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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人类良心的一刹那!

维罗阳光 2023-11-3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海边的西塞罗 Author 海边的西塞罗

原创作品经授权转载自 l  微信公众号“海边的西塞罗”
ID l cicero2020
文 l 海边的西塞罗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法国作家爱弥尔·左拉


没有一个人比左拉更加热爱人的同情心,他是人类良心的一刹那。
-----法朗士

01


1894年9月的一天,当法国军官德雷福斯 奉命去接受训话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被逮捕,并成为一场撕裂整个法国大争吵的焦点。


时间倒回几天之前,法国安插在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一位间谍女佣,在废纸篓中发现了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吓出了法国人一身冷汗,因为它上面写满了法军一系列核心军事机密,包括部队调配、秘密武器的研发、最新训练操点、甚至无烟火药的配方等等……

种种迹象表明,法国陆军参谋部里出了内鬼,居然向与法国有血海深仇的德意志帝国,泄露了如此核心的机密,这是一个足以招致全法愤恨的惊天丑闻。


可是,这个内鬼到底是谁呢?

陆军情报处副处长亨利,很快就怀疑上了当时任职于总参谋部的年轻上尉德雷福斯。理由也很简单,这个德雷福斯出身犹太富商家庭,其父是阿尔萨斯当地的纺织业巨头。

阿尔萨斯,中学学过法国作家都德爱国短篇小说《最后一课》的朋友,应该对这个地名有印象。

其实阿尔萨斯非常特殊,它位于法德边境的两国争议区,境内主要民众说的是德语(都德的《最后一课》没有告诉你的一面)。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后,这里被割让给了德国。


而犹太人这个群体也非常特殊,他们不属于法德两国的主体民族。对这两个民族国家都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民族感情。

所以作为被割让的阿尔萨斯地区的犹太富户,德雷福斯家族的地位其实特别尴尬,理论上说,他们似乎应立刻更换德国的身份,继续在当地做生意就是了——毕竟犹太人没有祖国么,龙胜帮龙,虎胜帮虎,是当时大多数欧洲人对他们的普遍观感。

而年轻的德雷福斯却从了法军,且在军校中一直成绩优异、屡获嘉奖,毕业后很快被提拔进了总参谋部任职。

可是有情报工作职业病的亨利副处长觉得,这小伙子的身份很可疑——你一个家乡已经被割让给德国的犹太人,放着万贯家财不继承,跑来干什么?法国用得着你来爱吗?

查!这里面一定有鬼!

于是他很快下令逮捕的了德雷福斯,当时情报部门可不讲什么文明审讯,德雷福斯一开始还嘴硬,一通好打之后,很快就屈打成招了。

为了把德雷福斯的棺材板钉死,亨利还在审判中以其军官的荣誉发誓说“有一位名誉无可指摘的人物说德雷福斯就是叛徒!”但他又拒绝透露这个大人物的姓名。

这招其实让人挺眼熟。


于是这起法国的“潜伏”、“无间道”,很快就成了铁案。

在公众一片“处死这个法奸、犹太人!”的声浪中。法国军事法庭宣布,德雷福斯因泄漏军事机密给敌国,而犯有叛国罪。

该说不说,毕竟是诞生了孟德斯鸠的国度,法国当时的司法独立还是有一些的,没有顺从民间过度激愤的情绪将德雷福斯处死,而是开除其军籍并判处终身流放魔鬼岛。

为了平息民愤,巴黎的荣誉军人院,还举行了非常“盛大”的,对德雷福斯的军衔褫夺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德雷福斯上尉的肩章被撕下,他的佩剑被折断,执行官痛骂他是国家的败类,辱没了身为法国军人的荣誉。

可很快,法国军方又发现,这个案子好像办错了。

参谋部的那个内鬼,似乎不是德雷福斯,而是另有其人。

最初,是因为德雷福斯的笔迹与那张泄密信上的对不上。法军反间谍处处长皮卡尔,认为自己同事亨利的调查过于武断。于是决定自力持续追踪调查。调查后他发现,泄密信上的笔记真的不是德雷福斯的。而与当时任职总参谋部的另一位军官埃斯特拉齐少校一模一样。

再经查访后,皮卡尔终于确定了埃斯特拉齐,其实才是那个潜藏在总参谋部的内鬼。

可是当皮卡尔将他的调查结果附上证据向上峰反映时,他得到的却是“此案已结,不可继续追查”的答复,且很快,皮卡尔就被踢出总参谋部 前往突尼斯前线去“作战”(送死)。

很明显,法军总参谋部在德雷福斯案中已经势成骑虎,不敢将这个已经被证明是冤案的案件再反过来了。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个案子变得“铁案难翻”呢?

过去,很多浮光掠影的分析,往往将之归咎于法军高层的腐败颟顸。

但分析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当时法军乃至法兰西共和国的高层,并没有那么愚蠢,他们对德雷福斯事件的沉默与息事宁人,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因为这确实是个致命的火药桶。


02


在《“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大革命,为什么会一再重演》一文当中,我曾经向您讲述过 18世纪法国大革命前社会的现状,用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的话说,当时的法国社会“阶层与阶层之间是互不理解、彼此仇视的,唯有王权是生机勃勃的。”


到了19世纪末,一百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很多。

如托克维尔所指出,革命其实并不能根本性的改变什么——虽然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法国大革命,公民们无数次立起街垒,宣誓要改天换地。但百年后法国的整体社会现状,其实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各阶层之间依然互不了解,并互相仇视。毋宁说,这一百年中频繁发生的革命、起义、人们筑起街垒、嘶声竭力的嘶吼,反而扩大了法国各人群之间的意见分歧。不仅阶层之间彼此观念悬殊,甚至同阶层里也会有派别分野——宗教保守主义者、民主派、共和派、社会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君主立宪派、保皇党人……无数种社会思潮都彼此不容。甚至就连保皇党中,也要分一个波旁派和奥尔良派。

托克维尔说的那种“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其实愈演愈烈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试图协调过这种矛盾。

比如拿破仑的那位非著名侄子,被革命导师马克思好生调侃过的路易·波拿巴,他建立的法兰西第二帝国就试图和一下稀泥。

这位拿破仑三世说:各位先生不要争论了好不好?咱对内发展科学、工业、过好日子,对外扩张,出去抢殖民地。这吃香喝辣的帝国主义大国的好日子,他不香吗?


实话实说,这位“拿破仑三世”这一手,一度是搞成了的。

在路易·波拿巴的手腕下,法国各阶层、各派别之间 止息了争论,社会呈现出一片高速发展,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问题就在于,这位拿破仑的大侄子搞经济却有一套,打仗却离他二大爷差的太远了。

1870年,在普法战争中,不可一世的法军在色当大败亏输,普鲁士人长驱直入占领巴黎,并在凡尔赛镜厅举办了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开国大典。


被宿敌德国狠狠羞辱了的法国人,这一下子算是彻底郁闷了,那个心情跟看了一场国足比赛的中国球迷是一样一样的——原来拿破仑帝国的荣光没有恢复啊!原来法国已经不是欧罗巴村里说一不二的首强了啊!你看被德国欺负的那个熊样!

对得起我们吗?

xxx,退钱!


我们说,本来法国各个阶层、群体之间的共识就非常脆弱,普法战争这一战败,路易·波拿巴向全体法国人许诺的那种虚幻的大国荣光,也就烟消云散了。

于是全体法国人就陷入了一种 有火儿无处撒的全体性萎靡、狂乱、戾气横行之中。

不理解法国人当时那个郁闷、憋屈、懊丧感觉的人,可以看看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感受一下。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

按照美国学者本尼迪克·安德森的定义:国家,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也就是说,国民们必须基于一种共识才能够维系住国家的凝聚力,没有的话,这个摊子可能就要散了。

可是在当时的法国——按照大文豪雨果的说法——在沙龙里,人们可以因为任何一个话题,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激烈争论。所有人在聊所有天的时候,都聊不到一块去,从绘画到音乐、从文学到哲学,从外交到内政,十个人都能给你说出十八种不同观点来……

那请问,当时的法国,这个“想象的共同体”该怎样维系呢?

其实,雨果说错了。当时的大多数法国人,至少在两个公众话题上,观点是可以达成空前一致的。

第一,就是对德复仇问题。

这个就不用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就是你小子当年羞辱了我们,逮着机会我们法国人不弄死你!

第二,就是仇视犹太人。

你可能会感觉奇怪,犹太人招谁惹谁了?普法战争又不是法国跟犹太人打的,法国人为什么会在战后,有那么浓重的仇犹情绪?

但你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当时的法国,产生这种情绪是很正常的。因为犹太人对当时法国任何一个社会群体来说,都是异类:

宗教徒们当然不喜欢犹太人,因为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认为犹太人是异教徒。

民族主义者也不喜欢犹太人,因在构建法国的单一民族叙事过程中,犹太人总是在高声宣布“我们不一样,犹太人没有祖国!”。

法国政府和大资本家们不喜欢犹太人,因为包括马克思在内的,大量欧洲顶级活动家,都是犹太人。上层精英时刻担心犹太人是不是在搞什么颠覆阴谋。

而工人阶级和法国底层大众也讨厌犹太人,巨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阴谋论,在那个时候已经在法国家喻户晓。即便你不喜欢听这种街头巷议,但看看社会上那些放高利贷、发了财的犹太富豪,你能不生气么?

此外,法国历史上还有非常浓厚的排犹传统。历代法国国王为了赖犹太商人的账,动不动就向普罗大众宣传说:犹太人是魔鬼,死了活该。


所以,比同期德国更甚,反犹这个事儿,在当时的法国是没有动员成本的——来一个外省老农,大字不识一个,你跟他说什么自由民主博爱,他不懂,但你说“犹太人该死”,他肯定跟你一起义愤填膺——对,教堂里的牧师、家里的老辈,都这么说么!

更不用说,到了十九世纪末,一种真实存在的“犹太威胁”论,确实在欧洲蔓延,那就是犹太复国主义。

1897年,正当德雷福斯案在法国吵得最凶的年月,第一届犹太复国大会在瑞士召开了。

犹太复国主义者们在这个会上提出口号:“犹太人没有祖国,犹太人要为自己建立一个祖国”。

这就让欧洲各列强都如芒在背——你看看世界版图都让哥几个瓜分完毕了,哪还有空地给你啊?你想建国,我还想建国呢!


当时法国社会上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就是法国境内的犹太人,已经跟德国结了盟,打算在下一场战争中,用背后捅刀的方式陷害法国,然后换取自己建国的机会。

而法国的政府和军方,也乐于看到这样的流言传播。因为面对实力急速增长的德国,官方确实需要民间存在这种至少是同情自己的声音——民众爱国,这总是个好事么。

于是反犹、仇犹情绪,在当时的法国,就成为了一个大众“寻求共识”、寻找彼此共同点的情绪箭靶。

基本两个人一碰面,你还摸不准对方的政见,不知道跟对方聊什么,但只要确定对方不是犹太人,你跟他聊反犹 就对了,一聊八成就能聊一个准。双方会在这种对犹太人的共同仇恨当中,缔结看似非常坚固的友谊。

在《“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大革命,为什么会一再重演》一文中我曾经说,法国大革命建立的是一个寻求“公倍数”式共识的国家。这个公倍数可以是对一种共同理念的爱(比如三色旗代表的“自由、平等、博爱”),但也可以是一种共同的恨。

而德雷福斯所属的犹太人,很不幸,就成为了法国当时各个阶层、各个派别间的,这种仇恨的“公倍数”之一。


03


了解了这些,你也就明白了,德雷福斯案为什么能在当时的法国,掀起如此的轩然大波——这个故事真的太符合法国那种狂热民间情绪的想象了:

一个来自德战区的犹太人,处心积虑打入了我们法国军队核心机要部门,长期为德国窃取我们的机密情报。我们好不容易拉上了沙俄准备干一下子(1892年,法俄协约形成),你居然在这种时候为德国佬卖命?!

德雷福斯,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法奸!

毫无疑问,当时的大多数法国公众,就是这么想问题的。所以这个故事的“模因”,在法国舆论界传播起来,是无阻力、零成本的,很快就完成了病毒式的扩散。

于是德雷福斯案很快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谈资。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当年法兰西微博热搜的霸榜话题。

而特别巧的是,德雷福斯案发生的19世纪末,还正赶上了当时法国在进行报业革命——原本报纸这种东西,在法国也是上层阶级才买得起的高端读物。但到了19世纪末,随着化学革命的进行,印刷、纸张技术的进步。“小报”(Le Petit Journal)的概念就出现了。

当时的巴黎街头,最受欢迎的是一种“一个苏的报纸”,“苏”是法郎的一种辅币。所以,“一个苏的报纸”其实也就是“一分钱报纸”,专门供那些买不起传统大报的社会中下层阅读。而这些报纸上刊载的新闻,大多数也都是一些什么名流丑闻啊、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啊、软情色故事啊、外国(尤其是德国)的惊天密谋啊之类的。劳苦大众们也不求小报们说的真,就图看个爽。舒缓一下工作压力么。

巴尔扎克就曾经非常无奈于这些低俗的“故事会”文章抢了自己的读者,他愤愤不平的讽刺说:“请问,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中,你能否找得到一篇文章,在才华上足以和这条小报消息媲美:‘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艺术桥高处投身塞纳河自杀。’面对这种巴黎式的简洁文体,所有的悲剧、小说都要黯然失色啦!”

平素就以信口开河、迎合大众想象为务的“小报”们,碰上了德雷福斯案这样对胃口的大新闻,那当然就会扑上去大做一番文章。

当时法国发行量最大的一张小报,名字就叫《小日报》(Le Petit Journal)。它在对德雷福斯案的报道中,凭借痛斥德雷福斯的间谍行径、绘声绘色的“补完”了, 德雷福斯家族怎样跟德国勾结,一下子就成了流量爆款……


凭借着这些:或捕风捉影、或干脆造谣生事的报道,和站在民族大义上的嘶吼,《小日报》销量一度飙到了惊人的300万份每天。全巴黎的人民天天都在追着看,犹太人怎样跟德国一起合谋,祸害自己的祖国,并为之义愤填膺。

此时,“德雷福斯案”这个“模因”,经过历次基因突变,已成为了一场席卷整个法国的流行病。它成了法国人的一个箭靶,上面插满了那个时代所有阶层人们的,无从发泄的情绪之箭。而这个“模因”也已经与真相离得越来越远,甚至完全脱钩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皮卡尔的那份澄清真相的调查报告,却被送到了法军高层的案头。

这就给做决策的人出了一个大难题——就算真相确实如此,那这个案子还能翻么?

但凡务实一点的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时的德雷福斯案,已经不是一起单纯的“无间道”式的间谍案了。它的“公众想象”已经达成了,相关叙事有了自己的生命力,舆论势能变得势不可挡。

这个时候你突然告诉公众 这个案子判错了?那个犹太人是无辜的?要把这个烂疮从公众的共识肌体上挖去?

那请问,法国会发生什么?

舆论一定是会疼的大叫,社会的共识会顷刻间撕裂。甚至要做这个翻案文章的政府,都有可能遭遇公众愤怒情绪的反噬,遭遇极大的信任危机。极端主义者会质问:你们是不是也是这场“阴谋”的合谋者,法国政府是不是也被渗透了?成了犹太人和德国人的帮凶?

在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已经被点燃的时刻,德雷福斯案就是个炸雷,谁敢翻,谁就得死。

于是,势成骑虎的法国军部和担心支持率的法国政府,都聪明的选择了“顺势疗法”。低调处理了真正的间谍,而对德雷福斯的冤屈不闻不问。

但这个时候,一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左拉。



04


爱弥尔·左拉,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和理论家,作为巴尔扎克的崇拜者和继承者,他的主业是写小说。但他一生事迹中最为人铭记的,却是他在得雷福斯案中的发声。

1897年法国的《费加罗报》率先刊载了,德雷福斯的哥哥和律师一起,写给陆军部部长的申诉信。那封信引用皮卡尔查到的证据,以详实的举证推翻了之前对德雷福斯的一切错误指控。

整个法国顿时舆论哗然。

随后一大批律师、记者和作家迅速的集结起来,开始质疑之前的判决是否出现了严重错误,呼吁彻查并澄清真相。而这其中的尖兵就是左拉。

1898年1月13日,左拉发表长文《我控诉:致共和国总统的信》,全文刊载在《震旦报》(或翻译为《曙光报》)上。

文中,左拉严厉谴责了军方高层和军事法庭基于反犹偏见、以“爱国”、“荣誉”为名,掩盖自身的丑闻,并捏造事实诬陷德雷福斯、放生真凶埃斯特哈齐。

在那篇长篇控诉当中,左拉以不怕得罪任何群体的觉悟,几乎骂尽了在德雷福斯案中一切怀有私心,导致无辜者承受不白之冤的人,并深刻的揭露了法国当时社会所存在的心理弊病。

左拉说:

“误导、操弄公众意见、并使之走上狂热是一项罪行;

毒害谦逊的平民的心灵、鼓吹反动与狭隘的狂热,自己却躲在反犹主义的堡垒背后,也是一种罪行。

以爱国为借口,扭曲事实,增加仇恨是一项罪行;

当科学为真理及正义而努力时,将刀剑作为神祇来崇拜,更是一项罪行。”

左拉大声疾呼:“醒来吧,法兰西,想想你的荣誉!”

但左拉这种旗帜鲜明的呼吁,这种一针见血的批判,很快就遭遇了山呼海啸的辱骂和指责。

大量的法国人觉得:你左拉居然敢给德雷福斯翻案?这案子有的翻么?全巴黎的小报都在说他有罪啊!

大多数法国人,此时使用了一种“吸血鬼逻辑”:犹太人德雷福斯跟德国人勾结,出卖国家情报,所以他是德国人的走狗!你左拉居然敢为德雷福斯翻案,所以你是犹太人的狗、也就是德国人的狗!

于是《小日报》等媒体的风口又来了,《小日报》以《左拉事件》为题,对左拉进行连篇累牍的人身攻击和泼污,号召法国人一起“驱逐反爱国主义丑闻的主角——爱弥儿·左拉”。

有人号召,自然也就有人真干。

自从《我控诉》一文发表后,左拉家的院墙上,就总有人往上扔屎。极端者还频繁给他发信,进行人身威胁。而在左拉发文后的第二个月,他被法国军部以“诽谤罪”进行了指控。随后左拉被判一年徒刑,罚款3000法郎。

当然,这纸主要是为了平息仇犹者议论的判令,其实并未真正完全执行。因为判决公布后没多久,左拉就在朋友的屡次建议下,离开了“人人都在恨我”的巴黎,前往伦敦避祸,直到一年后才回国。

当然,左拉这个祸,可能最终也没避的了,在仅仅几年后,他就死于了一场可疑的煤气中毒。

但左拉点燃的火炬,却熊熊燃烧了起来。在他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法国知识分子们站了出来,或发表文章,或大声疾呼,反对那种非理性的、无线扩大仇恨的蔓延。

1897年,在左拉被攻击和起诉的同一年,案件真凶埃斯特拉齐少校,主动宣布认罪,承认自己才是那名间谍。

但已经把话说死了的反犹派坚持不认账,认定这就是“犹太和德国同情者”的一场阴谋。

于是,在法国的城市、乡村,所有人之间,都开始变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人们恨不得见面就问“您是否支持对德雷福斯案进行重审?”

亲朋之间因争论反目;有的夫妇因此而离婚;即便是家人亲友团聚,只要谈及此案,也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扭打起来,闹得不可开交;整个法国陷入了一场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危机。一些地方,还出现了为该案争执,而发生的群体性械斗事件。

在旁边看戏的德国,此时估计在偷着乐——这间谍搞的可真是一本万利嘿!咱还啥都没做,法国人自己就先乱了!

直到1899年,瓦尔德克—卢梭出任法国总理。面对几乎快要打起内战来的两派。这位总理被迫和稀泥,提了一项折中办法:在维持原判的前提下,让总统宣布赦免德雷福斯。

同年9月,德雷福斯获得了自由。

但德雷福斯案余波并没有就此平息。以对该案的争论为发端,法国的公众开始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

反德雷福斯的报纸、党派、公众逐渐抱团,组建了他们的“法兰西爱国联盟”。他们提出“一切为了法兰西祖国”的口号,主张在类似德雷福斯这样的事件中,宁可错抓,不能放过。此外,该联盟还带有非常浓厚的反犹、排外、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色彩,要求法国在外交上,以强硬对抗德国的“欺压”,并主动寻求与德国的开战机会。

而相反,当初主张为德雷福斯平反伸冤的法国知识阶层、报纸、社团,则相应的组成了“人权联盟”。他们强调说,个人权益的保障,与社会公平的实现,既是一个国家强大的前提,也是其最终的目的。如果为了一个空洞的“国家”名词,就轻易践踏个体的权益,那么这种强大即便达成了,也将变得毫无意义。

这两个派别,后来成为法国一战以前,政治擂台上针锋相对的对手。

法国人此时才发现,原本熟悉的人与人,原来有那么大的差别——大家虽然都说的是法语,都是法国人,但我们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05


那么,这场撕裂法国的大争论,最终谁得胜了呢?

说一个细节,你就明白了。当年力挺左拉在自己的报纸上,发表《我控诉》一文的那位《震旦报》副主编,名叫乔治·克里蒙梭。


是的,中学历史如果你还没有忘光的话,你会记得,正是这位克里蒙梭,在法国一战中最艰难的时刻,力主坚持打下去,并出山组阁,并且最终带领法国人赢的了战争的胜利。

而颇为讽刺的是,这位一战中抗德最坚决的主战派、在战后的巴黎和会上,极力主张“肢解德国”的“老虎”克里蒙梭,在当年的“德雷福斯案”大辩论中,却是天天被“爱国联盟”追着骂的。说他是“德国人的走狗”“犹太人的代言人”,跟左拉一样,是个“法奸”。

但幸运的是,由德雷福斯案引起的,法国第三共和国时代的最大意见分裂,最终以左拉的继承者们、“人权联盟”的获胜而告终。

而这个结果,不得不说是,与法国当时所处的国际环境、社会环境、尤其是其深厚的文化底蕴有关。

在论战中,包括左拉在内的法国当时的“社会良心”们,一再提醒法国公众:我们的共和国,是尊重民权,尊重理性的。我们是诞生了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共和思想的民族。我们不能被某种宏大的仇恨叙事,屏蔽了自己的双眼,枉顾事实的真相,无限的扩大仇恨。我们更不能将自己的社会共识、国家共识,建立在这种对他国或他民族的彻骨仇恨之上。法兰西共和国的共识要建立在对爱的信仰上,而不是恨,这样的基石才是牢固的。

在这些社会良心的提醒和引导下,法兰西谨慎的绕开了那个狂乱的巨坑,而几十年后,类似境遇的德国,则一头栽了下去。


是的,对比一战前的法国和二战前的德国,你会发现,这两个国家的困境与思潮,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同样是在前一场战争中被敌国重重的伤害、羞辱。

同样是在剧变中,社会共识碎了一地,各个阶层之间除了 互不了解和彼此仇恨,似乎就不剩下什么。

同样是人们开始试图用更大的一种仇恨,去弥合彼此之间的分歧。甚至希特勒早年间一再宣扬的“犹太卖国贼背后捅刀”的理论,就直接 借鉴了“德雷福斯案”中“爱国联盟”的相关说法(犹太人两面都被说“背后捅刀”,这锅背的一层又一层)……

但很可惜,德国不是法国,德国没有左拉,德国没有《我控诉》、没有《致德意志》,德国没有人振臂一呼,提醒公众“醒来吧,德意志,想想你的名誉”……

于是德意志沉沦了,被那些过度的仇恨迷住了双眼,并最终铸成了二战的悲剧。


1897年,在发表《我控诉》的那一天,左拉与他志同道合的法兰西良心们,敢冒着得罪整个社会的风险,献祭了他们自己的前途、名誉乃至生命,为自己的祖国和全人类的良知与公义,换取了一个未来。

1908年,在逝世仅六年后,爱弥儿·左拉的骨灰,被移入了象征法兰西骄傲与荣誉的“先贤祠”。

客观的说,左拉的小说,并没有同列先贤祠的雨果、大仲马、巴尔扎克精彩;他的思想,更比不上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深邃。

但左拉的伟大,在于他的勇气。当整个社会的众人都被一种情绪所催眠,并陷入狂热的迷乱时,他敢大声疾呼:醒来吧,法兰西,想想你的名誉。

正是从左拉开始,“公共知识分子”这个名字,开始被世界所熟悉。

什么是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其实就是自己社会的“诤友”,那个戳破皇帝新装虚幻的孩子。他们能够在公众情绪陷入狂乱时,勇敢的提醒一句:“醒来吧,法兰西,想想你的荣誉。”

“沉默,对他而言,不只是痛苦,更是耻辱。如果不说出真相,他就再也不敢坐在亲人的身旁。同老朋友握手时,也会羞得脸红。”左拉的女儿德尼斯,曾这样评价她的父亲。


每当看到这句话时,我总想起一句相反的名言——那是德国哲学家康德留下的。在环境的重压下,康德曾经说:“哲学家也没有义务说出所有的真相。”

当然,我们也不能过度苛责康德,以及继承他性格的,整体都偏向在公众领域沉默的,德国知识分子群体。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德国知识分子越到后来,就越喜欢走向沉默,与其民族、国家之后的整体命运走向,是无法分开的。

只是,我总想起康德一辈子待的那个故乡——柯尼斯堡。

那是普鲁士的龙兴之地,有深厚德国历史的地方。但现在,那个地方,叫“加里宁格勒”,是俄罗斯的飞地。

我总觉得,左拉与康德,他们所代表的 不同的法德知识分子气质,在冥冥之中,决定了这两个民族的命运。

柯尼斯堡赢得过无数凯旋,却最终消逝。巴黎总被占领,却屹立至今。

这一切命运的转折点,就在百年前,那场撕裂法国的争吵,和那位叫醒自己祖国的左拉。

法兰西,真的需要感谢左拉,感谢那一代又一代肯在舆论陷于狂乱与盲目时,不从流俗、敢犯众怒,愿意叫醒自己祖国的”臭公知“们。

他们,是永远的逆行者,也是撑起法兰西的孤勇者。

《我控诉》An Officer and a Spy / J'accuse (2019) - Trailer (English Su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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