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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与地名

陈未鹏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摘要:


宋词中的地名有纪实与象征两种功能。其象征功能是前代文学经验的累积, 也是词人个体情感的体现。不同时代, 不同词人, 其词作中地名的象征功能不尽相同。


 关键词: 宋词 地名 象征



 宋词与地名的关系可谓密切。 人的生平, 如郡望、籍贯、行踪等赖地名加以记载。二万多首宋词中, 有相当一部分的词作小序或词本身都应用了地名。地名是一个地域的“ 标签”, 承载着丰富的地域内涵与地域情感。地名在宋词中的应用, 是宋词地域文化表述的一个部分;而地名在宋词创作中的地位与作用, 更是宋词地域文化意识的直接表现。



地名在宋词中的地位和作用,首先表现为纪实功能。地名表明了词创作的地域背景。潘阆《酒泉子》十首,首句多是“ 长忆钱塘” 、“ 长忆西湖” 、“ 长忆孤山”, 可知这一组词乃怀念余杭之作。吴文英《八声甘州·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中的“ 灵岩”,即苏州灵岩山,上有吴娃宫, 藉此知词咏西子事。


词中地名的纪实功能, 或有资于考证。如高惟月,仅知其为怀安人。然而宋代怀安地名有二,一是潼川府路怀安军, 一是福州府怀安。高惟月在《念奴娇》“ 岩扃不锁”的小序中自称“ 三山高惟月”, 三山是福州古称,故高惟月应为福州怀安人。



宋词中的地名与词作的思想内涵相辅相成。如苏轼《卜算子 ·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黄州”这个地名透露此词作于苏轼经历“ 乌台诗案”之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期间所作。了解这一背景,有助于理解词作的幽愤寂苦之音。再如, 朱敦儒的《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 、过扬州。


联系南宋时的地理形势,此词用了金陵、中原、扬州等地名,颇有深意 :六朝兴亡之地的金陵,隔江相望的便是江淮抗敌前线;扬州是当时抗敌重镇 ;而中原已沦为敌手 。词人将地名作为词的有机组成部分,通过这些地名, 词人感怀国事,悲愤交集的情绪溢于言表。读者亦能凭借这些地名,进入词人激越痛楚的内心世界。


应当说, 很多的词题 、词序以及词作本身的地名兼有双重功能, 如王安石《桂枝香· 金陵怀古》中的“ 金陵” 、苏轼《念奴娇 · 赤壁怀古》中的“ 赤壁” 、张元幹《水调歌头· 追和》“ 举手钓鳌客”中的“ 吴会”等地名, 既有纪实功能, 又是词人情感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为例, “ 金陵”既是王安石作词时的登临之地, 亦是六朝古都, 有着丰富的历史信息。王安石的怀古, 即怀念金陵历史上的王朝, 如果不点明“ 金陵”, 则词作的情感表达就受到限制。



但是, 宋词中地名应用还有另外一种特征, 即应用时弱化地名的纪实功能, 而突出地名的象征功能。如灞桥, 位于长安之东, 但很多词人提到灞桥之时, 却未必和其地理位置相干。刘克庄《菩萨蛮》中的“ 笑杀灞桥翁, 骑驴风雪中”, 张炎《满江红》中的“ 且依然诗思, 灞桥人独”, 用的都是郑綮 “ 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 的典故 。而毛滂的《上林春令》中的“ 落花飞絮濛濛, 长忆著, 灞桥别后”, 高观国《解连环》中的“ 依依灞桥怨别”, 则是取折柳赠别之意。同样, 辛弃疾《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元嘉草草, 封狼居胥, 赢得仓皇北顾。”刘辰翁《念奴娇》:“吾年如此,更梦里,犹作狼居胥意。”这两首词都提到了“ 狼居胥”。狼居胥在今内蒙古, 词中所用“ 狼居胥”, 典出自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封狼居胥山事, 显然, 无论是辛弃疾, 还是刘辰翁, 其词中的“ 狼居胥”, 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 而有“北伐”之意。




我们以“ 江南”地名为例,分析一个地名如何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沉淀深厚的文化传统与美学理想,从而承载起两宋词人丰富的艺术联想。江南,在宋代一般是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这两个行政区域的总称。而宋词中提及江南,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具体的空间范畴,宋词中的江南,寄寓着丰富的文化信息。



江南的自然风光比较秀美, 所以, 宋词中的“ 江南”, 也是风光旖旎。赵彦端《瑞鹤仙》:“江南如画, 紫菊冬前, 翠橙霜後。”认为江南如画的, 非仅赵彦端一人。两宋词人在提及”江南“时,笔触都变得格外细致轻柔。对其美景, 更是赞不绝口。王琪《望江南》十首,细写江南草、柳 、酒、燕 、竹、雨、水 、岸 、月以及雪诸种事物, 将江南的美从各个角度加以穷形尽相的描绘。“ 江南路, 花无数。” ( 卢祖皋《更漏子》) 、“ 斜风雨细江南岸”( 晁端礼《踏莎行》) 、“ 把江南 、图画展开看都难比。”(吕胜己《满江红》) 词中的江南美景可谓数不胜数。而且, 词中的江南, 不是“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的雄浑, 不是“ 骏马秋风冀北”的刚硬, 更不是“ 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的清幽, 江南的美, 基本是倾向于轻柔恬静的。江南是属于春天的:“江南春晓, 花发乱莺飞”( 李之仪《蓦山溪》) 、“ 怎向江南, 更说杏花烟雨”( 陈亮《品令》) 。哪怕是萧杀的冬季, 在词人看来, 也是“ 江南雪里花如玉”( 韩元吉《菩萨蛮》) 。有时, 词人还有意用其它地方来衬托江南的美, 如向滈《阮郎归》:“陇头归路指苍茫, 江南春兴长 。”



词中江南的美, 固然美在杏花春雨, 还美在有斜桥红袖的香艳。刘过《糖多令》:“绮陌红楼应笑我, 为梅事, 过江南。”绮陌红楼, 似乎是专属于江南的。也许, 词人念念不忘的江南风味, 便是“ 江南风味依然在, 玉貌韶颜”( 周邦彦《丑奴儿》) 。江南, 在词中, 既是一个多情的所在, “ 相思恰似江南柳, 一夜春风一夜深”( 苏庠《鹧鸪天》) , 又是少年岁月诗酒留连之处:“尽带江南春色 、过长淮 。一曲艳歌留别, 翠蝉摇宝钗”( 张先《定西番》) 。


对许多词人而言, 江南是故乡:“最是游子悲乡, 小人怀土, 梦绕江南岸 。” 京镗《念奴娇》) 、“ 凭栏处空引领, 望江南 、不见转凄凉。羁旅登高易感, 况於留滞殊方。”( 洪皓《木兰花慢》) 江南是乡愁, 也是疲惫心灵的港湾:“家在江南, 三径都荒了。何时到。暗尘扑帽。应被渊明笑” ( 袁去华《点绛唇》) 、“ 便江南 、求田问舍, 把岁寒 、三友一圈栽”( 吴潜《八声甘州》) 。


宋词中的江南, 之所以承载着如此丰富的内涵, 因为“ 江南”两字层积着长久的意象资源, 是历代文人墨客共同想象中的江南。



宋词中反复出现“ 江南梅萼” 、“ 江南消息” 、“ 江南芳信”等词组, 如周邦彦《解连环》:”水驿春回, 望寄我, 江南梅萼”, 又如袁去华《念奴娇》:“岁晚天涯驿使远, 难寄江南消息”, 又如贺铸《弄珠英》:”江南芳信, 目断何人寄”, 等等。这些, 显然是化用六朝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 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 。”又《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 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 、鲈鱼脍曰:' 人生贵得适意尔, 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遂命驾便归。”张翰、张季鹰是吴( 今苏州) 人, 吴属于江南的一部分, 所以在宋词中, 将“江南” 与这个典故共同使用的情况非常多见。如“ 莼羹鲈脍非吾好, 去国讴吟, 半落江南调”( 贺铸《凤栖梧》) 、“ 江南秋欲遍。正莼际鲈分, 酒边螯荐”( 卢祖皋《瑞鹤仙》) 、“ 唤起江南, 一叶莼鲈兴”( 方岳《蝶恋花》) 等。



应该说, 宋词中的“江南”意象, 得到唐诗的沾溉是最多的。大量对江南景色的描绘吸取了唐诗的经验;有的词句, 则直接化用唐诗成句。如贺铸《晚云高》:”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情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二十四桥明月夜, 弭兰桡。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 。”即为隐括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而成, 其“ 江南”意象大体类似。晁补之《虞美人》:“江南载酒平生事 。游宦如萍寄。蓬山归路傍银台。还是扬州一梦、却惊回。年年后土春来早。不负金尊倒。明年珠履赏春时。应寄琼花一朵、慰相思。”则暗用杜牧《遣怀》诗意。






“ 江南” 这个地名, 层积了历代文学的想象。许多的词人借助“ 江南”这一地名, 完成了他们内心的情感表达。宋词中的地名应用, 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 即某一地名, 其本身的象征意思并没有“ 江南” 、“ 长安”等地名丰富, 但是仍然有着强烈的触动功能, 当词人应用这一具体地名时, 往往具有清晰的意义指向。试举“ 平山堂”为例。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载:“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 壮丽为淮南第一, 上据蜀冈, 下临江南数百里, 真、润 、金陵三州, 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 辄凌晨携客往游 。”



欧阳修有《朝中措》( 送刘仲原甫出同守维扬) 一词: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 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 挥毫万字, 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 尊前看取衰翁。


因为有了欧阳修的《朝中措》, 此后宋词的写作, 就倾向于将平山堂与欧阳修结合起来。最著名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长记平山堂上, 敧枕江南烟雨, 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 山色有无中。”苏轼的词虽然题作“ 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但词中以回忆中的“ 平山堂” 来描绘快哉亭的景色, 并化用了欧阳修《朝中措》词句。



值得注意的是, 苏轼在词中言“ 山色有无中” 是“ 醉翁语” 。苏轼当然不会不知道, “ 山色有无中”出自王维《汉江临泛》:”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无中。”因为苏轼《水调歌头》中有意将快哉亭与平山 堂相标举, 而平山堂又是醉翁所建, 加之《朝中措》的“山色有无中”语将江南山色的空濛迷茫之感形容备致。因此, “ 认得醉翁语, 山色有无中”说的是平山堂前的江南风景。也就是说, 苏轼认为, 是欧阳修发现了平山堂前的山色。


“ 平山堂, 一坯土耳, 亦无片石可语, 然以欧、苏词, 遂令地重 。” ( 王士慎《花草蒙拾》) 一处普通的自然景观, 因为两首词, 遂声名日重。后来的宋词, 举凡出现“ 平山堂”, 大体是沿着欧 、苏的两首词的轨迹继续开拓。有的是和韵, 如方岳《水调歌头》( 平山堂用东坡韵) 。但更多的是, 裁剪两词词意, 再出新篇。如晁补之《八声甘州》( 扬州次韵和东坡钱塘作) 。


欧阳修《朝中措》中有“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句, 于是后代词人的笔触, 往往集中在平山堂前的垂柳 、春风 。如“ 欲吊文章太守, 仍歌杨柳春风” ( 苏轼《西江月》) 、“ 与君记, 平山堂前细柳, 几回同挽”( 叶梦得《竹马儿》) 、“ 平山堂下旧嬉游。只有舞春杨柳 、似风流”( 向子諲《虞美人》) 等。欧词中亦有“ 平山阑槛倚晴空”句, 有的词人就一并总举:“平山老柳。寄多少胜游, 春愁诗瘦。万叠翠屏, 一抹江烟浑如旧。晴空栏槛今何有”( 张榘《绛都春》) 、“ 平山谩记。怅杨柳春风, 晴空栏槛, 陈迹总非是”( 张榘《摸鱼儿》) 。



欧阳修《朝中措》、苏轼《水调歌头》两词疏宕超旷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来“平山堂系列”词作的风格。但欧 、苏词对宋诗的影响就较小。有很多的宋诗写到“ 平山堂”, 如刘敞《游平山堂寄欧阳永叔内翰》 、《再游平山堂》, 释道潜《平山堂观雨》、晁补之《招缙云寺关彦远教授曾彦和集平山堂次关韵》 、黄裳《平山堂》等, 这些诗作较少提到欧阳修。欧阳修的《朝中措》风格比较明朗平易, 感情一气贯注, 往而不复。而大部分写平山堂的宋诗则别具面目。试举刘攽五言律诗《平山堂》:


吴山不过楚,江水限中间。

此地一回首,众峰如可攀

俯看孤鸟没,平视白云还

行子厌长路,秋风聊解颜


“ 吴山不过楚” 、“ 江水限中间” 、“ 众峰如可攀” 等句写景的笔法瘦硬清冷, 略显生涩。行子的感情表达, 通过孤鸟 、长路 、秋风等意象的渲染来完成, 隐忍克制, 欲言又止。整体而言, 写平山堂的宋诗, 并没有受到欧阳修《朝中措》词的多大影响。


分析宋词中对“ 平山堂” 地名叙写的意义在于, 将地名作为线索, 得以寻绎同种文体内部绵延赓续的传统。而诗、词中对同一地名叙述的差异, 再一次证明了不同文体之间的隔阂与疏离。




如上所述, 词中的地名, 往往沉淀了前代的文学想象;而后代的词作又不断地加以放大, 使词中的“ 地名”成为一种文化符码, 既沟通古今, 又触动联想, 有效地促进了词作内涵的深化与延展。当然, 对于类似“平山堂”, 这一实体与意义都相对单一的地名而言, 其在宋词中的“ 身份”比较稳定。而有的地名所对应的实体, 由于时代变迁, 发生了较大的改变, 如地缘政治重要性的升降 、文化中心位置的集散、经济活动的消涨等。这种改变, 自然要对地名的涵义产生影响。“ 扬州”地名涵义在北宋、南宋词作中的差异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北宋时, 词中的“ 扬州”意象总是同繁华盛世, 或裘马轻肥、歌楼红烛的青春岁月联系在一起。常用的典故有“ 竹西歌吹” 、“扬州梦”等, 均出唐代杜牧诗意。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 歌吹是扬州 。”北宋词人遂用“ 竹西歌吹”形容繁华, 如“ 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 、古扬州”( 苏轼《南歌子》) 、“ 片帆初卷, 歌吹是扬州”( 晁端礼《百宝装》) 、“ 东南自古繁华地, 歌吹扬州”( 贺铸《罗敷歌》) 等。


杜牧《遣怀》诗:“落魄江南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以及其《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这两首关于扬州的名篇, 深刻地影响了北宋词人, 北宋词人的“ 扬州梦”, 大多追忆年少冶游之乐。如“ 花陌千条, 珠帘十里, 梦中还是扬州”( 李之仪《满庭芳》) 、“ 一醉几缠头, 过扬州 、珠帘尽卷” ( 黄庭坚《蓦山溪》) 、“ 豪纵。豪纵。一觉扬州春梦”( 贺铸《忆仙姿》) 等。


到了南宋, 一方面, 地名“ 扬州”在词中保留了北宋时的象征意义, 并发展了其内涵与意蕴。“ 扬州”等同于“ 繁华” 或“ 青春”的象征意义并没有消褪, 但是词人对繁华如梦的感慨更加沉痛, 对青春已逝的追悼更加深沉, 如“ 吾曹镜中看取, 且狂歌载酒古扬州。休把霜髯老眼, 等闲清泪空流” ( 朱敦儒《木兰花慢》) 、“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 气吞骄虏” ( 张元幹《贺新郎》) 、“ 十里扬州, 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姜夔《琵琶仙》) 等。



另一方面, 地名“ 扬州”又因为时代的影响,而衍生出另外的象征意义。南宋时,由于地缘政治状况的改变,扬州成为抗金战略要冲。此外, 由于金兵分别于宋南宗建炎三年( 公元 1129 年) 、绍兴三十一年( 公元 1161 年) 大举南犯, 扬州遭到较大破坏。故而南宋词人咏及扬州, 就比北宋词人增添了感慨国事的成份。刘过《六州歌头》概括了扬州在南宋之后的情景:“镇长淮,一都会, 古扬州。升平日, 珠帘十里春风 、小红楼 。谁知艰难去, 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兴亡荣枯之感, 自然而然地渗透在词人的笔下。又如“ 登临何处自销忧。直北看扬州” ( 朱敦儒《朝中措》) 、“ 四十三年, 望中犹记, 烽火扬州路”( 辛弃疾《永遇乐》) 、“ 断肠烟树扬州,兴亡休论” ( 岳珂《祝英台近》) 等。应该说南宋之后,词中“ 扬州” 地名的应用增加了“ 时事主题”。




并不是所有的地名在宋词中都寓有象征,而且不同的地名有不同的象征意义。那么,怎样的地名才能在宋词写作中被赋于象征意义? 词人写作时, 其所选用的词汇, 必须符合词体的美学规范。柳永的诗《煮海歌》中选用的词汇在他倚红偎翠的词中就难觅身影。“ 以诗为词” 、“ 以文为诗” 的词人,便经常受到本色当行派的诟病。而且, 不同的词人有不同的美学理想, 因此词汇应用的方式与结构都是经过不同词人审美经验的淘汰与筛 选,以符合各自的美学趣味。柳永的“ 奶奶兰心惠性” 、“ 待伊要、尤云殢雨” 、“ 针线闲拈伴伊坐”等词汇和句式,便不会出现在晏珠的词中, 因为二者的审美品性相去甚远。地名是词汇的一种,其在词中的应用及其象征意义的强弱,自然也受到文体与词人审美理想的共同制衡。


宋词文体的形成,固然有其特殊的历史机缘,但其仍是文学家族中的一员,并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前代文学预设的框架。宋代词人在写作时,也不曾自外于传统。正是在其融汇前代文学的经验并加以选择改造的努力下,宋词与前代文学,面目虽殊, 气血相近。因此,那些在前代文学作坊中久经辗转 、百般煅炼的地名,是宋词中地名应用的首选之品。



从前代文学手中接过的地名,还要经过词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并渗入词人自身的人格与情趣,才能真正成为宋词中“ 有意味” 的地名。如“ 长安”, 是唐代的都城,因此在唐代诗人的笔下, “长安”有政治权力中心的象征意义。宋代的长安不再是都城, 但词中政治权力中心的象征意义并没有消失, 如“ 长安古道马迟迟”( 柳永《少年游》) 、“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 辛弃疾《菩萨蛮》) 等。但宋词中“ 长安”, 并不是唐诗“ 长安”刻板的翻版, 而是浸透着浓厚的生命体验和个体情感。周邦彦《苏幕遮》:“故乡遥, 何日去? 家住吴门, 久作长安旅 。”这里的长安, 表层的意思是京师的代称,更深一层是“不愿封侯, 只怕为羁旅”的异乡。要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 词人以地名入词时,往往只取一点, 不及其余, 即略去枝蔓, 突出地名所指向的地域某一方面的特性。比如在不同的词中, 地名“ 洛阳”的涵义亦有所侧重。朱敦儒《蓦山溪》:“东风误我, 满帽洛阳尘, 唤飞鸿, 遮落日, 归去烟霞外”, “ 洛阳尘”形容世人风尘仆仆, 追名逐利, 洛阳泛指京城;袁去华《水龙吟》:“洛阳高卧,萧条门巷, 悄无人到”, 用的是汉袁安的典故, 借以咏雪。联想 、比兴、暗示、参照等修辞手法的巧妙应用, 可以使地名的侧重点发生改变, 从而使地名的涵义朝着词人需要的方面转变。



此外, 宋词在地名的应用技巧上, 也受到前代文学的影响。汉赋、魏晋以来逐渐兴起的山水诗、唐诗等都留下许多足资借鉴的艺术经验。其中尤以唐诗的影响最大。李白《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在二十八字中, 嵌用“ 峨嵋” 、“ 平羌” 、“ 清溪” 、“ 三峡” 、“ 渝州” 五个地名, 但并无堆砌之感。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这里, 地名的应用可谓出神入化。“ 巴峡”与“ 巫峡”, “ 襄阳”与“ 洛阳”,既是句内对, 又形成了一副标准的流水对。“ 即从”“ 便下”绾合四个地名, 气势流贯, “ 巴峡” 、“ 巫峡” 、“ 襄阳” 、“ 洛阳”之间原来何等遥远的距离, 一下子只在朝夕之间。而“ 穿”与“ 向”两字, 使四个原本相对独立的地名贯串有序, 浑然一体, 成为归家线路图的高度概括。唐诗中地名成功应用的例子还很多, 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首联:“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第二联:“羽书昨夜过渠黎, 单于已在金山西”、张继《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等诗句, 在地名的应用上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宋词中地名的应用艺术, 并不是凭空产生的, 宋词正是在吸收前代文学艺术的精华, 并不断地加以改造创新, 从而使地名的应用在创作中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END

来源 :河北科技大学学报》

         2007年9月第七卷第三期

作者:陈未鹏

选稿:常宏宇

编辑:林丽婕

校对:白琳蔓

审订:华丽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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