每年冬天待在三亚,等到第二年五月再回东北。这是他们久违的重聚。

 

电影开拍前一天,姥姥不慎摔跤,晕了过去,立刻进了医院。姥姥平时身体挺好,大鹏去医院的时候,大夫说,过几天就能醒过来,没想到几天后,姥姥去世了。

 

事情完全脱离了预想的轨道,好像上天和他开了个玩笑,又好像是为他特意安排。一切是命中注定吗?他不敢细想,脑子是懵的。晚上剧组开会,大鹏不停地抽烟,刘陆想,大概就不拍了。大鹏说,不能让大伙大过年的白折腾一趟。大鹏提议,干脆让刘陆扮演丽丽,把主角从姥姥变成三舅。

 

陈祉希当时怀了孕,没有去东北,但她一直关心拍摄的进展。姥姥住院后,陈祉希对大鹏说,哥,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我能接受它拍不完,或者从现在开始停掉,我们不拍了。大鹏说,大家都下来了,我还是要把它拍完。陈祉希说,这是大鹏的性格,他不愿意辜负别人。

 

他们总共在柞树村拍了十五天。刘陆说,大鹏非常平静,也许因为他是导演,反倒是她经常崩溃。她想,我爸爸怎么办呢,就他一个老人,好像没有人要他了。她觉得三舅真的是她爸爸。有时回到监视器,她还在流泪。这时,大鹏不说话,会拥抱她一下。刘陆想,大鹏的感情埋藏在很深的地方。


刘陆和三舅


杀青那天是2017年1月27日。拍完后,大鹏回到北京,三个月后投入到《缝纫机乐队》的拍摄。2018年,他和剪辑师把《吉祥》剪了出来。接着,他想自己剪《如意》,因为《如意》太真实,也许是他第一次这么暴露自己。有一次剪到姥姥去世,他哭了一个晚上,之后一个礼拜没碰过素材。直到2020年,他才把《如意》剪出来。

 

2020年7月,《吉祥如意》入围金爵奖,在上海电影节首映。看完电影,有人问,电影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也有人问,为什么大鹏要拍这部电影?很多人觉得,这部电影不像是大鹏拍的。



《吉祥如意》于今年1月29日公映。电影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叫《吉祥》,后半部叫《如意》,就像前面所讲述的,《吉祥》是那个故事,《如意》是讲大鹏拍摄《吉祥》的过程,好像一个套子套着另一个套子。

 

我是在大鹏工作室一间空旷的观影厅看的《吉祥如意》。我坐在第一排,除了零星的两个工作人员,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很清冷。电影也是。开片是白雪皑皑的东北农村,灰色的砖瓦房,和光秃秃的树林。大鹏的家人依次出现,刘陆也出现了,尽管是春节,人们的神情沉重,好像埋藏了许多心事。然后是葬礼,屏幕上是火光和匍匐在地面哭泣的人。

 

电影一个多小时,大鹏直到《如意》才出现,成为电影的主角。在《如意》里,大鹏非常疲惫,不停地抽烟。有一幕是他躲在宾馆的房间,门关着,机器对着门拍,哭声从里面透出来,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人的痛苦。我仔细地看着大鹏,生怕错过他的每个镜头,每个反应,你会很自然地好奇,他拍这部电影的心态,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电影结束后,大鹏走进来,好像他一直等在外面。他和我握了握手,问我对电影的观感。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和卡其色的雪地靴,带一顶毛线帽和一副眼镜,皮肤很白,像个大男孩。他的声音温和,语速也很慢。屋外坐满了人,正在等他开会。他说他的下一部电影将回到喜剧片。


大鹏在《吉祥如意》片场

 

一周后,我在北京第二次见到他。那是个寒冷的上午,他依然穿得像个大男孩,白色的卫衣,灰色的运动裤,袜子把裤腿包在里面。就像我从很多人听来的那样,他很有礼貌,周到地递给我一杯咖啡。他对每个问题都很认真,即便不高兴,也只是微笑地摇头,再委婉地说出想法。

 

去年,他在宁波拍《花木兰》,《演员请就位》的节目组跟拍他,期待能拍到他生气或者崩溃的画面。《花木兰》的拍摄时间是两天,第二天,道具组弄丢了花木兰的匕首,大鹏觉得不可理解,拍电影是极度专业的事,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失误?道具组临时做了一把假匕首,假得经不起细拍,只能靠打灯。但到最后,节目组也没拍到大鹏发火,大鹏说,他只是觉得很失望。

 

“我不太会激烈地表达,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大鹏说,“可能是我性格的原因。”

 

倪虹洁告诉我,如果不是大鹏选择她演《花木兰》,在《演员请就位》,她大概会有点落寞地离开。最大的打击是,她以为她是个好演员,别人却并不这么看待她,但是大鹏把她留了下来,还让她演花木兰,一个她可能一辈子也演不到的角色。倪虹洁说,大鹏是个难得的“好人”。

 

在片场,倪虹洁几乎没有睡过觉,拍到后来,舌头肿了,说不清楚话。她感觉全身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她觉得大鹏也是。大鹏会特意跑到她面前给她打气,夸她演得好,哪怕很累,也会挤出一张笑脸。


后来,大鹏说,选倪虹洁是因为她淘汰时候的神情,仰着头,挺倔强的样子。另一个原因是,倪虹洁说,“感谢五位导演”,这句感谢包含了大鹏。大鹏说他很感动。

 

那次见面,我们谈起观众对《吉祥如意》的反馈。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放映中,观众最好奇的不是电影本身,而是大鹏,好像大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当人们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煎饼侠》,也许是更早的《屌丝男士》,自然会想,一个拍情景喜剧出身的商业片导演,又怎么会去拍一部作者电影?

 

“当大家还在用当时的内容去评价你的时候,你对自己又有了不同的看法,我的滞后性就是这样。”大鹏说,“我在推荐新电影的时候,还是会有人问《煎饼侠》是一部烂片,你怎么看?我已经给不了答案,那个东西离我太遥远了,我要做的就是往前走。”

 

大鹏对我说,这十几年,从网络编辑到电影导演,他的生活发生了陡峭的变化。年轻时,他渴望知名度,想红,“我当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坦诚地说。但是现在,显然和刚来北京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差别,他说,我已经度过了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时期,“我现在就是想拍一部电影,又一部电影。”



《吉祥如意》在豆瓣开评论那天,收获了一些好评,大鹏第一时间截图发给苏彪,苏彪说,“他高兴得像个刚拿了奖状回家的孩子”。在他看来,《吉祥如意》并不代表大鹏的转型,“他并非对商业片和喜剧片倦怠,只是对各种方式的表达充满好奇。”

 

申奥第一次看到《吉祥》是在2018年。有一天,他和制片人找大鹏聊剧本,大鹏说,对不起我要迟到半小时,你们等等我,你要闲得没事,我就让工作人员放片子给你看。申奥和制片人稀里糊涂地看了《吉祥》,看完亮灯,旁边的制片人已经泪流满面。

 

申奥非常意外,也非常震撼,“我完全不知道他会拍这样的东西”,“我最意外的不是手法,他有什么动机,为啥想做这件事是让我最意外的。”等他看到完整的《吉祥如意》,他评价,“我不太好定义那个东西叫啥,我直接管它叫哲学意义,就是解构艺术,解构真实。可能吕乐的《小说》给过我这样的感觉。”

 

申奥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类似其他科班毕业的导演,大学拍短片,拿了很多电影节的奖,因此获得拍长片的机会。他们看过很多电影,崇尚经典,认定有些一成不变的东西是宝贵的。但大鹏不一样,他喜欢冒险,喜欢新鲜,有时会冒出独特的想法。比如,大鹏和申奥说,想拍一部有个明明白白的大女主,但女主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的电影。申奥说,这样的想法会让大鹏兴奋。


《吉祥》剪完后,陈祉希说,只要是电影节,我们都送。国外走了一圈没进,又送了FIRST青年电影展,剧情片的评委觉得是纪录片,纪录片的评委觉得是剧情片,两方都说不清,就没入选。连刘陆自己也怀疑,我是演了一部电影吗?

 

最终,《吉祥》获得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奖。颁奖词说《吉祥》是“真实与戏剧的结合,近乎天衣无缝”。在台上,大鹏很感慨,“长久以来我都在想,自己可能存在的意义,别人评论我特别普通,如果大鹏能做到的事情,大家也可以做到,所以希望这个奖杯给你们力量。”他说。

 

那时,《如意》仍在拍摄中,在金马奖的舞台后面,剧组的镜头记录下了这一幕。

 

柳岩对我说,她非常感触,认为《吉祥如意》是大鹏最好的一部作品,她为他骄傲,“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柳岩,你的好朋友大鹏已经起飞了,他是如此的优秀,你用十年的时间大概都追不上了。”她转而和我说起另一个故事。《屌丝男士》播出后,两人去附近的商场吃饭。在电梯上,不断有人认出大鹏,和他打招呼,倒是很少有人认出柳岩,柳岩说,“这是一个微妙的艺人之间比知名度的过程”,她纳闷,为什么大鹏这么红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出我?她又发现,那些人说的是,“哇,你屌丝演得真好”,“你喜欢大保健吗”,“大鹏,你怎么生活中不搞笑啊”,他们以为《屌丝男士》就是大鹏该有的样子。柳岩说,大鹏非常彷徨,迷惑和困扰,“但是我当时没有把重点放在这儿。”



1月23日,《吉祥如意》上映一周前,FIRST青年电影展在北京举办了《吉祥如意》的第一场点映。来看电影的基本都是青年导演,也有编剧、演员等。结束后,大鹏来到现场和他们交流。纪录片导演陆庆屹说,“我觉得大鹏挺有才的,我现在终于承认你有才了。”

 

大鹏说,他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主要的情绪是懵,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他走。他说,“我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操作系统和想法,我最近最大的感受是,我的能力可能就是这样了。”

 

在现场,大鹏说了一个故事。本来电影叫“吉祥如意”,因为三舅叫王吉祥,如意的意思是如了天意。去年年初,他在家剪辑《如意》,始终对结尾不满意,好像缺了什么。他记得他有个DV,他总是用它拍身边的人和事。他找到里面的素材,有一段拍的是2008年春节,在姥姥家,三舅在吃包子,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姥姥拄着拐杖,穿着红色的毛衣,每个人都很高兴。姥姥靠在门边,对着大鹏笑,她推开门,指着贴在门上的窗花,窗花上写的正是“吉祥如意”。好像命运摊开了一双手给他看。

 

当我看到素材,我毛骨悚然,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要拿机器拍这个内容,大鹏说,我好像被命运钉在了那扇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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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李纯

编辑:靳锦

图片:受访者提供

摄影:Kimheem_Delta

运营编辑:郭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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