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煊：传统的标记理论

摘自《不对称和标记论》第二章《标记论》

作者：沈家煊（中国语言学会会长）

书籍介绍

《不对称和标记论》是沈家煊先生汉语语法研究前期成果的结晶。该书以功能主义语言学中新的“标记理论”为核心理论工具，兼以不拘一格广泛借鉴国外语言类型学、语用学、篇章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和研究成果，对汉语语法中各种对称和不对称现象展开研究，在结构主义分析盛行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导夫先路”的意义。

全书共分十二章，布局精当。前两章构建出完整的标记论蓝图，后十章描写解释汉语中各种不对称现象。全书体系以标记理论为纲，以解决具体问题为目，前后环环相扣，融为整体。其中，第二章以介绍传统的标记理论为铺垫，着重解说了新的标记理论；归纳出六条有无标记项的判别标准，分析了“标记模式”的形成原因及其与语言演变的关系。

本文摘取的正是第二章第一节《传统的标记理论》。

传统的标记理论

本书将用“标记理论”来描写和解释语法中的种种不对称现象。这种标记理论融合了当代语言类型学研究的成果，跟传统的标记理论相比有很大的发展。为了说明这种新的标记理论，有必要对传统的标记理论先作一回顾。

语言中的标记现象(markedness) 是指一个范畴内部存在的某种不对称现象。例如就“数”这一语法范畴而言，英语中的复数是有标记的(marked) ， 单数是无标记的(unmarked) 。表示“男孩”的名词boy， 复数要加-s这一标志， 成为boys， 单数不加这个~s。概括地讲，凡是有“数”这个范畴的语言，复数是有标记项，单数是无标记项。有关这种不对称现象的理论就叫标记理论(markedness theory) 。

标记理论是布拉格学派的两位大师N.Trubetzkoy和R.Jakobson创立的，两者的观点又有所差别。Trubetzkoy(1931，1939)最先将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运用丁音位学，他认为音位有三种对立：

(a) 缺值对立(privative oppositon) ，指甲乙两个音位的唯一区别在于某一特征为甲有而乙无，如/b/-/p/对立，/b/有[带声」特征，/p/无此特征。

(b) 级差对立(gradual opposition) ， 指几个音位之间的对立在于具有某一特征的程度不等，如/i/-/e/-/æ/的对立在于特征“开口度”大小不等。

(c) 等值对立(equipollet opposition) ， 指相对立的音位各有各的区别性特征，如/p/-/t/-/k/的对立在于分别为唇音、齿音和腭音。

第一种对立就是通常所说的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而承认另外两种对立、特别是第二种“级差对立”的存在，对后来标记理论的发展有很大影响。Jo kobs on(1932， 1939) 只主张一种对立， 即二分对立(binary opposition) ， 一个成分要么是有标记的， 要么是无标记的；“级差对立”最终也可以分解为若干个二分对立。他的贡献是把标记理论的运用扩展到形态学。按他的观点，在音位学中，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是一种排除关系，即有标记项是对特征A的肯

定，无标记项是对特征A的否定，如/b/是对特征[带声]的肯定，/p/是对这一特征的否定，两者互相排斥。而在形态学中，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可以是一种包容关系，即有标记项肯定了特征A，无标记项对特征A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例如英语woman“女人”和man“人/男人”的对立， 意义上无标记项man可以包容有标记项woman的所指， 只有后者肯定了特征[阴性] 。

一般来说，无标记项的分布范围要比有标记项的大。在某些对立消失(又叫“中和”，neutralization) 的位置上出现的总是无标记项。例如英语/b/和/p/的对立在s-后的位置上消失，但只能出现/p/， 这个无标记项具有“中和值”(neutral value) 。在形态学中，无标记项的意义要比有标记项的宽泛，可以包容有标记项的意义，如上面提到的man和woman。Lyons(1968：451) 指出， 意义上的有标记和无标记是个程度问题。例如，英语dog“狗/公狗”对bitch“母狗”而言无标记的程度很高， 可以说female dog“母狗”和male dog“公狗”，但不能说*female bitch(语义重复) 和*male bitch(语义矛盾) 。而hen“鸡/母鸡”对cock“公鸡”，cow“牛/母牛”对bull“公牛”，无标记的程度都要低一些，因为those cows“那些牛”虽可包括公牛在内， 但如果一群牛全是公牛，就不可用those cows来指称。female dog“母狗”可以说， 而male cow“公牛”一般不说(语义矛盾) 。man对woman而言无标记的程度更低， 只有当man不加指示词时才是无标记的，this man只能指男人。意义上的有无标记有程度之别的看法跟上述Trubetzkoy关于音位有“级差对立”的看法是一致的。

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在语言分析的所有层次上都起作用，这叫做标记现象的普遍性。除了在语音和形态(词法)上，句法上像被动句和主动句的对立，否定句和肯定句的对立也都是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在语义上，如前所述，反义形容词“大”和“小”、“长”和“短”、“深”和“浅”的对立也是无标记和有标记的对立。语用层次上也一样，例如初次相识时相道声“你好”是无标记的，一方问好而一方保持沉默则是有标记的。再例如：

(1)甲：今天晚上我们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吗?

乙：行。

(2)甲：今天晚上我们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吗?

(1.0秒的问隙)

乙：Mm，呃，恐怕不行。

对邀请的应答，“接受”是无标记的言语行为，所以干脆利落，紧接一个“行”字；“拒绝”是有标记的言语行为，所以应答前有较长的停顿，有“mm，呃”这样的标志。有无标记的对立不仅在语言所有层次上都起作用，面且在所有层次上保持--致，这叫做标记现象的一致性，例如，p相对于h如果在音素的层次上足无标记项，那么在音位层次上，在形态音位的层次上也都是无标记项；单数相对于复数如果在词法上是无标记项，那么在句法上和语义上也是无标记项；“大、高、长”相对于“小、矮、短”如果在语义上是无标记项，那么在句法和语用上也是无标记项。标记现象的普遍性和一致性促使我们去探究造成标记现象的原因。

作者简介

沈家煊(1946 - )，籍贯浙江吴兴(今湖州市吴兴区)，上海市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史哲学部委员、语言研究所前任所长(1999-2009)、中国语言学会会长、国际汉语学会会长、《中国语文》和《当代语言学》杂志主编、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研究领域主要是语法与语义学，语言学理论，英汉对比。国内外发表论文、综述、书评等数十篇，主要有《“有界”与“无界”》、《汉语里的名词和动词》、《口误类例》等，专著《不对称与标记论》和《语法六讲》，主要译著《语言共性和语言类型》《现代语言学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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