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一个不想“露脸”的演员
作者 | 亚热
十点人物志原创
一如既往地,章宇几乎拒绝了所有媒体的视频采访。
我们用了很多办法说服他,都没用。他不愿意暴露在镜头下,他要保护这张脸。
2018年,他主演的《大象席地而坐》一路获奖,参演的《我不是药神》和《无名之辈》是当之无愧的年度票房爆款。
他曾对来访的记者说,每个创作者都要慎用他的材料,演员的材料就是脸。如果平时用得过多,就是在自我消解。
两年过去了,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10月17日,平遥电影宫,章宇第一次看到《风平浪静》的成片,他有些哽咽,好像又回到之前拍戏时,沉浸在人物里的感觉。
沉重的气氛很快被打破,有观众举手,“我特别喜欢章宇老师的表演……特别是和宋佳扮演的潘晓霜在床上的部分。”
现场一片哄然,主创相视一笑。
宋佳原本并不在剧组的选角考虑范围内,但她表示了强烈的参演意愿,理由很简单,“想要会会章宇。”
电影讲述一个俄狄浦斯式的经典悲剧。高三优等生宋浩意外杀了人,连夜出逃。15年后,因为母亲去世,他才又回到故土。
与老同学潘晓霜的重逢,是他这15年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因为潘晓霜,他想留在这座城市。但留下意味着,他要与当年挣脱开的命运,狭路相逢了。
章宇饰演宋浩,这个有着巨大创伤的人内心汹涌但表面平静。相比于语言,他更喜欢用肢体和表情来表现人物内心,更直观,蕴含的情绪也更复杂。
与宋佳饰演的潘晓霜重逢,饭桌上,潘晓霜跟他表白。
宋浩在对面夹着菜,他吞了吞口水,一言不发。脸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手颤抖着,菜夹到一半,又掉了下去。
被表白的欣喜与震惊,对原有生活被打破的恐惧和怯弱,都藏在这个不经意的动作里了。
看过宣传片的人多半会对这个画面印象深刻:宋浩坐在废弃的船上,浑身发抖,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直勾勾盯着镜头看。
这不是演出来的。
根据设定,宋浩在前一晚害死了人,哭着找地方把人埋了。这场戏,要给前一晚的惊慌失措和愧疚难过一个反应。
开拍前,导演问他要干嘛。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要吐吧。”
开拍了,章宇沉浸在宋浩的汹涌世界里,坐在海边,他感觉冷,感觉恶心。生理随着情绪一同给了反应。
他以一种极端而又克制的方式表现了宋浩内心的汹涌——他真的吐了出来,但转身背对镜头。
只呈现吐过之后,那双通红的眼睛、颤抖的身体。
“吐完眼睛就肿了,不是故意肿的。”
电影拍得很顺利,但对章宇而言并不轻松。“这个角色的内耗还是有点大。”
章宇喜欢海明威,喜欢那些留白和省略,只表现海面上的八分之一,海面下暗流涌动,留待捕捉。演戏亦是如此。
拍《我不是药神》的时候,为了把“黄毛”少言寡语的状态推向极致,他主动向导演文牧野提出要缩减台词,“能少一句就少一句。”最终成片里,黄毛的台词就11句。
还有一场吕受益去世的戏。章宇提前两小时到了现场,在楼梯口一直坐着。他觉得黄毛一定也在那里坐了很久。
情绪到了,开拍,他坐在楼梯上剥橘子,眼泪不可抑制流出,他哭到绷不住了。
但电影里没有放出这些嚎啕的片段,他告诉文牧野,如果感情是1到10,那么4以后的都不要剪进去。
章宇,原名“章鑫”,1982年出生于贵州都匀,从小成绩不好,没少让父母操心。
根据《GQ智族》的报道,被打得最狠的一次,他不敢回家, 在农田边上放置工具的小屋里躲了几日,夜里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怕睡着了被老鼠咬。
为了能有个大学学历,他报考了贵州艺术学院表演系。
在那里,章宇头一次找到了能让自己专注下来的事情——表演。他每天就琢磨着表演,别人上网吧是打游戏,他是看电影,一天能看五部。
毕业后,他进入贵州省话剧团。剧团工作清闲,除了每周二打个卡,平时不怎么上班。
最多的时候同时他接了四五个私活,他跟我强调,“我在贵州混得挺好。”
好得都无聊了。那时演的多是正面人物,高尚且纯粹,而章宇自认为并不是个高尚的人,“我不诚实,善于撒谎。”
下乡演出,台下坐着的都是没进过剧场的老人和孩子,要演得不真不动人,就得不到掌声。他只能逼着自己去相信,“相信就他妈有这么高尚的人。那个人,还就他妈是我。”
一方面,这培养了他在表演上的信念感;另一方面,他实在是厌倦了。
2008年,他担任男主角的小品《美丽的山坡》拿了国家级奖项,全省巡演。演了一遍又一遍,大量的重复使他厌烦。
他翻到从前的日记,发现申奥成功当天他写过一句话:2008年,我应该在北京。
那就走吧,放下日记,他决定北上,还写了封辞职信——
由于本人对艺术事业的狂热追求和对艺术实践的极度渴望,以及自身的生存现状。经思忖,决定去北京一边挣钱,一边学习。特此向团部申请辞职。
这封信最后没寄出去。以请假之名北上,每个月还能收到工资。半年后,忍无可忍的单位把他开除了,登报开除的。
那正是草根的年代,西单女孩从北京的地下通道唱到了春晚舞台,旭日阳光唱着《春天里》告别了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章宇蜗居在北四环的一个合租房里,最困顿的时候,他吃着挂面,身上只有20块钱。
《GQ智族》的报道里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实在是太想吃奥利奥了,盯着柜台两分钟,还是决定买下。一口气吃掉一盒,差点没被腻死。
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和那些追梦的北漂并不相同。
他不觉得苦。北京太大,他太渺小也太拮据,这反倒是好事。没有了在贵州的来往逢迎,他有了大量时间独处和阅读,海明威、卡福……什么书都看。
“让你开阔,可以理解更多的人和事,理解更多的可能性,理解更多的伤害、欺骗、胆怯,包括自我毁灭。”
讲到这里,眼看着话语间的气氛变得有些鸡汤,他立马补了一句,“你老出去你还买不起单,其实很没面子嘛。”
心态上也不一样。他从不标榜自己的梦想。在他看来,一个人的欲望非常隐私,不能露给别人看,否则“跟暴露狂没什么区别。”
“但我肯定是想证明我自己,我能吃这碗饭,拍更好的电影。”
来到北京的第三年,他把名字改为“章宇”。被问到为什么改名时,他有时候会说因为厌倦了,有时会一本正经地解释——
“章”的结构不是立早,而是音十,《说文解字》里写,“乐尽为一章”。而“宇”,原指上下四方的空间。
“'章宇'连在一起,就是乐尽之后,指挥一停,静场时的那个无限空间。”
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晚上,章宇独自在家,巨大的焰火脚印从城市上空踏过。小区里人声鼎沸,人们在呐喊,在狂欢。
他也想喊,但喊不出来。
从边缘小城到世界中心,这样的心境部分被他移入后来的电影《手枪》里。
电影是他和导演聊出来的。根据《正午故事》的报道,《手枪》的主人公叫猛子,在章宇的设想里,猛子来自贵州,到北京的工地投靠舅舅。
故事设定在2008年,当世界的目光汇向北京的时候,猛子来到这里,见一见世面,也让世面见见他。
聊美了,他一拍大腿,跟导演说,这半年不干别的了,就琢磨这个戏了。
他在拍摄地附近的小旅馆里住了下来,每天去小卖部门口打台球,在公共澡堂里洗澡,晚上和其他外来务工人员聊天。别人问起,他说自己叫猛子,贵州人,到北京投靠舅舅。
他真活成了打工仔。旅店老板张罗着给他介绍工作,前前后后介绍了三个。快开拍时,导演来看景,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剧组人员面前晃悠着,这么多个老熟人,愣是没一个把他认出来。
坏处是他无法跟旅店里的朋友交代。镜头就架在附近,他早晚会被认出来。后来他想了个说法,他就是打工仔,但被导演选中,要拍个纪录片。
他真想拍成纪录片,跟导演说,“写什么剧本啊。跟着我拍就完了。”他觉得自己就是猛子,他说出的话就是猛子说的话。
活成猛子的感觉太舒服了,“因为他不会像我,日常当中有很多苟且,很多逢迎,很多伪装。”
后来章宇再也没有过那么投入的时候。“不疯魔不成活的状态是失控的”,会自溺,不仅影响影片整体走向,也会使自己陷入困境。
“会为了角色去改变自己,比如平时你爱跟朋友唱卡拉ok,但那个人没有朋友,你是不是就得约简自己,约束自己的行为?”
大半年的时间只拍一部戏,这对章宇来说是家常便饭。在北京,他自称“社会闲散人员”,一年里的三分之一在拍戏,剩下的时间在生活和体会生活。
没戏拍的时候,他和朋友搭伙开了个叫“二娃盖饭”的馆子。菜单上只有两道菜:二娃牛肉饭和二娃盖饭。
每天想吃什么做什么,懒得做菜的时候就搞“饥饿营销”,“对不起啊,今天已经订完了,明天再来好不好?”
在底层摸爬滚打,对人性的洞察,对生活的体会,都反哺到他的电影里。
《GQ智族》采访过和章宇在《药神》里有过合作的王传君。
王传君发现,章宇特别喜欢给人物加小动作,《大象席地而坐》里,于城抽烟像抽雪茄一样,点烟前要把烟头剪掉。
《药神》里的黄毛,喜欢低着头叠纸飞机。虽然这个动作没被放到成片里,但章宇相信它们能让人物更饱满。
《药神》里还有一场神来之笔,黄毛和徐峥饰演的程勇在码头冰释前嫌。寡言少语的黄毛用一个极端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程勇的善意——他突然学狗叫,把程勇吓了一跳。
这事儿章宇谁也没告诉,直到拍摄前,他和导演说,你一会儿给我个全景,别叫停,我送你个礼物。
平遥的那场映后谈上,有观众邀请他唱《风平浪静》的主题曲。
他唱了四句,在情绪正浓时停住了,“就这样戛然而止好不好?”
后来我和他提到这个细节,他眼睛一亮。这是他少见的自我流露的时候,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喜欢“戛然而止”。
“因为它更接近生活中很多本质的东西,有时候生命就是戛然而止的呀。没有告别,没有时间给你写遗书,没有时间让你缅怀、回味。就是戛然而止。很多都是这样的。
你跟一个人告别,‘哎,下周约’,可能就再也没见过。”
生活如此。
平遥天色暗了下去,采访接近尾声,章宇又点了根烟。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关于“好演员的标准”,他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好的导演和演员)不要试图去表现你的才华,不要试图告诉别人你厉害,一旦你有这个想法,那个表演就是有问题的。”
“要让观众从你的脸上,看见每个人物生存的独具之谜。”
他畅想过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拍出了厉害的作品,走在大街上,听到人们谈论他的表演,但认不出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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