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首位签约美国大都会歌剧院20年的中国歌唱家,田浩江的故事,始终在回答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要走出去?人为什么要歌唱?以及当你视之为信仰的理念颠覆、坍塌后,人要如何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如何“走回来”。
歌剧演唱家田浩江每次办音乐会,总要弹唱几首小时候的儿歌。只是每次一到《王二小放牛郎》,第一句他就会哽咽。7月,他应邀在北京泰康养老院举办活动,我也跟了过去,台下坐着不少从文工团退休的老人,田浩江说,我唱一些你们熟悉的歌。那是一些革命歌曲,在歌声开始之前,我走了一下神,原本觉得我会有隔膜。“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弄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田浩江在台上弹钢琴,观众席里传来轻轻的女高音齐唱,声音来自我身边花白头发的佝偻背影,干净清亮,音浪扑面而来,如有实体,我忽然发现自己热泪盈眶。在台上,田浩江聊起他小时候的故事,我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在现场,触动我的是身边的“他们”。在那些老歌里,我看到了上一代人曾有过的确信不疑的信仰,以及对时代价值的共识。歌曲在肉身里留下的痕迹,有时比记忆更牢固。另外使我惊讶的是,现场有不少老人熟悉歌剧,还有人当场来了一段意大利语歌剧,使人几乎要忘了,歌剧如今已成为一种小众而古老的爱好。它的古老首先体现在其奢侈,一部歌剧的制作至少需要数百万美金,田浩江告诉我,光瓦格纳的《指环》系列,大都会歌剧院就花了六千万美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欧美的歌剧院主要由政府或上流社会的富人所赞助,这种不计代价铸造着顶级的歌剧制作与顶级的艺术家,歌剧观众对歌剧的狂热程度不亚于今天的饭圈,但门票收入对于整个歌剧制作而言,几乎不值一提。田浩江参加过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结束后举办的宴会,与大明星同桌的,都是歌剧院最重要的赞助者,每年赞助上千万美元。有一次,他在世界最著名的歌剧院之一,阿根廷的科隆歌剧院演出歌剧《浮士德》,整个首演他没有听到掌声,第二天,他才知道,因为是极为重要的首演,全城上流社会人士都在那里,女士们都戴着黑色的长手套,男士们一律白色手套。戴着手套鼓掌,当然无声。想要在如此封闭的权力系统中出头,亚裔比黑人出头更难,因为黑人在歌剧舞台上出现更早。作为第一代登上西方歌剧舞台的中国歌唱家,田浩江意识到,自己必须亲自去敲破这层天花板。在美国的头8年,田浩江始终在歌剧舞台的边缘打转,打零工来支撑自己学音乐。他从没想过退缩,也没想过退回原地,他不想回到过去的工厂,也不想回到过去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少年时,他在锅炉厂制作发电锅炉,要将一间卧室那么大的钢板推入切割机的血盆大口,推不动,就抡着大锤敲打,人的弱小在钢铁巨兽前坦露无疑。在美国,闯荡歌剧界同样是与巨大的机器搏斗,在极其封闭的制度内,想出头是极其偶然的事——“知识和话语所产生的规则、伦理、法律和社会的组织系统,是可以杀人的。”他说。他在等待权力机器出现松动的缝隙。2001年9·11事件发生,一位著名欧洲演员临时辞演,他也因此获得在两部重要歌剧的首演中出演男低音主要角色的机会。接下来,他还赶上北京国家大剧院2008年开始运作的时机,邀请国外的巨星来国家大剧院,制作大型歌剧,那时中国刚刚举办奥运会,文化交流频繁,田浩江得以出演一系列非常重要的角色。同样是在2008年以后,歌剧界的骤变连环产生,先是金融危机重挫欧洲经济,重挫欧美的歌剧,之后是疫情,大量歌剧院关闭、演员失业,观众也在流失。随后,歌剧指挥大师莱文和巨星多明戈相继被举报性骚扰,随后被业界除名。古老的圈子发出巨震,迷惘之中,近几年,田浩江开始写作,他的散文集《角斗场的图兰朵》,从歌剧黄金时代的巨星写起,以一个在麦当劳唱歌的黑人流浪者结束。他想记录这些故事,“我不希望那种被触动、被震撼的感觉消失。”尽管已逐渐从歌剧舞台退休,这个69岁的光头歌唱家没有停止歌唱。每当他弹起琴,雄浑的男低音回响撑满这个房间,一切就安静了下来。以下是田浩江的讲述:
走出去
1983年,在登上去美国的飞机前,我跟父母合了一张影,因为把塞不下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照片上的我看起来很臃肿。这是个有去无回的旅程,我身上所有的钱只够买这张机票,那年我29岁。我出去,就是要看看世界,大门关了太久了,当它终于敞开,什么是新的理想,什么是新的追求?当西方世界的书、电影、肯德基、比基尼都进来了,年轻人首先就是好奇,然后就是想出去。上世纪70年代初期 ,我们北京的中学几乎全都进了工厂,那时我才15岁半,不管是心理、生理上,人生的感受上,都是新的。宣布分配我进锅炉厂时我非常沮丧,我这一辈子就要烧锅炉了?然后我发现我是做锅炉的,一块比这个房间还长的大钢板,我要把它推进一张血盆大口,大口里一把大钢刀砸下,把它砸断。这个砸它的机器叫剪板机,我就跟这个大机器生活了六年。机器曾经压住我的大拇指,我往下一拔,就把指甲拔下来了,我的工友被机器切下4个手指头,在铁板堆里把4个手指头扒拉出来,攥起一把往医务室跑。每天,我抡大锤,电焊枪,烧得通红的焊渣溅到身上,就看着它在我的胸脯上冒烟,慢慢地凉了。那种时候,音乐对我的安慰是多么重要。我唱歌、弹吉他,拉手风琴在我们大院是出了名的,我家楼下永远有一片自行车,每天都有大妈搬个小板凳坐那,数到我们家来的人。那时我和工友们整天骑着车到大山里去,唱歌、读诗,面对着崇山峻岭、树、石头,远远地看到月亮起来了,就这样度过了最压抑的一段时间。但当时,我没有想过唱歌会成为自己的未来,你不会有你生活的选择的,你是一个螺丝钉,把你拧在哪里,你就是一辈子在那儿。到了1975年,我21岁,每天都坐卧不安,突然就想得远了一些,我这一生是不是就要在这个机器旁边过去?一个夏天,我骑自行车去另一个大院里找朋友,我的朋友住在五层,我就在外面大喊:你在家吗!四层楼有人开了窗户,问我,你谁啊?他是文工团唱歌的,聊了几句,他就说,哎呦,你声音很棒,嗓门很大,你应该找个老师上课,弄不好可能将来能唱歌。当时,想离开工厂,只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是当兵,我当不成,因为我父母的身份;第二是当工农兵大学生,需要工厂推荐;第三就是进文工团。当这个人说我可以唱歌的时候,我就拼命练手风琴想考文工团,两年后,我考进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班,进入合唱队。不久后,改革开放,我开始努力申请护照,并申请到了丹佛的大学的声乐表演专业。最想去美国的原因是,过去它是“头号敌人”,当你突然被告诉说,你们可以去敌人那边看看,你就想去看看敌人是什么样子。当时翻译来的美国文学著作对我们都很有吸引力,因为我们已经看了十年的革命小说和革命电影了。那时外文书很少,就带借带偷,看不懂不管,生吞活咽,杰克·伦敦的美国、巴尔扎克的巴黎,你就是好奇,觉得那个世界很宽。
到美国第一天,我看了这辈子第一场歌剧。逛林肯表演艺术中心时,我在橱窗一眼看到帕瓦罗蒂的演出广告——跟我在北京见到的唱片上的头像一样,像头大熊,我被他的形象迷住了,拼了命也要看一场歌剧。我数出8美元买了最便宜的站票,那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当时我身上所有钱只有35美金,相当于我出国前在中央乐团大半年的工资。沉重的金色大幕瀑布一样地垂下,抬头能看到十几个晶莹的水晶吊灯,我只在画册和小说里读到过这些场景。突然,整个剧场灯光开始减弱,水晶吊灯群缓缓地升起,星辰融入黑暗,人声和乐声都逐渐消失,我瞬时觉得歌剧就是另一个世界。帕瓦罗蒂就站在那里,我完全呆住了。后来很多人问我,是不是第一次看歌剧的经历让我下决心唱歌剧?不是的。看到真实的帕瓦罗蒂当然高兴,但我根本就没想过唱歌剧,这辉煌跟我无关,最真实的感觉是:我还剩二十七美元,怎么办?怎么活下去?我也不会想到,10年后,我能够跟帕瓦罗蒂同台演出。那时,我的英语只会几个字,在出去学唱歌的人中间,我可能是比较差的。我每天除了在音乐学院上声乐课和歌剧表演课,在学校的食堂打工洗碗,还要在语言中心学习5个小时的英文。从音乐学院毕业后,我整天都在焦虑,发现自己已近中年,还在歌唱事业边缘挣扎,银行里的存款只有几百美元。到美国的头8年里,除了拼命学习、打工,我一有点儿钱就飞纽约,去学习,去参加声乐比赛,唱给任何愿意听我唱的人,没钱了就飞回丹佛去打工。那时,走在纽约的大街上,站在林肯中心的广场,看看左边纽约市歌剧院的大门,看看正前方的大都会歌剧院,渴望和绝望的感觉交替涌现,不知道怎么能走进去。一切都太难了,尤其对我们第一代在西方歌剧界闯荡的中国歌唱演员。记得有一次我在纽约的国际声乐比赛中得了一个奖,在比赛后的庆典中,一个着装华丽显得很高傲的女士走到我面前,昂着头说:“我很惊讶中国还有你这样的嗓音,我以为都是你们京剧那种咿咿呀呀的嗓子!”我身边有很多失败的例子,很多人被摧毁了,被消失了。要拿到演出机会,我们要给歌剧院的导演、指挥们做试听,我试听过有上百次,成功率大概只有25%,这已经算不错了。为了试听的那几分钟,你要穿好衣服,坐上地铁,还要请钢琴师伴奏,花掉好几十美金。有一位我认识的亚裔男高音,他做了25次试听,一个合同都没有拿到,他就拒绝再试听了。这就是他歌唱事业的结束。连续25次的失败,我想对任何人的冲击都是巨大的。
《西蒙波卡涅拉》与多明戈同台,国家大剧院
那时,我已经与我的太太玛莎相爱,我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她是一个科学家,为了我的事业放弃了她的事业,我知道,如果我没有一个能够以此为生的,有收入的歌唱事业,我就不会跟玛莎有一个未来。我没想过回头。在80年代,你是没地方跑的。即便当年回到中国,也是没有歌剧的工作可以做的。我并不一定是自己选择迎难而上,而是客观上无处可逃。我出去的时候,光申请护照就申请了两年,从中央乐团到文化部、公安局、签证科最后拿到护照,两年,拿到护照后(我身边)又有太多人被拒签。我记得,刚到美国时去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宿舍,他们就指着对面告诉我说,你看对面就是曼哈顿音乐学院,里面就两个中国的学生。就是这么稀少。
敲破天花板
歌剧是白人的艺术,亚裔在美国唱歌,比黑人还要难一点,对西方的歌剧院来说,亚裔完全是陌生的,西方人开始接受有黑人在舞台上的时候,还没有亚裔呢。我们的考试从头到尾站那台上,不是光听声音,也要看你的样子,他1米85,金发碧眼,宽肩膀,站在那儿就是这个角色,你怎么竞争?我想到过放弃,那我不唱歌我可以做什么?数理化我不懂,我也做不了饭店小老板,我的一技之长就是唱歌,那我只有在这方面玩命。1989的第一天,我发了一个严厉的誓言,要尽一切努力,在两年中成为一个能够以歌唱为生的歌唱家,然后,向我的玛莎求婚。我意识到,我面对的,还有无数渴望成功的西方歌唱家,他们就出生在歌剧文化扎根的国家里,你在台上演一个法国的公爵,要戴着白手套,拿着女士的手吻一下,决斗,拔出剑来,而我们中国人站在西方舞台上的那种文化的隔膜感,在越重要的歌剧院,越会赤裸裸地显示出来,我该站哪儿,右手怎么放,怎么拥抱,我都不知道。我告诉自己,必须付出百分之三百的努力,别人谱子背十遍,我背四十遍。做歌剧演员,你还要有能力用意大利文、法文、德文、拉丁文,甚至捷克文、俄文演歌剧,我就要把这些语言吃透,要一步步地进到西方的文化里去。你必须要知道外国人是怎么站的,你走出来,还没张口,就要给人一种感觉,你可以演好这个角色,然后你张口,让人觉得你比刚才进来1米85的金发碧眼好两倍。
歌剧《浮士德》,我饰演魔鬼,阿根廷科隆歌剧院
1990年,我突然获知,我可以去见经纪人了。那时,我已经跟歌剧指导露易丝学习了五年,认识她时,我刚来到美国,想应聘科罗拉多剧院的合唱队,露易丝负责剧院的音乐排练和合唱队的创建。五年里,露易丝上课从不肯收我的钱。有一天,露易丝的丈夫,歌剧院长奈特郑重地递给我一张纸,说,我跟纽约的八个歌剧经纪公司介绍了你,他们都答应给你一个试听的机会。几天后,我登上了去纽约的飞机,8个经纪人有7个都拒绝了我,最后的一位,是一位仪表堂堂很有礼貌的男士,听我演唱之后,沉默了一下说,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后来,他告诉我,如果没有那封推荐信,他根本不会愿意浪费时间,去听一个从中国来学声乐的,已经35岁还没有歌唱事业,听上去就是一个没戏的歌手。但当他试着给我安排一些歌剧院试听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我试唱成功率不低。2002年,我第一次来佛罗伦萨歌剧院演出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来之前,有人警告过我,说剧院出名的排外,别说亚裔和黑人,就算是美国的歌唱家在这里日子也不好过。佛罗伦萨是意大利语言和歌剧的发源地,这是他们排外的根源。我在纽约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背得烂熟,但第一天排练时,几个歌剧指导不停地挑我的错,从咬字到风格,再到我的演唱和表演,似乎全不对。回到住处,我在玛莎面前大发脾气,他们绝对是有种族歧视!等我发完脾气,玛莎看着我:语气平和,要是在另一个剧院,我马上就查机票,我们回纽约,但佛罗伦萨是你特别想来的剧院,你不能离开,你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你能演唱这个角色。很多年后我都记得玛莎这些话。第二天排练开始,我就专门找那些说我演唱有问题的歌剧指导,挨个儿跟他们说,排练结束后请你加个班跟我工作,我们来改正问题。歌剧院规定他们有这个责任。每天,在排练之外,我跟不同的歌剧指导加班两三个小时,回到住处,我就在房间里奔跑跳跃,椅子和床都成了排练道具。两个星期后,第一次全剧联排,院长来了,带着一种冷冷的神态,眼睛就盯着我。院长的神态点燃了我的一种对抗情绪,情绪转化为动力,整部歌剧还没结束,院长站了起来,把椅子一推,眼里那种冷冷的神情变成微笑,点了一下头,走出排练厅。演出结束后,经纪人告诉我,说佛罗伦萨歌剧院的院长给他打了电话,给了我第二年演出威尔第《弄臣》的合同。还有一次,我因为被经纪人安排了两个时间有重叠的戏,分别在华盛顿歌剧院和大都会歌剧院,不能每次都参加一部歌剧的排练,导演乌戈很生我的气,排练时,他见到我就一扭头,完全不跟我讲话,只让助手传话。乌戈是阿根廷著名导演,也是世界级的舞台和服装设计大师,他对着人大吼:“谁能保证这个中国人可以把这个角色唱好?!”他强烈要求开除我。这句“这个中国人”把我激怒了,上一个戏结束后,我像疯子一样地投入工作,在合排之前早到剧场两个小时,合排之后,我再加两个小时的班。一直到上台演出,乌戈都没跟我讲过话,首演结束后,在华盛顿肯尼迪中心举办了一个很大的庆祝宴会,在我走向宴会厅时,乌戈停下来等我,转身,向我伸出右手,“我想祝贺你,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艺术家!”我在世界最著名的歌剧院之一,阿根廷的科隆歌剧院曾演出歌剧《浮士德》,扮演魔鬼梅菲斯特,过去从未有重要的歌剧院给亚裔唱过这个重要角色。演出后几个主要的报纸都有乐评,都登的是我挥舞着红斗篷的剧照,最主要的乐评说演员中最好的是魔鬼梅菲斯特,然后说不知道为什么要邀请一个亚裔的歌唱家演出这个角色。2000年,我第一次在意大利演歌剧时,剧组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休息时歌唱家们、指挥助理、指挥导演都来跟我聊天,说你是日本人吗?你是韩国人吗?我说我是北京人,他们就问,北京有音乐学院吗,北京有交响乐团吗?当天晚上,我给玛莎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我说,我今天无法睡觉,我第一次那么深地感觉到不安。后来,我们就做了一个国际青年歌唱家的训练项目,把西方的歌唱家经过甄选,请到中国来,让他们学习用中文演唱。我到今天还在继续。
与帕瓦罗蒂共同出演歌剧《阿依达》,他总是把我推到前面挡住他,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再见到帕瓦罗蒂,是1993年,我在他主演的歌剧担任一个配角,排练中我没敢跟他讲过一句话。一直到第五场演出时,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今天,我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是来这里看了帕瓦罗蒂的演出。于是,我终于追上正往化妆间走的大师,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我、我是田.......十年前....没钱....看了大师....是我第一场歌剧......”我不知道讲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老帕只是笑笑,我很沮丧。到演出谢幕时,到该帕瓦罗蒂出去时他没动,等到该我出去时,他用左手一把攥住我的右手,把我拉出大幕,面对着拍着手的几千人,他挥动右手使劲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不停地指着我。刹那间,我热泪盈眶。
我希望感动不会消失
为了克服上台的紧张,每一个演员都有自己的招儿,帕瓦罗蒂是一定要找个弯钉子放在口袋里,多明戈是要先穿左脚的再穿右脚的鞋。我的方式很简单,上台之前在化妆室的钢琴前坐几分钟,然后弹一点我小时候熟悉的歌曲。这时西方的歌唱家们往往会推门进来,说你在弹什么?完全没听过,怎么这么好听?我认为,歌唱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很难言语,不管是意大利歌剧、德国歌剧、中国民谣还是中国现代歌剧,当歌唱响起,人一分一秒都有感觉。我回北京开过独唱音乐会,唱了《王二小放牛郎》,大概没有人会在自己的专业的独唱音乐会唱《王二小放牛郎》。很多人议论说《十三邀》里我唱这首歌时掉眼泪了,这首歌为什么会这么感动我?歌是20世纪40年代写的,说的是抗战的事,我父母亲都参加了抗战。我母亲14岁时,日本人进村砍头,前面四个人已经被砍了,我外公是第五个,滴着血的日本军刀就架在脖子上,还没抡起来呢,外面有人吹哨,这个兵就赶快跑出去了。第二天我妈就离开了家(参军)。我的反叛性格一定是继承我母亲。我母亲做事非常爽快,永远向前走。
《图兰朵》我饰演铁木尔,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我对音乐的喜欢也是受父亲、母亲的影响,我的母亲是作曲家,一辈子写军旅歌曲,我父亲是军队里的指挥。不过,我小时候根本就无法忍受西方的音乐。因为我八岁时头皮发炎,要把头发一根一根拔掉,再涂消炎药,于是我父母每天就拿镊子一根一根拔我头发,非常痛,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们就用家里的留声机放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这个过程有一两年。每次那种音乐一响,我就觉得要拔头发了。后来,特殊年代来了,我家的两百多张唱片都要处理,我爸我妈让我卖给收废品的,整张的不收,我就找了个砖头,把唱片全砸成小碎片,我那种快乐啊,那种无法抑制的复仇心理。到1969年,我爸妈被派去干校,要搬离北京,我帮忙收拾时突然翻到一张唱片,都是俄文,已经落满了灰尘。我说爸,这有一个唱片,我爸走过来,说放来听听吧。我说能放吗?他说,你就放吧。我爸开始给我讲,你看这个音乐是讲田园的,所以必须要想象田园、高山、鸟在叫,溪流瀑布,现在主题开始发展,第二乐章,暴风雨来了,这个和声就是雷鸣闪电,他一边讲,一边手上开始指挥,这个地方是提琴声部,这个地方是大提琴,现在是圆号。现在是第四乐章,暴风雨过去了,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这是最后一个乐章,他们在唱歌,跳舞,阳光出来了。那天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感觉到了对音乐的第一次启蒙。最主要的是,我爸是个很严肃的人,我小时候淘气,功课不好,很少看到他笑,但在他讲起第六交响曲的时候,我被我爸的表情完全吸引住了。他的脸是那么温柔,眼睛闪闪发亮,那个表情我从来没见过。那年我14岁。不久后,我就进了工厂。在工厂的时候,我们总是在一起拉手风琴、唱歌,你总觉得自己年轻,你的生命就老在那儿要沸腾,路过人家柿子树,把人一棵树都摘光了。那时候,音乐对我们生命的刺激,就比今天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一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马上就上街了。29岁,我到美国的第一年,我遇到了玛莎。那天,她让我们大陆来的同学去她家玩,说,给你们唱个歌吧,她开口就唱起《路边有个螺丝帽》。当她又唱起《我爱北京天安门》时,我们都笑得翻到地上去,因为是一片撒气漏风的港台腔,音不准,但充满着感情。我和玛莎也有尖锐的冲突,她是位很好的科学家,她是理智,我是情感,她是香港人,念教会学校,跟我讲西方教育,而我是在内地的环境下长大的。但是,我们两个在互相理解上不会有太大障碍。她的父亲母亲是西南联大出来的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当年把我们粘在一起的,就是我们都共同关心中国的发展。那时候,我们两个读到中国通了高铁,就很高兴,你们能够一起高兴,一起伤感,一起愤怒,那就很好,你们有共同关心的东西。关于对我音乐的启蒙,我一直记得一个人。那是1970年,我父母离开北京的第二年,我17岁,半夜下了班到新街口的庆丰包子铺买包子,人很多,乌烟瘴气的,都抽烟,我看远处桌上已经有一个人,我说能坐您这儿吗?他大黑棉袄敞着,天挺冷的,里面没有背心,脸上胸前都是泥,就开始跟我搭话。他从郊区赶大车送白菜进北京,那时北京冬天只有大白菜。他一边喝着几分钱一两的白薯干酒,就着桌上的一把油炸蚕豆,一边就开始唱民间的小曲。我们这顿酒喝了四个小时,那四个小时把我震的,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民歌有这么多情爱的描述,哥啊、妹啊,谁和谁进庄稼地了,都是特别朴素的形容。他唱的时候,还得看着周围,怕别人听见。他说,你看没看见我这牙齿,我一看,上面少四个,下边少三个,他说,我这牙就是1966年唱错了歌儿,被打掉的。这四个小时对我后来的影响是什么?就是:唱歌要真的从心口这儿来。他唱歌,你说他是有目的的吗?他嗓子破锣一样了,讲故事,吼吼哈哈的,牙都没了,舌头甩来甩去,他心里头没挡。你现在让我一闭眼睛,我就能看见他长什么样。很多年后,我又带着玛莎去了这个庆丰包子铺, 白薯干酒没了,那小黑角落也没了,整个亮堂堂的,地都拖得干干净净。今天的歌剧舞台,最明显的是已经没有巨星了,这是我挺难过的事。我登上舞台的时候,像帕瓦罗蒂、多明戈这种级别的大师,声音已经逐渐不在高峰期了,而我经历了这些巨星走过事业的高峰,走下舞台的过程。《唐·卡洛》这部歌剧需要六名一流的演员,在七八十年代,你可以找六位势均力敌的歌唱家来唱,今天,找到两个就不错了。比我声音好的年轻人有的是,你有巨星般的声音,不见得你就可以变成巨星,一个巨星的修养跟时代是有关系的。巨星不是孤立存在的,(他的成就)跟他生活的经历、跟他不懈的追求、跟周围人的影响都有关系。当年我在大都会歌剧院演出的时候,站在那里,周围就是很多当时的巨星,那种光芒,一个眼光,一个手势,你就能感觉得到。今天没有了。今天比我声音好的年轻人有的是,关键是很多人唱出来的东西是苍白的,就是在炫耀演唱技巧。我是1983年到的美国,我们当年出来的几十个人,能够走上主要的西方的歌剧舞台演主要角色的,十个手指数得过来,今天,成千上万的中国学生在外学习,但能出头的,仍然是十个手指数得过来。首先,经过疫情,经过金融海啸,全世界歌剧院的数量已经减少了很多。在意大利、德国、法国,歌剧院主要是由政府资金维持,由于经济不好,意大利歌剧院大量倒闭,剩下的歌剧院里,只有极少数能按时发出工资。美国歌剧院的资金大部分来自私人赞助,但大都会歌剧院的储备金也从疫情前的至少五亿美金,到今天大概少了一半。意大利有一个挺著名的青年男高音,因为疫情期间根本没有工作,最后就去送披萨。疫情期间,大都会歌剧院的乐队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开了,有两个中国台湾的小提琴手就回去教小提琴了。现在意大利的歌剧仍然深陷在泥潭中。但是意大利还是有成百的中国学生在那学习,他们怎么办呢?给我们纽约的家打电话或者敲门的中国声乐学生非常多,绝大部分人都很苦恼,他们感觉不到未来。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也在问自己,我下一步要干嘛?我已经唱了40年歌剧,我知道我早晚会走下这个歌剧舞台,但我发现歌唱无处不在,它可能发生在对话、讲座、演戏、写作······还有沉默的时候。疫情期间,我因为要回国被隔离了21天,我就用21天写了我的第一篇散文。我没有任何杂念,一字一字,一篇一篇,也没有想到书是为谁写的。现在,我会带着我这本书旅行,时不时打开还会眼睛一热。我只是不希望那种被触动、被震撼的感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