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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饥饿仍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维罗阳光
202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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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l 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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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把人变得连狗都不如,道德、伦理和尊严从何谈起?


01


迄今,饥饿仍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我生于1970年,我的老家湖北省云梦县是鱼米之乡。早年虽然家中贫寒,也有向亲戚家借粮的时候,但基本没有挨饿。但是,在我父母和其他长辈的记忆中,饥饿刻下的烙印伴随了终身。

父母、长辈关于饥饿的惨痛记忆,在我后来接触到的一些图书中获得了印证。如果说,杨继绳的著作偏于宏观记录,张向持的《圣殿》偏于对信阳大饥荒整个事件做出文学性描述,那么,老鬼的小说《血与铁》则真实而传神:

父母发有高干购货本,可以买一些鸡蛋、黄豆、肉等。父亲屋里有一个电炉子,每天早晨他都自己煮牛奶、鸡蛋吃。望着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亲曾说:“你别不知足,我吃是因为我有这个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饭,总比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们吃的豆制品、猪杂碎什么的都是单位照顾我的,别老不知足。

凭良心说,我们家里吃得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觉得肚子空空的,总想多吃点儿。

父亲在饭桌上常常若有所思地说:“吃饭七成饱就行了,吃太饱活不长。

但人挨饿时最渴望的是吃饭,根本无暇考虑寿命问题。只要能吃饱,活不长我也认了。

因为老挨打,我从小就非常害怕父亲,再饿也不敢向他要吃的。

每月学校退我六斤粮票,我要给家里四斤,剩下的两斤,我就上饭馆吃了。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带饭,又有点儿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五分钱的糖火烧(其实是糖精做的),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觉得这有点儿资产阶级腐化,董存瑞绝不可能老下饭馆。可我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来的饭香味儿,太有磁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腐化。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穿得很破很脏、蓬头垢面的人,专门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碗。尽管人们吃得都很干净,也总会剩下一粒米、一口汤或是一点儿剩菜汁。待这人刚离开座位,舔盘子的就扑过去,拿起碗,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干净,还把桌子上撒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来的嚼不动的肉皮,全都捡起来吃掉了。

这种场面让人心里很难受,饥饿把人饿成了跟狗一样。

▲1932-1933年发声的乌克兰大饥荒,夺走了几百万人的生命,路边随处可见饿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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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生活在北京,他的父亲马建民,母亲杨沫都是高干。即便如此,老鬼仍忍饥挨饿,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不难想见,其他的北京平民,就更加艰难。

我在老家时,村里一个叔叔曾经讲过,大饥荒的时候,农村在吃食堂,我父亲比他年长,有一次刚刚分到饭,我父亲就一把从他手里将饭抢了过去,三口两口吃下去,让他饿了一顿。

几十年之后,我父亲喝下了几杯酒,对着他寄予厚望的孙子(我儿子)讲到了自己的辛酸往事:大饥荒时,父亲只有十多岁,有一次实在饿狠了,找母亲要吃的没要到,他操起斧头,追着小脚母亲绕着房子跑了三个圈。然后,他扔掉斧头,母子俩抱头痛哭。

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了两年多。在他生前,从未对我提到过这些心酸的往事。我是从儿子的转述中才知道这些。这时,我突然理解,他晚年为什么只吃肉鱼,很少吃蔬菜和米饭——正因于此,一次心肌梗塞夺走了他的生命。

除了父亲,我的大姑妈也和我讲起过她大饥荒时候的经历。那时,大姑妈十几岁,经常给自己的奶奶洗衣服,倒马桶。奶奶见她饿得可怜,有时就给她一些吃的。这惹怒了她的一个叔叔,认为她侵蚀了属于自己的口粮,竟然一把提起她,把她摁到村子后面的池塘里,让她喝了很多水,差点被淹死。

晚年,大姑妈对我讲起这件往事时声音平淡,但仍然不能释怀。

大饥荒时,母亲在武汉青山红钢城。除了工资以外,能干的外公还到武汉周边的郊区挖藕、捉鱼,维持一家人的生存。外公给母亲过早(早餐)的钱,她总是一点一点存起来,到月底时再交给外公补贴家用。我的舅舅比她年长几岁,却从未如此。

但是,外公在大饥荒基本好转之后,决定全家从武汉回到云梦乡下老家,十二岁的母亲坚决反对,哭着在地上打滚也没有用。于是,母亲从武汉市户口变成了云梦县的农村户口。

而这个决定,也让外公后悔了几十年。

2020年年初因为新冠肺炎困在云梦县城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的曾祖父(父亲的爷爷)和一个爷爷,在大饥荒中被活活饿死。

1845年至1850年发生的爱尔兰大饥荒让100多万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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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父辈关于饥饿的直观记忆,让我庆幸自己晚生了十几年。但是,在中国历史上,饥饿一直困扰着底层民众。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如此,被称为“盛世”的康雍乾朝代,也同样如此。

在所谓“康雍乾盛世”之前,有所谓的“文景之治”和“开元盛世”。张宏杰《饥饿的盛世》一书显示,“康雍乾盛世”远超从前:“乾隆统治下的中国,纵向比,是中国之前几千年历史中人口最多、国力最盛的时期。横向比,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富庶的国家。称之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盛世,毫不为过。乾隆时代创造了空前的政治稳定,养活了数量空前的人口,奠定了今天的版图。

张宏杰的观点尚未成为史学家们的共识。但他这段话中,“养活了数量空前的人口”应当是一处笔误——在帝制中国,皇权是依靠武力强行向民众征税以维持统治,本质上是民众养活了统治者。此外,清代人口数量剧增,固然和康雍乾三朝没有特别大的战乱有关,但也和美洲作物如番薯、玉米的引进有关,这些作物让以前不适宜种植水稻、小麦等作物的土地得到利用,使得可开垦土地大量增加,生产出的粮食也可以养活更多人。

即便如此,底层民众的生活仍十分贫困,并且一直面临饥饿的威胁。英国的马戛尔尼使团来中国的初始名目是给乾隆庆祝生日。乾隆知道后很高兴,嘱咐各地官员好好招待。马戛尔尼使团到天津靠岸,当地官员马上送来大量补给,包括很多活牛、活猪,活鸡,活鸭。这些都是从天津各县征集,经过长途跋涉和碰撞,往船上运的时候有几只猪和几只鸡死了,英国人就扔到海里。这时他们发现,围着看热闹的好几十个中国人不顾生死,游到船边来抢这些死猪死鸡。英国人马上明白,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很低,生活在饥饿当中。

此外,清王朝雇佣了许多老百姓到英使团的船上端茶倒水,扫地做饭。英国人注意到,这些人“都如此消瘦”,“在普通中国人中间,人们很难找到类似英国公民的啤酒大肚或英国农夫喜气洋洋的脸。”这些普通中国人“每次接到我们的残羹剩饭,都要千恩万谢。对我们用过的茶叶,他们总是贪婪地争抢,然后煮水泡着喝。

马戛尔尼使团来华是1793年。英国人观察到,中国人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欧洲。《饥饿的爱尔兰1800-1850》显示,19世纪上半叶的技术变革,导致西欧空前的经济增长和资本形成。然而,爱尔兰几乎没有参与这一进程,经济大大落后于英国。爱尔兰人均年收入为9-10.5英镑,而英国估值为24.4英镑。当北大西洋经济繁荣之时,1845年至1850年的爱尔兰大饥荒了造成150万人死亡,数十万人逃离爱尔兰。

安第斯空难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其他地方,一个陷入严重饥饿状况的人,在生命难以维系的情况下,显然难以顾及尊严——这时,一味用道德伦理来要求他显然过于严苛。

1972年10月13日,一架载有45人的客机从乌拉圭飞往智利,因为遇上风暴坠毁在3900多米高的安第斯山脉上。机上45名乘客中,包括乌拉圭的橄榄球手及其家属,21人当场丧生,其余24名幸存者中,8人在逃生中被雪崩夺去生命;最终有16人于同年12月22日之前陆续走出雪域而生还,被称为“安第斯奇迹”。在空难的发生后的第10天,幸存者为了在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中存活,被迫手拉手立下了一个“恐怖协议”——“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吃掉我。”幸存者最终靠遇难者的人肉果腹才活了下来。

1974年,《活着:安第斯空难幸存者的故事》一书问世,书中讲述了幸存者在安第斯山72天的生存经历。幸存者卡内萨在书中说:“靠吃人肉活下来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我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答案是值得。这样做是为了活着的人继续生存,如果当时地上是我的尸体,我也希望你做同样的事情。”


03


按照阿玛蒂亚·森在《贫困与饥荒》一书的研究,饥饿总是和贫困密切相关,促成饥饿的因果关系总是包含粮食供给之外的重要因素。即便因为粮食供给减少导致了饥饿,但总有人脑满肥肠。森认为,一个人支配获得粮食的能力或他希望获得任何一种东西的能力,都取决于他在社会中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权利关系。森提出,权利方法把饥饿看做是经济灾难,而不只是粮食危机。

显然,权利与政治、法律、经济等领域相关,这涉及的实际是政治学的本质——政治是关于重大利益的权威性分配。森提出,必须区分粮食供给与对粮食的直接支配权利,前者关注的是一个经济体中拥有多少粮食,后者涉及一个粮食生产者能够消费多少他生产的粮食。当一个农民完全依靠自己生产的粮食维持生存,出售的东西不多,也不购买粮食,他遭受饥饿的原因是直接权利失败,而非市场上的粮食减少。

在其后出版的《饥饿与公共行为》一书中,森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观点。在这本书中,森对政府干预、市场机制和公众活动,在普遍遭遇世界饥荒问题分别可能发挥的作用进行了评价。森认为,大饥饿的本质原因是公共行为的失误,具体而言,即是统治体制以及该体制下民众权利的丧失。在森看来, 公共行为不仅包括国家的活动,而且包括民众采取的社会行为——不仅有“合作”的(通过公民合作),还有“对抗”的(通过社会批评和政治对抗)。前者显示,国家行动的性质和效力在缺乏公众警惕和活动的情况下,非常容易恶化;后者显示,公民权利的丧失,导致饥饿普遍蔓延,并造成大量的人口死亡。

森的观点,与乔尔·莫克尔《饥饿的爱尔兰1800-1850》一书的观点颇为类似。人们普遍认为,爱尔兰的贫困可以用人口过剩、邪恶的土地制度或英国人的恶意剥削来解释,乔尔·莫克尔驳斥了这种观点,他认为,劳动生产率低下和物质资本形成不足——这是爱尔兰独特的政治和社会结构、房东和租户之间持续冲突,以及爱尔兰经济体制僵化的结果。

1984年埃塞俄比亚大饥荒

如果说,饥饿的普遍爆发和蔓延,是公共行为的失误所导致。那么,当饥饿在遥远的地方发生时,其他地方的富裕者是否应该施以援手?上世纪80年代,非洲国家埃塞俄比亚陷入内战和饥荒,难民因为饥饿成批死亡。为此,迈克尔·杰克逊和莱昂纳尔·里奇写出了《四海一心》,1985年1月28日,美国46位巨星一起录制了单曲唱片,几周之内就卖出700万张,筹集到了6300多万美元善款。

过气的英国歌手鲍勃·吉尔道夫和女友,在电视上看到了埃塞俄比亚惨绝人寰的一幕。他立即行动起来,不久,他决定举办一场慈善义演。1985年7月13日,世界上最知名的一百多位摇滚明星和乐队聚在一起,为拯救濒于死亡的非洲灾民,在伦敦温布利体育场和费城约翰·肯尼迪体育场分别举行了盛大的义演活动——Live Aid。这场演出,被称为“地球上最伟大的一场演出”“二十世纪最后的神迹”。《地球上最伟大的一场演出》详细讲述了这次赈灾义演的全部经过,而本书的版税也将全部捐献给吉尔道夫创立的Live Aid基金会,继续帮助非洲。

迈克尔·杰克逊和莱昂纳尔·里奇、鲍勃·吉尔道夫都以自己的作为,救济那些陷入饥饿中的人们。这与《饥饿、富裕与道德》一书作者彼得·辛格的观点颇为契合。在彼得·辛格看来:如果一个人能够救出掉在池塘里的孩子,而代价仅仅只是弄脏自己的衣服,这个人不是应该义无反顾地救出这个孩子吗?同样,生活充裕的人们,不是应该把自己本欲购买一些新衣服或奢侈品的钱捐献出来,以挽救别人的生命吗?辛格言行合一,他和妻子一直将自己收入的10%捐献给慈善机构——这一做法令人肃然起敬。

但是,让民众获得权利,避免政府决策失误导致大量的饥饿和死亡,这才是根本性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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