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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香菱:女性被拐卖、被内卷的苦难史

詹丹 GQ报道 2022-05-24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梦》,是“金陵十二钗”乃至我国封建社会女性普遍命运的悲剧史。这种悲剧,在小说尚未展开贾府衰败史的第一回,借助甄家小姐英莲(谐音“真应怜”)元宵节被拐的不幸遭遇,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邀请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詹丹教授撰写本期专栏,书写英莲(后更名为香菱)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一生。
 
我们陆续请了各个行业的资深人士写作专栏,梁思成林徽因之女梁再冰撰文追忆父母心理咨询师崔庆龙剖析亲密关系江铸久回忆围棋大师吴清源,我们希望以这种方式,拓展新闻热点之外的内容边界,展示智识,思考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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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莲本是姑苏乡绅甄士隐的独生女,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爱,父母对其娇生惯养,也是夫妻两人生活幸福的主要依托。谁料想,英莲长到四岁,元宵之夜甄士隐命家人霍启抱英莲去看灯,到半夜,霍启因要小解,把英莲暂放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等回来,已不见孩子影子。英莲就此失踪,再没有和亲人重逢。

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这样过了十来年,出落成一个半大姑娘时,才卖给男子为妾。在这个过程中,她被打怕到彻底不敢提自己的过往身世。之后,当她作为一场官司纠纷中的人物重新登场时,英莲这个名字连同她的出生地记忆,已湮灭在黑暗中。
 
将被拐女子的过往身世进行切割,似乎是由来已久的“神操作”。旁人从她难被尘俗消磨的惊人之美,特别是眉心留下的米粒样的红胎记中辨认出她的“前世”。当她被卖给薛蟠为妾,名字改为香菱,从此便带着这一名字走过了小说大半部。第八十回,薛蟠新过门的妻子夏金桂以菱角无香为由,责令香菱更名秋菱,标志着她开始承受新的磨难。
 
红学家蒋和森论及香菱,以她三个名字划出了人生的三个阶段,从苦命的“英莲”(“应怜”)开始,到有着一段浸染诗意的短暂幸福的香菱,最后是秋菱,是诗的毁灭,是香消玉陨。虽然清代人认为,“香菱”已意味着“香国飘零”,三个名字就其苦难而言并无阶段性区别,不过由这三个名字划出人生的三阶段波折,似乎更贴近小说反映的生活实际,正可拿来供我们分别讨论。




英莲被拐,命运从元宵节陡然改变

1.英莲阶段两个关键词:元宵、被拐
 
元宵,是传统社会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古代白话小说如《水浒传》《金瓶梅》、“三言二拍”等,都有把元宵节作为故事展开或者情节某个段落的重要背景。《红楼梦》的创作延续了这一传统,在情节设计中,把元宵节作为甄家故事展开的重要节点,让人们在节日的繁盛中鼓噪起欢乐的高峰体验,再突然发生逆转,乐极生悲。
 
第一回甄家败落映射出的贾家衰败过程,也在后来贾府多次渲染的元宵节活动中(前八十回已经有两次具体展开,据作者构思,在八十回后应该还有一次)不断得到聚焦。而这种聚焦,又往往把元宵节的变故,和女性命运关联起来,如英莲之于甄家,元春之于贾府,并引发家族的连锁反应。
 
需要注意的是,面对元宵题材,古人常常是把它作为一个多义指向的复杂话题来处理。元宵既意味着热闹、团聚,但也因人群大量集聚的不稳定,歹徒混杂其间带来的破坏性,产生了混乱和离别的另一种后果。这正是英莲恰好在元宵深夜被拐的现实和提示的多重象征。
 
被拐,之于女性命运的改变,同样有其特殊意义。
 
生在乡绅之家的甄英莲,本来衣食无忧、父母宠爱,幸福生活的停摆,也许只有当出现了外在蛮力如拐骗等突发事件,才可能发生。从叙事功能上说,作为在第一回内容中必须完成的贾府缩影,甄家的败落情节需要加以最浓缩的艺术处理,那么被拐节点的出现,无须以繁多线索的交织形成铺垫,作者只是让癞头和尚神秘兮兮的念念有词,所谓“好防佳节元宵后”来稍作渲染。但这仅仅是小说技术处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英莲的被拐看似完全出于偶然性,容易让人把这种不幸解释为具有神秘色彩的命运的捉弄。于是,这一事件中潜藏着的真正的社会必然性,诸如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混乱的社会现实,把人当物品一样买卖的卑劣观念,都不易察觉了。

2.女性命运的“侥幸”与无常  
 
在英莲阶段,还有两位年轻女性的命运值得关注,一位是贾雨村原配夫人,另一位是甄家丫鬟娇杏。
 


原配夫人好容易跟着穷书生贾雨村熬出了头,成了官太太,才一二年的工夫,就得病去世。好运到了她头上,但并没有长久的物质生命来享受,令人哀叹。
 
娇杏作为小妾嫁给贾雨村,在原配夫人去世后得以“扶正”,书中评价她“命运两济”。然而,作者给她取名为娇杏,谐音“侥幸”,其实是想表达,在他看来,命运两济只是一种偶然的“侥幸”,而女性的悲剧、命运的无常,才是一种必然。


小说第四回,英莲长成半大姑娘被人贩子卖给小乡绅冯渊时,冯渊对她一见钟情,决定三天后正式迎娶,并发誓不再娶第二人。看起来,英莲以后的安宁生活似乎有了保障,连英莲自己得知此消息都感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
 
一个女子的幸福转机竟然需要依赖于买家的殷实和情意,而且,她把这种转机视为是自己的罪孽可满,似乎她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赎罪,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于自己的前世作孽,还有比这更沉痛、更无奈的吗?


 
3.女人是男人争夺的货品和行贿的礼品
 
冯渊特意安排英莲三天后才过门,人贩子又趁机把她卖给呆霸王薛蟠,想重复捞钱,结果被两家逮住打了个半死。至于被卖了两家的英莲,则成了双方都要争抢的货品,谁也不肯退人去收钱。
 
表面看,他们都是因为喜欢英莲这个人。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真的把英莲当作人来对待,因为他们没有征求过英莲的意愿,霸道的薛蟠不可能,钟情的冯渊似乎也没有。也许,对他们来说,把英莲当物品购买,就已经不存在对人的尊重问题。买家间发生争执,自然是买家间彼此角力,如果要去征求货品自身的意愿,听从其选择,不但逻辑不通,也荒唐可笑。

此时,英莲的命运是被人贩子决定的,也是被争抢的买家决定的,她只能无奈而又绝望地静待命运的落锤。哪怕她曾经寄希望于冯渊,现在也只能自己掐灭了那一点可怜的希望之火。



当冯渊被打死,英莲被薛蟠所抢,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改写的机会。因为薛蟠被冯家人告到应天府,新上任的知府贾雨村正想有一番作为,更何况英莲是曾经接济过他的甄士隐的女儿,他也曾允诺甄家寻访到英莲。然而,当出身葫芦僧的门子把薛蟠的背景交代清楚,向贾雨村道破其中的利害关系,点明薛家与帮助他谋官复职的贾政、王子腾联络有亲,他当即改变念头,徇情枉法了。
 
确切点说,他需要埋葬过去的已经贬值了的人情,而把当下的、未来的更大人情牢牢捏在手里,于是既不追究薛蟠之罪,也不帮助英莲与亲人团聚,而是写了两份讨好贾政和王子腾的书信,说什么“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于把英莲视为是可以行贿讨好贾政、王子腾的礼品了。

耐人寻味的是,贾雨村对英莲的不幸,倒有一番说辞,所谓:
 
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英莲是贾雨村恩人之女,但他却完全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议论之,并同样是以孽障遭遇、梦幻情缘的命运观来解释它,似乎自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了。这样的夸夸其谈除了证明他虚伪,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香菱学诗,短暂的诗意人生

英莲被薛蟠夺走为妾,薛宝钗给她起了新的名字香菱。英莲仿佛已经是她的前世经历了。我们所知晓的香菱,很大程度上是跟她学诗联系在一起的。“香菱学诗”的片段,一度被选入中学语文教科书,广为流传。中学生未必明白的一些问题,这里不妨来讨论。
   
其一,“香菱学诗”意味着什么?
   
首先,它是香菱心灵的一次自我拯救。她苦命的人生,似乎在学诗中得到了暂时的忘却,让她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她学诗投入越专注,毅力越强大,越能说明她曾经被埋在黑暗里的心灵世界是多么痛苦。学诗,唤醒了她的美好感觉,把苦难屏蔽在心灵之外(尽管未必能驱除苦难)。比如,她和黛玉交流读诗心得,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回忆起上京城来的日子,傍晚船靠到树岸,看几户人家在做晚饭,碧青的炊烟连云而上。当然,只是当她暂时进入大观园,生活和心态都稍稍得到安定时,美好的感觉才有可能被唤醒。
 
其次,这是对人的一种分类,是从文学修养而不是政治地位进行的分类。贾宝玉说过,“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它彰显了一种观念,人的雅俗之分,有没有学诗,是一个重要标准。
 
再次,它是对《红楼梦》这部诗意小说的一次聚焦,它把散漫在各处的诗意,在香菱与黛玉关于诗的讨论中,上升到了自觉和理性,成为一种诗性智慧。只不过,这种理性,仍然没有脱离感觉,是香菱的个人与生活融为一体的感觉。


   
其二,香菱的第三首诗作好在哪里?

在跟从黛玉学诗阶段,香菱尝试了三首以“月”为题的写作,只有梦中所得的第三首得到赞赏。首联就很好:“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把对月的描写与对人的精神气质刻画统一了起来。
 
中间两联是“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对仗工稳,虽有套语的痕迹,但前后脉络还是贯通的。到最后,她写“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人与物完全协调,而这个人所暗示的思妇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可说是香菱自己。薛蟠当时远走他乡去经商,而作为薛蟠之妾的香菱,正切合着闺中女子独守空房的境遇,香菱把自己的切身感受写入诗歌,是诗歌成功的重要条件。
 
然而,薛蟠自身的不堪,对香菱的忽视,如第十六回凤姐对贾琏说起的,“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似乎让香菱与思妇的角色不相协调。而香菱好不容易在薛蟠出远门的时候进大观园,有机会跟林黛玉学诗,这正是一件大喜事,那种兴奋的情绪,似乎也跟诗歌里思妇的淡淡哀怨相矛盾。在这样的情况下,香菱依然在梦境的无意识中把自己带入一种思妇形象,说明她潜意识里对传统封建价值观的认同——尽管薛蟠很快对她失去了热情,但当薛蟠挨柳湘莲揍时,香菱还是把自己的眼睛都哭肿了。通过梦中的无意识而把自己的这种自居形象释放出来,正体现了曹雪芹的批判精神。
 
其三,为什么不让香菱学得更久一些?


通过设计梦境,让香菱如有神助似的获得一首比较满意的诗,作者可能想暗示,在短时间内香菱诗艺要有真正质的提高,还是比较困难的,实际的学诗过程,必定会有许多的反复和曲折。那么,作者为什么不以较长的时间段落,更为客观、全面、复杂地呈现香菱学诗的曲折发展呢?
 
一方面是因为香菱这一形象在小说人物整体设计中,并不能占据更重要的位置,无法得到更多的篇幅;另一方面是客观上也不允许她在大观园停留更长的日子,只有在薛蟠外出经商时,她才获得了短暂进大观园学诗的机会。一旦薛蟠回来,她马上要搬出大观园,回到薛蟠那儿去。所以,香菱那样玩命似的学诗,固然是她的兴趣所在,也可说是跟她待在大观园日子不多、机会难得有很大关系。而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比较深入地写出香菱的诗艺发展,让香菱学诗一个阶段后有长足进步,给她一种安慰,这大概是作者不得不把笔触延伸到梦里,通过神秘方式来呈现她写作水平迅速提高的一种策略吧?


   
其四,香菱为何跟黛玉而不是宝钗学诗?
   
宝钗诗歌写作不比黛玉差,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成立诗社,第一次以咏叹白海棠来进行比赛,薛宝钗是拔得头筹的。而宝钗的见识更比黛玉广,书本知识和人情世故,都要比黛玉积累得多,林黛玉看过的当时那些禁书,是宝钗早就熟悉的,还可以以过来人的姿态来规劝黛玉。最重要的是,香菱和宝钗住同一个院落,跟宝钗学,最顺理成章。为什么没有?
   
这当然跟宝钗的为人有关。因为她虽然也写诗,但根本上还是认为女孩子做针线活是正经,所以由她带教,她更愿意带教出女红高手,如她身边的丫鬟莺儿。这或许还涉及到宝钗对薛蟠的理解,因为薛蟠确实是一个毫无风雅可言的人,只会写“一个蚊子哼哼哼,二个苍蝇嗡嗡嗡”的“哼哼韵”。如果宝钗把香菱调教成一个成天吟风赏月的人,让薛蟠情何以堪?而一个创作才能太高的女性,似乎又是没文化的男性难以驾驭的,这样的传统观念,薛宝钗不会意识不到。
 
虽然小说没有明言这一层,但从常理推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清代评点家二知道人感慨说,《红楼梦》让他最无法接受的一个悲剧,就是两呆相遇。呆霸王遇到了呆香菱,前者之不通诗与后者之沉迷于诗相遇在一起、生活在一起,让人感受到这不单是人生毁灭的悲剧,也是诗的毁灭的悲剧。
 
其五,诗意人生的终结。
 
第七十九回,薛蟠要娶夏金桂为妻,香菱兴高采烈,感觉诗社的队伍又要壮大了,但贾宝玉担心夏金桂的到来未必对香菱有利,一句话让香菱变脸了。
   
宝玉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了。”
   
香菱突然发怒说,“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其态度转变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我们不知道香菱这样的态度是因为过分天真,还是因为不敢正视、不愿相信宝玉的暗示?或者像有些学者说的,因为从来没有遇见过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香菱无法理解宝玉真诚的关心。要不然,就是她有一份卑微者的心思:既然宝玉说到底是她无法依靠的远方,所以只能坚定起依靠身边人的信心,以此来安顿她那无助的柔弱?总之,孤单的她似乎更需要把远方的关心视为是一种过分,以站稳自己当下的立场。香菱远方的消失,是无可避免的。
 


但夏金桂又把她保留的一点诗意诗情也兜底铲除了。
 
香菱用娴雅的心态和充满诗意的语言来描写菱角的淡雅之香后,夏金桂立马让她改名,把香字抹掉,改为秋菱,对她那一点自我陶醉的温暖诗意给以最冰冷的打击。秋天正是浓烈的桂花香四散之时,哪里还有一点菱香存在的余地?根据曹雪芹原来的构思,香菱最终结局,就是被夏金桂虐待死的。这是在第五回判词中写得较为清楚的: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正是一个“桂”字。



秋菱的归宿:女性内卷的牺牲品

西哲说,以往的哲学家都是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但《红楼梦》让我们看到的是,有关香菱世界的解释和改变都成了问题。
 
对于香菱的人生,相信不少人设想过,如果薛蟠的正妻不是奇妒的夏金桂,而是一个脾气温和得多的人,那香菱的人生也许就不会这么悲苦。所以,说到底,是她的运气不好,或者用癞头和尚的话来说,就是“有运无命”。这看似解释了问题,其实遮蔽了问题。
 
因为,造成香菱悲剧的根本问题是女性无法在社会上自立,是不合理的妻妾制度,特别是她在人生起步阶段就被拐被卖,失去了做人的基本自由和女性的起码尊严。



遭遇奇妒的夏金桂,偶然中有必然。在男性霸权社会,所谓妇女嫉妒的恶德,就被反复书写,整理成像《妒记》这样的专书,成为一类需要社会声讨或者取笑的对象,而能像清代学者俞正夑说的“妒非女子恶德”的人,毕竟是少数。
 
类似的社会问题,我们不能用自然性格问题或者神秘的命运问题来解释。如果情感本质上具有排他性,而当时社会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生存时,她们就需要通过固宠来争取自己的地位。这样,妻妾制度中的女子,只能借助于打击另一个更弱小的女子,而不是直接对抗男子,来为自己争取地位。夏金桂对待香菱是这样,凤姐对待尤二姐也是这样。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就是女性借彼此间的无情内卷,来谋求可怜的生存地位。


有没有走出这种内卷的出路?

对女性命运有着普遍关注的情种贾宝玉就有过尝试。当他听闻香菱不堪忍受夏金桂的奇妒时,也曾想帮助香菱摆脱困境,但他是怎么做的?他去找了江湖郎中王一贴,希望有一贴灵的膏药来贴好夏金桂嫉妒之病。于是王道士给出了一段绝妙的回答:

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问:“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乍一看,王道士胡诌这样的疗妒汤,似乎就是要和贾宝玉开玩笑,或者想戏弄他一下,更有人以为,这是对中医药治病难见疗效的讽刺,对江湖郎中骗人术的揭底。其实都未必说到点子上。因为当贾宝玉在无奈中找到王道士,想用贴膏药的方式来治愈夏金桂的妒忌时,他实际上是把涉及女性的心理和社会问题一概简单化了。这种行为,一如小说中的人物甚至香菱自己用“有命无运”“罪孽”“孽障”来解释她的不幸,乃至用诗意和远方来鼓励、拯救她的心灵世界,其实都是简单化的处理方式。而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写出诗的毁灭和远方的消失,让一切宗教哲学的解释和儿戏般的治病行动归于可笑,从而把香菱的活生生悲惨遭遇,呈现到每一个人面前。

令人不无感叹的是,程伟元、高鹗整理本在续写的第一百零三回,以对秋菱结局的改写,让夏金桂误食了本想毒死秋菱的毒药一命呜呼,秋菱得以扶正,给出了一个大团圆结局。如此不敢直面残酷现实而只能闭眼说瞎话,以自欺欺人的情节来拯救女性,其实是把她们抛入了一个更难以救助的深渊中。   



看完香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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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詹丹

编辑:王婧祎

图片:网络

运营编辑:王大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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