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 人生难以意料，由着热爱去做

文 | 郭雅君

七月的北京，干燥且酷热。一场夏雨夜里骤然而作，盛夏的闷热被浇凉了许多。

清晨，毕淑敏推开窗户，一看天地清新，心情不禁愉悦起来。

“我知道今天上午会有你们这样一个采访班子来我家。要是前两天那么热，你们会多辛苦啊！今天的天气会稍微好一些。一件小事，让我觉得挺幸福的。对于天气，我们还有什么更多更奢侈的要求吗？”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早晨，我和同事一起前往毕淑敏家采访。电梯门一打开，就撞见了提前在门口迎接我们的毕淑敏。她微卷短发，额前轻薄碎刘海，身着墨蓝色连衣裙，脚踏绣花黑鞋，大方得体。后来，同去的同事对我说：“毕老师今年65了，看上去比我50多岁的父亲还要年轻十岁。”

毕淑敏热络地招呼我们进家门。

客厅很大，左手边整面墙都是大书架，中间是沙发、茶几、空调，角落处的电视被罩住，看得出很少打开。

采访开始了，工作人员开始调试设备，准备录像。毕淑敏将空调风速调小，笑着说：“这样声音会小一些。”

至此，毕淑敏完全符合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文艺、温柔、正统、慈祥。

但一小时采访结束后，若你再问我毕淑敏是个怎样的人？我会告诉你：她理性并充满好奇，坚定果决，时有出人意外的“疯狂”之举，是个不典型的理工女。

1

这是何等疯狂的

一个中国女人啊

“这是何等疯狂的一个中国女人啊！”这话来自伊朗的接待人员。

早些年，毕淑敏到伊朗旅行。在德黑兰机场，她发现当地一位工作人员初次见面，注视她的时间稍有点长。“我是学心理学的，觉得这个注视有点微妙，似有推敲探寻在内。”因为不熟，她当时未细问。

后来，彼此熟悉了，她半开玩笑地说：“初见时，我觉得您的眼光好像含有一点点惊奇。如果不介意，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对方笑道：“之前我看到你报过来的旅行计划，想看伊朗所有的的世界文化遗产。这就相当于一个人初次去中国，要求到新疆、西藏、哈尔滨、海南岛、上海，然后还要去西安，你说这让我们怎么安排呢？

再者，有一个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是7000年的古老金字塔。真到了那儿，只能看到一个残败的废墟。我们建议不要去了，要坐很久的车，但你坚持一定要去。

我和同事们心想，这是何等疯狂的一个中国女人！一见您本人，很平常的中国老大妈啊！如此豪情万丈，令人诧异。”

其实，旅行的梦想，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如种子一样埋藏心里。

那时候，她读了法国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心想：原来人是可以环游地球！只要八十天。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能也来一次这样的旅行——环游地球呢？

40多年过去了，2008年，年近花甲的她终于有能力买好一张船票，完成绕地球一周的旅行。

自那以后，她经常会向着世界各地出发。脚步遍布东南亚、欧洲、非洲、美洲、北极、南极。

“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头脑得出结论。”

“为什么不把赚来的钱留下来给自己养老用呢？”我问。

“我是医生出身，以现在的医学水平，有基本的医疗费用后，能治好就治好了。治不好，花多少钱也治不好。治不好就死吧（笑）。人的衰老和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我想我可从容赴死。

在死亡降临之前，我的积蓄够盘缠的了，就出去走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趁手脚还灵便，思维还敏捷，目光还可眺望远方，双手还可以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能去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

有趣的是，在旅行这件事上，你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有点儿“离经叛道”的毕淑敏，还有一个兼具文艺与理性的毕淑敏。

旅途中，她一定要带的除了书，就是药品。一个人独处或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她的身份是作家，喜欢翻翻书、写写字；但在人群中，她是医生，旅途中倘若有谁不舒服，都会找她，而她也早已习惯背上常用药品，以备他人之需。

药背多了不嫌重，但个人物品一定要轻便再轻便。

举个例子，牙膏，从来不带一整管的。“因为带一管很重，又用不完，比如出去15天，一天刷两次，那么就需要30小段能挤出来的。偶尔会多刷几次呀，那就再多个三五段，我会带够挤出35段的牙膏。

我在家中一管牙膏用到大致还能用20次、35次的时候，便会把它收藏起来。当然时间久了还是会倒换一下拿出来用，把新的再储存起来。也许有人说有小管的牙膏可买，但它基本上只管几天，而且有规定量的，和我的出行需求不一定吻合。多了浪费，少了不够用啊。”

我和同事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果然是标准的理科生思维啊，太疯狂了。

2

我十几岁的时候

经常想去自杀

1987年，35岁的毕淑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告别自己从事了近20年的医学工作，全身心投入写作事业。

收起白大褂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等我写完我心里的话，再回来当医生。”

她舍不得这个职业。

但儿时的她，并不期望自己做一个医生。“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做医生每天都要看愁眉苦脸的人。当然产科略有不同，小朋友出生的时候大家都会有笑容。而其他科室所见到的人，基本上都是比较痛苦的表情。更不要说亲人逝去，哀声一片。”

可命运常常不给人选择的机会。

十六岁那年，毕淑敏被派到西藏阿里当兵，对于花季少女的她来说，就像是掉入了冰雪季。险峻的高山、稀薄的氧气、极端严寒的天气，她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遥远、荒凉、不适宜生存的地方。

她害怕了。准确地说，她陡生出被震慑甚至几近被粉碎的恐惧感。

她也沮丧、痛苦，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不公。她读的是外语学校，原本是预备做外交官的，而现在被抛入冰天雪地中。远离亲人、朋友，半年以上的时间大雪封山，连封家书都收不到。

绝望中，她能想到逃脱苦难的唯一办法就是结束生命。在日复一日的跋山涉水中，盘旋在她脑中的念头只有“怎样自杀”，她一路寻觅自杀的绝佳场所。

一天，天时地利，她做好了摔死的准备。但后面的战友脚步跟得很紧，如果她假装失手落崖坠下，一定会连带战友同摔。一闪念之间，她放弃了。

兜兜转转几回，她没死成。反而在这座“魔鬼训练营”中生出了钢铁般的意志以及乐观豁达的心态。对于死亡，她从此变得淡然。

后来，她从卫生员变为助理军医、军医。十几年后离开西藏，回到北京一家工厂，成为卫生所所长。

部队的历练，生死的考验，让她有满腹的话语要对这个世界叙说。于是她开始了写作，这也是顺其自然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采访毕淑敏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问题到了她那里都变得特别简单，想做就做，没有太多的纠结和彷徨。也因为足够简单，所以常常显得很酷。

比如，五十多岁的时候，她攒够了旅行的费用，于是满世界闯荡，旅行回来，埋头写稿，努力赚钱，有了钱，继续“挥霍”。“我去北极点，已经是船上最老的女人了。但也因此我越发地坚定，要抓紧时间去一些遥远的地方，不然的话，终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天。”

比如，46岁那年，她跑去攻读北师大心理学硕士，成了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

去食堂点饭的时候，常常有同学提醒她：老师，这个队伍是学生的，那边有专门给老师开的。她笑着回答：对不起，我就是个学生。

常常有人觉得，做这个决定，她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也替她找过无数的理由，譬如学心理学有助于写作。但真实情况是——决定源于与朋友的一句闲聊。

朋友告诉她，有个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来北师大带心理学硕士了，老师学问很好。对方随口一句话，她倒来了兴趣，问：“如果我去报名学习，你估计她会收我吗？”

“人生有很多难以意料的事情，由着自己的热爱去做，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部分，就会让人生多很多快乐，也会觉得很有趣。”

3

我的语文老师预测

我将来是个作家

阅读对毕淑敏来说，就像一日三餐要吃饭一样，是件很自然的事。并非负担、任务，而是本能的需求。

“在书中，我会感觉到一种安全感，心会慢慢沉静下来，倾听另一个人的思考，这是一个很美妙的过程。”

为了方便读书，她和家人商量，把家搬到一座大的图书馆附近。“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搬家，挺大年纪的搬一次家不容易，所搬到图书馆附近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决策。图书馆环境又好，书又多，国家在这方面有很多投入，作为公民，我们要好好用起来啊。”

她看的书很杂，除了文史哲外，也会看医学、地理、科技等方面的书，甚至一些她觉得没什么用的杂书。

“有个感悟想和大家分享。你不要只看和你同年龄、同境遇的人写的书。尽管在这些阅读里，你会感到很宽心、有一种被理解的同感。不过，这也约略等于和另一个自己相处。建议大家多去读那些和我们有很大差距的人写的书。比如你是个文科生，不妨去读一些有理科思维的书。你是学经济的，不妨去读一些童话。多看更多不同品类的书，潜移默化地会对你的内心起到多重滋养作用。

这和食物要多样化一样。我看了一本书上说，人要一天吃十八种以上的食物才能营养充足。我们的精神也需要这样。”

她不是因为成了作家，才如此渴望阅读。相反地，因为看的书多了，她的倾诉欲与表达能力随之被激发。

上学的时候，有一天，她的语文老师对她说：“我觉得你长大了可能要去当一个作家。”

毕淑敏那时候觉得奇怪，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我只是比较喜欢读读书，写写东西。我会觉得那是一个特别不一样的世界，当你读书的时候，一扇扇门、一扇扇窗就在你眼前砰砰地应声而开，会让你平常生活丰富多彩。”

二十多年后，她根据自己的边疆女兵生涯，写下了小说《昆仑殇》，之后，弃医从文，做了专业作家。她的语文老师为此特意找到她，骄傲地对她说：“看，怎么样，我在你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她写下许多主题沉重、气势磅礴的小说，也写下不少有趣细腻的游记，以及温暖真诚的散文。

据说，她有很大一部分粉丝是中学生。她早年的散文《提醒幸福》入选在人教版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本，此外，她的多篇文章出现在初高中语文卷子上的阅读理解题里。

对此，她在微博上曾留下一句调侃：“我知道有很多初中高中的同学，因为考试里会出现带有我文字的考题，答错被扣分时，也许会恨我。希望大家能够按照老师讲的去回答那些问题。”

4

我家的门是

《来自星星的你》同款哦

采访进行到一半，门铃响了，是快递员。

毕淑敏请大伙围过来，“你们一定好奇，我网购的是什么啊？请和我一起看看，包裹里面是什么？”

纸盒被刀划开，她取出里面的物品，“是我买的胸针，这几天，我有国外的朋友来玩，我就想着送他们一点礼物，这是在故宫的网店上买的。”

“毕老师，您还网购呀，太潮了。”

“现在大家不都在网上买东西吗？”面对我们的惊讶，她反而有些疑惑。

也对。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怎会因为年龄而抵触新鲜事物？

如今，她的生活过得简单丰富，也有规律。

“我是学医出身的，我会觉得身体真的很重要，所以我通常不熬夜，基本上按照古老的农业文明的作息时间生活。10点钟就会准备睡觉了，洗完脸、收拾好，然后拿一本温和的书阅读，一夜就会睡得安稳，不用吃安眠药。”

次日，她6点多起床，回复朋友夜里发的信息。“晚上我睡着了没收到，第二天一早回复他们，他们以为我熬了一夜呢，其实我是刚起床。”

白天，她会上网快速浏览新闻，了解世界大事。买菜、做饭、打扫这些家务也是她一手承包的，但她会将它们巧妙地安插在写作的间隙。

“比如，写作一小时，我会花15分钟上网买菜……”

“上网买菜？”我没忍住打断了她。

“对啊，网上买菜很好的。有时候我写作太投入，下单晚了，送快递的小哥上门时会说，你今天的单下得有些晚了呦。”可见，她是老顾客了。

“然后，我继续写作一小时，再拿15分钟打扫卫生间，卫生间需要天天打扫，但因为每天清洁，花15分钟就够了。其实很简单，我现在过的是像鼹鼠一样的很有规律的生活，每天用一定时间工作，一定时间处理杂务，一定时间和朋友沟通交流，还挺充实的。”

采访结束，毕淑敏送我们出门。我走在前面，扳了下门把，门没打开，我回头看了一眼毕淑敏。

她立刻迎上来：“我来开我来开，这门是《来自星星的你》同款，推销人员说安全性特别好。”

十点读书 X 毕淑敏

Q1：最近有一个特别热门的讨论“女性是否应该惧怕30岁的到来？”，很多人会认为年龄是女生追求事业、情感甚至幸福的一个倒计时性质的屏障，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女生慢慢长大，一定要走过三十岁。对于我们生命中一定要经历的过程，请抱一个积极正常的心态。如果你害怕、逃避、唉声叹气，用种种悲凉的情绪浸润自己，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让你苍老得更快，让你与这个世界更加的疏离。

我个人觉得，30岁事业已经初步有了基础，对这个人生也有了比较成熟的看法和经验，是个很美好的阶段。请大家珍惜这段时光，不要害怕它，而是用一种更开放的心态去迎接它，让你的生命在30岁的时候绽放比20岁更加美丽的光芒。

Q2：现在网络上很多文章都会表达这样一种观点，女人一定要有赚钱的能力，女人有了钱，就更容易获得幸福。您是否赞成这样的观点呢？

钱和幸福一定是有一点关联的。比如古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柴米油盐酱醋都不能满足的时候，幸福感真的很低。国外也有研究，当我们的物质极端匮乏的时候，幸福感不高。所以有一个阶段，幸福感和你能获取的金钱，是有正相关的联系。

但这个指数它们并肩行走了一段之后就分开了，就是说金钱的增多并不能确保幸福的增多。这世上已经有太多的例子告诉我们金钱并不等同于幸福。

所以我觉得对一个女生来说，你有赚钱的能力很重要，但是你有能够去创造自己幸福的能力也特别重要。

Q3：有很多人都会在婚恋、亲子、职场方面遇到很多难题，也因此觉得特别不幸福，您可以就这几块简单地聊一聊，给大家一些建议吗？

人们可能以为一个幸福的人就没有婚恋的问题、亲子的问题、情感的问题，这个不确切。幸福的人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问题的人生，根本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生。

遇到问题不可怕，重要的是怎么去处理。比如夫妻之间，亲密关系有了问题，我们就要去考虑是价值观的分歧还是沟通上的问题，是否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加以改善，还是已经有了一些非常难以弥补的裂痕。

先把问题搞清楚，然后用比较正确的方法去处理它，我们就能比较多地去掌握自己的幸福。你不能说离婚的女人就不幸福啊，道不同，我们按照各自的想法去过日子，仍然可以是幸福的。

关于亲子的问题，其实最重要的是，你这个做妈妈的人，要有一个健康心态，因为你是无法穷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亲子问题。就像一个人今天说得了一个病，让医生开个药，明天又得一个病，又让医生开药，接着再得好几种病，又开好几个药。医生会跟你说，你要加强自己的抵抗力，如果你的身体足够健康的话，你得病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我们在处理亲子问题的时候，很多妈妈会觉得是孩子的问题，其实所有孩子的问题，根源都在父母身上。要做心理健康的、保持良好状态的妈妈，这样亲子的问题就会变得容易处理。

关于职场，我想这个场字也能说明一定的问题，比如我们说战场、坟场，也都有一个场。这职场呀，有相应的规则，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对你不怀好意的上级、下级、同僚等复杂的人际关系。不要去想着谁会为你创造一个充满温馨、充满阳光的职场，这样的职场是不存在的。

职场就像大自然一样，你希望天天都是晴天吗？不可能，你希望天天都是春天吗？也不可能，一定会有风霜雨雪。所以放下对职场的幻想。

-作者-

郭雅君。本文为十点读书（ID：duhaoshu）原创，转载请联系十点读书后台回复“转载”。

《幸福的香气》

毕淑敏全新“朗读者”系列散文，随书赠送10篇毕淑敏经典文字朗读音频。经典的文字，用朗读的方式，伴你成长。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