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的败局,欧罗巴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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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 l yujianshijie1988
文 l 西塞罗
01 她真是个好领导吗?
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德国正在准备进入“后默克尔时代”。
跟当年的苏联人一样,德国人喜欢用掌声持续时间表明,他们对一个领导人的爱戴之情。
当地时间1月26日,在德国执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基民盟)的大会上,在场者用持续整整六分钟的掌声,答谢了默克尔作为该党主席连续18年的服务。
这一天,默克尔卸任了,今年9月,德国的联邦议会选举也将决定接替默克尔担任德国总理的人选。
德国人感谢默克尔这位总理是应当的,因为她确实符合现代西方国家(尤其是西方左翼)对其领导人“审美”的一切标准:执政十余年中,默克尔住的是跟普通德国人一样的公寓房,没有游泳池、别墅、仆人、花园,甚至属于自己的正经礼服也只有一件。
而她超长期的执政履历也重新定义了“政坛铁娘子”这个词汇,她以18年的执政时间,打破了英国首位女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历时11年的执政时长记录。
而横向对比,与她同时期的几位“铁娘子”都已经折戟沉沙;韩国首位女总统朴槿惠锒铛入狱,泰国首位女总理英拉流亡海外,还有缅甸那位曾被西方肉麻的吹捧为“民主女神”的昂山素季……
默克尔,也唯有默克尔目前看来,有望创造“政坛铁娘子”来的潇洒、走的干净的奇迹——如果接下来几个月,德国和整个欧盟不出大乱子的话。
也许在西方很多媒体看来,他们的当代领导人私德无亏、执政平稳,这就够了,毕竟“历史的终结”已经到来,领导人都是看摊儿的,不需要有什么大的作为。所以现如今的西方媒体,对领导人私德的重视程度,远比西方过去任何时代都严重的多,稍有一个丑闻就能让其身败名裂。
而默克尔居然十几年如一日通过了如此苛刻的舆论监督,真的很不容易。
但熟悉历史的人知道:仅以私德去评价一个大国领导人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这种标准成立,那默克尔有位前任简直就是道德完人:
这个人出身贫寒,靠自己的勤奋努力成为艺术家,战争开始后他参军报国,为国家履历功勋。私人生活中他戒烟限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甚至还曾经立下誓言:德意志民族一日不复兴,我一日不结婚。只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姑娘一个名分,举办了一场仓促而简单的婚礼。
按西媒评价默克尔的标准,这个领导人的生平同样完美。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叫阿道夫·希特勒。
其实,对自家的媒体纠结于私德这件事,默克尔自己也很看不惯。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2018年的一次采访中,当记者来回问了她半个小时的“公寓多大”、“西服多少”、“有没有佣人”、“你和丈夫谁洗衣服”之类的问题后。默克尔自己终于忍不住了:
“我更希望您能问我,我的政府工作是成功还是失败。”
那么默克尔执政十八年,她的政府工作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不客气的讲,是失败的。在这18年里,德国在默克尔的领导下,在它心心念念的最大目标:整合欧盟的征途上,遭遇了堪比1942年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式的彻底失败。
2002年时,默克尔接手的是一个统合意愿强烈、似乎人人都怀着欧洲梦的欧盟。欧洲各国经济发达、科技昌明、国力强盛。
当时人们思考的是,欧盟未来是否会成为与美国分庭抗礼的另一极。
但到了2020年,疫情中的欧盟却是人心离散。难民危机、过度福利、产业空心化,席卷了这片土地的大多数国家。即便不算英国这个有“欧洲搅屎棍”传统的国家木已成舟的脱欧。法国、意大利、荷兰、奥地利甚至瑞典,这些国家现在都兴起了自己国家版的“特朗普”,吵着要求弱化甚至干脆肢解欧盟。
现在人们思考的,是欧盟在可预见的未来是否还能存续。
“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默克尔接手的欧盟前途无量,但她留下的欧盟却危机四伏。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看似施政没有任何大错,备受爱戴的默克尔,为什么会把欧盟领导成这个样子呢?
德国与欧盟今日的悲剧之源,深埋在历史当中。
02 由来已久的欧洲梦
欧洲人都有欧洲梦,而德国人对此似乎特别执着。
公元476年,日耳曼雇佣军统帅奥多亚克废黜了西罗马末代皇帝罗慕洛•奥古斯都,西罗马帝国灭亡了,西欧的中世纪时代正式开启。
但有趣的是,如果你随便穿越回其后的几百年中,在罗马或者巴黎的街头拉住一个人询问,他们并不会觉得罗马帝国已经完蛋了。
“没有啊,我们还生活在罗马皇帝的治下!”他会这样回答你。
这个道理就好比,假如明天美国真的内部崩溃了,各州崛起了一打肤色各异、互不统属的军阀势力,美国显然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美国了。
但你觉得美国人会承认他们的国家已经灭亡了吗?
不会的,因为“合众国”这个存续两百年的招牌,是有品牌价值的。即便总统这个职位已经不足以号令各州,但依然会有人去争抢它。各军阀中最强的那股力量,会“进军华盛顿”,或者干脆把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请”到自己的地盘上,军头会煞有其事的在大法官面前把手摁在圣经上宣誓自己就任美国总统。
然后大家都假装合众国还存在,只不过内部规则变了一点而已。
这个未来幻想剧情的中世纪现实版,就是中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制度。
公元962年东法兰克王国国王奥托一世进军罗马,在那里被神似联邦大法官的教皇陛下加冕为“罗马皇帝”(总统),“罗马皇帝”从此在日耳曼民族的专属职业,直到今天,德语中的皇帝一词还是凯撒(Kaiser)。
罗马帝国,从此在西欧人、尤其是德国人的心目中,又神气活现的续了好几百年命。
甚至到了12世纪,“凯撒”腓特烈一世同志觉得自己治下的罗马已经中兴了,罗马帝国已经不足以彪炳他的伟业,于是又在罗马帝国前面,加上了神圣做前缀。霸气侧漏可见一斑。
是的,这就是整个中世纪时代德意志民族的世界观,全基督教世界都是罗马的,而罗马是他们的凯撒统领,所以德意志人是新罗马帝国的翘楚,背负着“让罗马重新伟大”的重任。
这个迷梦,一口气做到了公元1806年,在拿破仑的勒令下,“罗马帝国”最后一任“凯撒”弗兰茨二世放弃了神圣罗马皇帝尊号。德意志人的罗马梦,被这个法国矮子很不礼貌的叫醒了。
当然,拿破仑不让德意志人当罗马皇帝,是因为他自己想占这个坑,可惜他的梦也没做长久。
于是,跟所有有“起床气”的人一样,19世纪的前半叶成为了德意志民族最为痛苦、愤怒的时代。
德国人不再是高贵的罗马帝国的公民了,那他们是谁?德国人吗?但神圣罗马帝国解散后的整个德语区留下的是一片林立的小邦国,按照海涅的说法:“德意志,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于是重新的整合与统一,成为了那个年代德国人的奋斗主题。但统一的边界应当划在哪里呢?德国人要重构的究竟是一个民族国家、还是一个继承罗马精神的世界帝国?
这个问题自德国完成统一起,就没有真正争论清楚。所以我们才看到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开国大典”是在法国凡尔赛的镜厅举办的。一个民族国家的立国仪式为什么要跑到另一个民族国家去搞呢?只能解释为德国人对继承罗马法统,建立泛欧洲的“世界帝国”野心不死。
1871年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加冕成为德意志第二帝国皇帝,这个加冕仪式神似中国五代时期辽太宗耶律德光打进东京汴梁之后宣布“灭晋改辽”,意在争夺中原的法统。
而从地缘政治角度讲,德国这样一个周边邻国众多、外交格局尤其复杂的海陆复合型强国,也确实最需要欧洲尽快完成统合,才能够实现国家的安全和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所以在旧的罗马梦刚刚熄灭不到一个世纪之后,德国人的新“欧洲梦”就伴随着国家的浴火重生重新崛起了。
整个20世纪的德国历史,几乎就是他们追逐这个新梦的过程。
而上帝也确实对德国人够意思,在一百多年里先后给了他们三次机会,可惜都被德国人用盲动浪费掉了。
03 一败,再败,再再败
伟大的民族,都会有自己的青春期,这段时日里,它不会缺乏力量,但怎样谨慎而合理的使用力量,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考验着这个民族的终极智慧。
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真正缔造者俾斯麦曾经有言:“国家是时间河流上的行船”。这话是深层意思是警告他的后辈们切勿操之过急,就让德国慢慢的发展,民族崛起的历史大势,会把这个国家推向成功。
身为“铁血宰相”,俾斯麦未尝不知道德国问题的最终“总解决”需要欧洲的重新统一,但明白这将是一个超级漫长的过程,德国必须小心谨慎的躲避过各种暗礁,才能越过时间的长河,航向终点。
所以俾斯麦告诫他的后辈们必须谨慎小心的使用德国力量,切勿超过界限。
只可惜,对力量的控制,远比对力量的使用难的多,在之后一百多年里,德国从来没有真正学会克制的使用自己的力量。
也许是受到俾斯麦铁血政策的影响,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都选择了以战争的形式去强行统合欧洲,而且都在战争过程中由于对自己力量的过度自信丧失了“边界感”:
1917年如果德意志第二帝国不错误的发动无限制潜艇战,激怒美国加入战争,战局可能没有那么快的向协约国方向倾斜。
同样的,在1941年,如果希特勒没有错误的发动对苏联的战争,二战的占据究竟鹿死谁手,也许未可知。
而一击得胜,就不知收手的问题,在默克尔任内推行德国第三次“欧洲统合计划”——欧盟时,得到了新的体现。
欧盟虽然不出自默克尔之手,但显然却是她长达18年的执政生涯当中最值得引以为傲的成绩。
在这18年中,欧盟成员国从12个大幅扩张到27个,从原先主要包含德法英意等国的富国俱乐部,摇身一变为了“欧罗巴共和国”的雏形。各国的制度(主要是经济制度)的统合,也大大加速。所以默克尔被媒体称为“欧盟妈妈”,似乎也并非过誉。
但在一片赞誉中,我们其实忘记了思考一个问题:欧盟到底是什么?
对德国而言,欧盟是一个比一战中的史里芬计划和二战中的闪电战还要高明得多的统合战术。
欧盟的本质是让所有加入这个组织的国家形成了一个“弱邦联”,军事、外交、社会福利、基础建设投资等由各国自己负责。而货币和市场则近似于一个统一国家。
这就意味着,工业实力强大的德国可以坐享欧盟内部庞大的统一市场,却只需要对那些穷国付最小的盟友义务。
任何一个大国构建国内的统一市场都不是免费的,发达地区往往需要向落后地区持续输血,用以赎买后者的市场向自己开放。
但欧盟中的德国却是个例外,这个体系让它用最小的代价买来了最大的市场。对这个模式的推行,几乎贯穿了整个默克尔的总理任期。
2014年,德国贝塔斯曼基金会曾经替欧盟算过一笔账:称自欧盟1993年成立以来,欧盟的确帮助其成员国实现了经济增长。但这种增长是极为不平均的:大国中德国经济受益最多,每年因内部市场而受益370亿欧元,相当于每人每年450欧元;而南欧国家的年人均受益明显较低,意大利每人每年受益80欧元,西班牙70欧元,葡萄牙20欧元,像希腊这样穷国,甚至在一些年份出现了“负收益”问题。
更绝的是,欧盟其他国家即便知道德国在这个体系中占了便宜,也毫无办法:一般国家在面对强国的产品倾销时,往往会选择货币贬值来增加本国的产品竞争力。但欧盟内部无法这样做——你的货币就是欧元。弱国政府就算濒临破产也不能印钱,也不能借贬值增加出口,只能找德国借高利贷,借到破产再承诺更多的主权让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2016年的欧债危机,希腊、葡萄牙、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南欧国家被德国的这套“吸星大法”玩的实在招架不住了,希望欧盟和欧洲央行印钱帮助自己度过难关,但这个要求被德国所主导的欧洲央行一口回绝。至少在危机爆发前期,默克尔的思路,就是放任这些“欧洲兄弟”自生自灭。
这就难怪为何当时的希腊人会把默克尔比作希特勒,并公然焚烧欧盟和德国的旗帜了。
而在欧债危机爆发后,整个欧盟内部“冰火两重天”的局面进一步加剧,意大利,爱尔兰,西班牙,希腊垮了。而德国经济却赢得了国际资本市场的信任和青睐,德国国债受到追捧,收益率下降,这使德国能以非常低的成本来融资。2016年,德国首次发行了负利率国债,投资者购买这些国债,不仅不能获得收益,反而需支付平均0.05%的利息。
然而,如果你认为默克尔的这套政策只给她的国家带来了好处,那就大错特错了。欧盟的“暴走”不仅搞得受损的各个穷国怨声载道,也给德国内部造成了一种虚假的繁荣:德国目前60%的出口产品都是在欧盟内部被其他各国所消化的,欧盟市场至少养活了德国五分之一的就业人口。
这些利益德国虽然明知道现有欧盟制度对穷国发展是不合理的,却依然必须维护。
不仅如此,扭曲的体系还造成了一个更大的恶果:中东难民问题。
2015年,面对中东难民潮,默克尔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最终决定开放边境,接受难民。仅仅在5个月时间里,德国吸收的难民数量就超过了100多万,这相当于德国总人口的1.6%。
后来证明,这些文化、宗教信仰与欧洲国家格格不入的中东难民给德国乃至整个欧盟造成了无穷无尽的内部安全隐患和文化嬗变问题。默克尔本人,也不得不在几年后公开对这一草率的决定表示道歉和反思。
但默克尔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很多批评者都倾向于从道德层面对其进行指责,认为其陶醉于虚幻的道德感中,沽名钓誉等等。
但这种分析往往忽略了,德国正处于负就业率的“用工荒”当中,默克尔开放难民入境的一个重要考量,就是认为可以吸纳这些难民充当自己的底层就业人口。
所以默克尔并不“圣母”,在开放难民入境整个问题上,她在战术上悠然是明智的——虽然从整体战略上看,这极为愚蠢。
从长远看来,默克尔的这个决定,将给后任德国总理埋下的一颗永远无法拆除的定时炸弹:一旦欧盟自身分崩离析,德国赖以繁荣的市场消失。失业、异民族、异宗教的底层民众会给这个国家造成什么样新的祸乱?没人能够知道。
为了不让这颗炸弹引爆,德国必须继续打着“欧盟”的旗号对其他盟友持续“吸血”,直到这个体系最终无法维系分崩离析为止。
1914年德国首次次尝试统合欧洲,失败。
1939年德国再次尝试统合欧洲,再次失败。
我们会见证这个民族第三次统合失败的来临吗?如果是的,那么德国依然败于“用力过猛”。
04 “森林民族”德意志
我很喜欢的日本历史作家司马辽太郎,曾经对自己的民族有一段非常不留情面的反思。他说:蒙古民族是草原民族,英国是海洋民族,所以两者天生都有辽阔的视野和格局,所以能建立大帝国。而日本是一个“山林民族”,所以是没有大局观的,在思考问题时经常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如果以这个思考模式去衡量,日本在欧洲其实有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那就是德国,生于黑森林的德意志民族其实也是个“森林民族”。
历史一再证明,顶级战略家在这个民族中是稀缺的存在。过去两百年中只有俾斯麦和西德开国总理阿登纳达到了这个层级。在其他时候,德国决策者们总是试图以战术的精巧去弥补战略的盲目。
而这种悲剧性的本格,在默克尔的身上体现的特别鲜明。
通观她的18年执政,你会发现她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政客,将内政、外交等各项具体事务处理的非常完美,同时在党派内部纵横捭阖,维持自己的地位。同时代的西方几乎没有任何政客能干的跟她一样好。
但同时,默克尔却又是个失败的政治家。历史给了她整整18年的时间去帮德国圆那个欧洲梦。但她所留下的欧盟虽然比当年“虚胖了”不少,却是危机四伏,甚至有可能一触即溃。这样一份答卷,实在难以让人满意。
而从更长远的历史看来,默克尔这十八年,可能永久的浪费掉了德国第三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统一欧洲的机会。随着德国主体民族人口的老龄化与欧洲的整体衰退,类似的机遇几乎注定不会再重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悲剧呢?一次次精巧的战术成功堆在一起,最终却酿成了一场宏大的战略败退。
但德意志民族,却就喜欢一再创造这样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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