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我在写长篇,名字暂定《爱在瘟疫蔓延时》
这里是GQ报道的“创作者”栏目。每一期邀请一位创作者,为作品“辩护”或自省,谈论方法和细节,分享世界和趣味。同时也希望当这个栏目汇总在一起,可以拓宽我们对“创作”的理解和定义。
这一期是台湾小说家骆以军。自称专业除夕工作者的骆以军在过完年后,一边担心自己的身体,一边继续写去年受疫情启发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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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最近还在小旅馆写作吗,身体怎样?除夕刚过,最近在写什么?
骆以军:我还是去小旅馆写作,但因身体关系,这两年不太去咖啡屋写稿了。今年我的身体状况还是很糟哇。前年验出严重糖尿病(一天要打三针胰岛素),西医加中医都有,现在像一个破洞的玻璃缸,补着但渗水,小心翼翼,摇摇晃晃,火气全无。
我正在写一个长篇,名字暂定《爱在瘟疫蔓延时》,是薄伽丘《十日谈》的现代版,一样有一群人,因瘟疫而躲在溪谷。不同的是,我的设定是,除了他们这几人,人类已因瘟疫完全失控而灭绝了,我要很小心绕开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末世男女》。这几个地球最后的残存者,因打发时间,必须互相说故事。
GQ报道:过去这一年,你有觉得荒诞、无力、无意义的时刻吗?
骆以军:老实说,过去一年的大部分的时刻,我是如你这提问的。那很像个陷阱,你觉得原来养成我这代的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世纪之初的十几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人类文明,是非常侥幸奢侈的,硬岩中的一条晶莹、极窄的缝。人类的历史,是如《三体》故事说的,短暂搭建的几十年精致楼阁,而其实被崩毁、掩灭、长期的黑暗才是常态。不过,我说了那是个陷阱。很多前人,譬如鲁迅、沈从文、张爱玲,或徐渭,或曹雪芹,他们面临的冷酷异境,黑暗,疯狂,或许比我们所见,更荒诞恐惧,但他们也是用生命抗住那虚无的陷阱吧。
GQ报道:现在你有物质压力吗?作为一名职业作家,物质压力对你的文学创作有无影响?
骆以军:一直有啊。在台湾,或说在这个时代,专职写纯文学,或许连婚姻都不该有(因为养不活啊),但我糊里糊涂还生了两小孩。经济压力一直非常大。不过我内心感受最大,是三十出头那时,还没写出一部完整的作品,但“真实”的压力很可能将这年轻艺术家的意志压垮。我认识的年轻时非常有才气且一身光滑的创作者,很多都是这时离场。
物质压力对我的创作当然有非常大的影响,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包括后来身体的过早坏毁,包括为了谋生写了很多糟东西,至少少了一两本好长篇吧。我已经非常幸运了。你会学习怎么跟时代磨合,写想写的小说,但可以养家。
GQ报道:前阵子除夕怎么过的?
骆以军:我是个专业除夕工作者。我父亲生前非常认真在过除夕,自己写春联,大门、内门、连米缸都要贴。我们小时候在一旁帮拿一杯浆糊。从一个月前一家人用银箔纸摺的小元宝,这晚上分装五六只红纸包裹,在院子里烧,说是烧给我爷爷奶奶,还有南京的亲人。我父亲已过世十六年,我母亲八十几岁。
除夕我和妻儿仍会回永和老屋,吃我娘烧的一大桌年夜饭。我要像猪八戒拼命吃,我娘就非常开心,然后再赶去岳父母家(他们家也在台北),他们家像续摊,我也要做出岳母烧的菜无敌好吃的样子,然后陪我老丈人喝酒。
GQ报道:你曾经花很长时间看《东北一家人》《金星秀》《天下收藏》等各种淘宝节目……今年有没有关注大陆的网络?
骆以军:2020年我比较没挂网了,会看《老高与小茉》《自说自话的总裁》《幻海航行》这些视频。主要是我的身心状态这一年都颇糟。不过我持续在淘宝,浏览福州的寿山石店家,那些我买不起的美石啊,是真心的欣赏。深夜看石头,内心非常安静。
最近在看大陆的《脱口秀大会》,真的很好笑,喜欢!我一开始迷那车间小花,后来看了思文,然后才时间差知道她离婚了。譬如思文说她姥姥喝咖啡那段,我笑的,我懂。我超喜欢这些孩子,想她们当我儿媳妇,真的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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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在你的作品中,哪一本最接近你“想写的书”?
骆以军:我啊,很不好意思地说,还是《西夏旅馆》啊。究竟那是身体心智最好的几年写的。
GQ报道:在《西夏旅馆》里虚构一个父亲,还有更早的小说《月球姓氏》中的家族,关于“父”的书写是你很重要的文学主题。
骆以军:我父亲那辈人很特别,二十多岁从大陆来到台湾,在这活了六十年,但似乎台湾这一段只是个梦,我印象中,父亲总是不断说老家南京江心洲的人、事,非常悲伤,因为那些人都死了啊。在大历史里,他们这种人甚麽都不是,像鬼魂一样。奈保尔或黄锦树,都在写这个。
父亲已经过世十六七年了。他是个非常正直、慷慨的老师。我家后来颇穷,乃因他的钱总给朋友和学生,很早有一部港片,梁家辉演爸爸,梁朝伟演儿子,很受不了他老爸,是真心相信“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那样的人。我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也许他们那一辈的人,还有“五四魂”?
GQ报道:如《月球姓氏》中面对族群身份的错置,《远方》、《女儿》中对亲密关系的患得患失,《遣悲怀》中身体的毁损颓败,或《西夏旅馆》书写的历史理性的溃散崩解,为什么你的作品似乎都在处理一个“弃”的关系?
骆以军:啊,我自己没意识到啊,有时评论家会抓到创作者自己并不知的河流形态。是否是我内在颇多天蝎座?或许是,我受文学启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让我整个灵魂燃烧的作品都有一种说不出、充满灵性的人文精神,在分断的渡口,各方都在一种“将不在”、“眼下这一切将破坏”、“将丢失人类最古老的某些信仰”的境地,譬如卡夫卡、本雅明、川端康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翻倒戏台、道具箱,都是这种“回不去”,“梦里不知身是客”。而我们又承接五四以降对旧中国庞大投影的推倒。或许,也因为我父亲是流亡者之一,他们的故事太恐怖,超现实,超出我能想像的规模,要到中年以后,读了更多书,更多资料,才能略抓到边界。他们的命运交到我们这代手上,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GQ报道:就像你在《匡超人》中写整个民族的“西游”西化现象,现在在写的《爱在瘟疫蔓延时》,小说家尝试在小说里解决小说解决不了的问题,是否接近以卵击石?
骆以军:其实你问我的问题,正是我发动的动力。小说是“抵达之谜”,永远无法到达、碰触,昆德拉提过这个,“失去观看人类全景的视觉位置”,小说自然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若没有将全部动能榨挤唤出,它的电子束,怎么可能打穿比《红楼梦》的世界解离但又复杂百倍的世界?
我们如今的许多感觉,是一百年前的华人无法想像的,但又有许多感觉,和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世界里的人心极度共振,于是像庞大记忆数列的螺旋体。小说不是技艺展示,是“恍然”、“百感交集”。我们所站立的此刻,文明是什么?野蛮是什么?惘惘的威胁是什么?
GQ报道:21世纪前20年过去,智能替代了很多东西,但小说的秘境,人工智能依然进不去。你曾说,小说是20世纪最重要的凝结,我们是否在失去这样的凝结?
骆以军:其实我也是悲观的,而理由也是一样,这次的大瘟疫或也让我们反省附着在这三十年建立起来的网络新世界。超快速流动的庞大人数、金钱、欲望、故事、短叙事,好像本就在搭建一个让人类自我简化、以合乎传输规格的庞大风月宝鉴的镜像投影。这很像菌藻类短基因段的演化逻辑,朝生暮死,快速变异。
在这次瘟疫降临前,就很流行各种型态的丧尸片,似乎是一种集体潜意识。但确实连我自己沾网络后,这些年读书的阅读量都陡降,单一个体内在的以文学无止境,让自己成为无数庸见之外的不可知、不可测的想望,慢慢不在了。也许这样自动将自己规格化的人类,有天确实分不出AI写的小说和人类写的小说有何区别了。我不知道,也许回头看那些离现在的我们并不很远的二十世纪作家群,真的是不可思议吧。
GQ报道:那Facebook呢?之前你为和两个儿子互动而一直在玩Facebook,在网络上非常快乐。
骆以军:你这问题问在痛眼上了。去年我在台湾脸书发生了一个事情,以至我后来关了脸书。这件事对我伤害极深,事实上我多年对小说这件事的信,我严肃以对的东西,好像无法清楚地和突然涌上的短句标签对答。我不止数十个夜晚想大喊“在那密集动员的‘群’,任何东西都可以被简化。”这正是我相信的小说在反对的。
昆德拉的《误解的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第三章),巴赫汀的多音复式语境,金宇澄的《繁花》,卡尔维诺对小说下一世代“繁”的想望,库切的《耻》。我无法在这样短篇幅谈这个话题,它可能碰触的甚至不是古典的罪与罚,可能是《黑镜》关于公众展示的狂欢,病毒意象的短信息大量复制传播,通俗剧式的善恶漫画就演示完这一代的寓言。这很悲哀。
回到你的问题,波拉尼奥也在他的长篇《荒野侦探》,追踪、记录了那一代的内向写实主义者。十九世纪的写实主义小说被发明出来,而那个时代原本无法被人类显影——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是个怎么样难以言喻的存在。我们在我们的当代,也是一样的绝望,和对“更”梦想一些的文明可能性地踮起脚尖吧。
GQ报道:你曾说到20 世纪对小说的态度,西方现代小说本身不是在讲一个故事,是如何透过小说这样的媒介去感知呈现人类存在的状况。现在小说还具有20世纪时的价值吗,还是已经被其他媒介取代了?
骆以军:这问题错置、缠绕了几个不同,但非常大的问题。一是现代印刷术、以及欧洲布尔乔亚的出现,这使得十九世纪后半,“小说”作为纸本书本的形式,和报纸、杂志,约近同时爆量成为现代城市中的某种商品,故事成为可以让说故事人变成大名字的一件活。好,这是其一。但在中国,它同时是清末到民国,一种"新文学"的国民现代性的重塑之战场。所以有不同了不起的人,翻译英国、德国、俄国、法国、日本文学,这是一个“进入世界心灵的盛宴”,我的父亲辈都还读《战争与和平》《约翰.克里斯朵夫》,作为他们对人类高贵、痛苦、美的全新启蒙。这到我这辈仍持续着。我二十多岁时,台湾有一家叫志文出版社,出了一整套“新潮文库”,甚至弗洛伊德、卡夫卡、加缪、萨特、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川端康成的《雪国》、《千只鹤》、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乃至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时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宿舍都会有那么几本。但那已是1990年代初啦。后来我们又从其他出版社读到博尔赫斯、拉丁美洲其他小说(这部分大陆的翻译非常强,持续引进)、奈保尔、鲁西迪、卡尔维诺、艾柯.........许多了不起的大小说家。
在小说最初的二十世纪,“小说”有一个表兄弟”叫“通俗小说”。在网络小说之前,坊间真的符合大众阅读口味的,能赚大把银子的,是罗曼史和仙剑奇侠,就有“Pulp Fiction(低俗小说)”这种羶色腥、奇观妄想、吸血鬼、神探,各种现代城市各种阶级断阻对于那陌生世界的幻想。然后呢,我们读的这些大小说家,二十多岁时缺乏对他们背景的足够了解,譬如二十世纪欧洲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集中营大屠杀,中南美洲各种军事政权独裁,我们也不了解太宰治是怎样的心灵景观。须知这心灵崩溃、双眼被恐怖景观弄成灰色、或理解一个超越个体的巨大机器建制、或对他者从不理解到慢慢尝试理解同情,这个心灵地貌是层层覆盖。
这样的一百年,所谓“纸本书”其实早经过电影(真正可怕是电视啊),或是驾驶汽车的车上收音机,改变了人类眼球的时间习惯。书本本身也经历了像《哈利波特》这种超级印钞机的跨国巨大商品流行的形式。所谓的严肃小说(我那么珍惜、尊敬的那些大小说家)在网络时代灭绝,网络与智能手机的完美结合,像海啸淹没掉人类许多晶莹、精致的发明,又岂止只在小说啊。
我的乐观是,在这之前的任何年代,纯文学、严肃小说的创作都非常艰难,所以新人类、新的世代会找到生存下去的方式。我们活在一个讯息更多维形式,但可能内涵物更空洞稀薄的时代,它便需要更辽阔或变形力量同等的大脑,观测并思考它。
GQ报道:最近在读什么?
骆以军:自己过去两三年接连大病,身体状况欠佳,所以阅读的状况也不好。我下意识把“阅读”视为一种需要极度专注、其实与创作几乎无差别的身心的极度调动。阅读可能并不是一件休闲、雅致、放松的事,和我这些年也花很多时间挂在网路上的“浏览”是不同的事。
我可能从二十岁左右,到前几年,这二十多年的阅读,可能都是有目的性,为了想像中的那个还没写出、或永远不会写出的长篇做准备。所以我很长时光的慢速阅读都是以小说为主。而那些阅读过程,其实很像立志成为大厨的人,去细尝前辈或传说中的顶尖料理,它是带着一种对生命艰难之事的崇敬。
如果你二十多岁,好的,你要到至少四十岁,这十年,有先有后,不可能你绕过我们常说哇那么美、那么神、那么屌的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波拉尼奥、昆德拉、纳博科夫、卡尔维诺、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鲁西迪、奈保尔、君特.格拉斯、约翰·福尔斯、杜拉斯……这些作家的书,你至少也该花二十年读他们,然后自然也会再延伸出去另外的书单,其实他们都像翻开而摺叠之建筑,撑张矗立的各种文明之思辨,人类之漫长时光和生命冲突、被历史层层遗弃在无由头可找寻的“为何如此”,“为何如此痛苦、为何如此怪物、为何如此回旋梯盘桓而上”,探索、找寻、且奇怪的因此有一种饱胀全力博击的作品,会有别的创造难以展示的美和壮观。
听过一说法,说余生无多,遇过对的人之后,你再浪费不起时间耗在烂人身上。一样的,烂书也是。
看完骆以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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