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闺蜜的“流浪宣言”，让我看懂了“老龄化低欲望社会”

1. “禁欲系”怪胎

上周，我和日本闺蜜Yuki聚餐。我们去年各自忙着，她又回了日本一段时间，阴错阳差有半年没见。这个月她一回伦敦，我就欢欣鼓舞地拉她出来吃饭。

不愧是我朋友圈里出名的“怪胎”，这次见面，她又整出了一个大新闻：“我决定今年尝试成为’数码游牧民族’，去不同城市流浪，每个城市待三个月，同时通过云端做项目。”

我惊得下巴要掉了：“你这也太洒脱了吧？”

我多年前来伦敦的第一周就认识她了。我们欣赏对方的开放、幽默，有共同兴趣，很快成了好朋友。但生活方式上，我俩截然不同，我很入世，她更超脱。她的很多个人习惯和人生选择，在我看来，都“怪”得匪夷所思，透着一种“低欲望”气息。

几年前的Yuki

比如，我们刚认识时，她就笃定了不会结婚生子。“人这一生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再想为别人负责。”她说。

她从不进行不必要的消费，拥有的每一样物品都用到尽。她没有什么逛街的愿望，很少更新自己的衣橱，甚至一把有点破了的伞，是从日本带来的，用了十几年。

我说：“客户给了我两把新伞，送你一把吧，还有防晒功能呢。”

她说：“不要！我这把还能遮雨呢，把它用到最后一刻，才是对的起它。”

这么节省，是吝啬吗？也不是。如果是必须拥有的东西，她很要求品质。比如工作必用的电脑设备，她都买最好的。虽然极少购物，但她会毫不犹豫地买票和我去看展览和演出。

精神食粮，她并不精打细算，但物质上，她几乎是“禁欲系”的，每一样进入到她生活的物品，她都仔细审视，能拒绝就拒绝，接受了就用到完全不能用了为止。

比如过生日时，她告诉我说：“别送我生日礼物！我的东西，是进来一样出去一样的。”

她邀请我去她家时，我看明白了：果然屋子里的东西少得不能再少！除了几样非常精致的家具、几件衣物、一些生活必须品之外，几乎空空如也！她的房间就跟她这个人似的，一方面无欲无求，一方面又非常讲究。

她还变本加厉，说：“今年我打算把冰箱卖掉，让家里再少一件物品。我每天只吃新鲜食物，做完吃完，不囤积。”

“你的生活方式越发接近原始人了！”我唏嘘着，“或者说，更接近’断舍离’的未来人了！”

和我一起去旅行的Yuki

2. 与“责任”划清界限

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她和谁都“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其实非常友好健谈，但接受对方走近的，只有少数几个十几年的老友。

我刚认识她时，她给我的印象是“不麻烦他人一分一毫、也不迁就别人一尺一寸”。

一次，她被邀请来我家，还抱来了好大一桶矿泉水、烧水壶和茶包，因为是“自己需要喝的”。“难道咱们家没有水和茶吗？”老R看得都惊了。

圣诞夜她在我家度过，午夜后已经没有公交车，她死活不肯留宿打扰我们、也不肯麻烦老R开车送，她执意要自己走暗路回家。我们苦口婆心劝说都不行，最后我担心她的安全，逼着她开通GPS，我一直盯着地图上的小蓝点看到她到家了才松口气。

还是“责任”两个字，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承担任何责任，也不想自己担负别人的任何责任，她为什么这么界限鲜明呢？

好在，十几年的交往，她总算把我更当作了“自己人”，少一点“见外”了，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她对感情的态度也很平淡。她有过一个相处了很久的男友，但从没有表现得热烈。她够真挚，给男友帮了很多忙，但也很早就接受男友早晚会回到自己国家去发展。这周见面，我才知道男友已经离开了。我有点遗憾，但Yuki只是耸耸肩，坦然地说：“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和自己相处是最舒坦的。”

Suki出生后，Yuki和我们出去玩

3. 流浪的数码民族

除了对物质和人际关系的欲望低，对于那些世俗的“成功学”价值观，她就更加鄙夷不屑了。她从来不去追赶什么、不想抓住什么，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她就好像过客一样，平静地走着，用疏离的目光审视着生活。

但这并不代表她懒惰或者没有才华，“对自己负责”这件事，她一直都自律和严格。

她有一技之长，几个动画软件玩得精熟深通，在行业里步步高升。辗转了几个大公司后，去年她进入了英国最大银行的设计部，福利与高薪可以说是行业里的天花板了。

但她对所谓的“社会地位”感到木然，有天一个朋友赞美她说：“你进入了这么顶尖的公司，职业发展超过了大多数同行啊。”而她感到很不可思议：“我的工作价值，为什么要被这个公司定义？”任何标签化的社会属性，她都不想和自己有关系。

在大银行里，一年后她就主动辞职，因为“很多企业文化在我看来有点可笑”。

她成了自由职业者，开始考虑“数码游牧”之路。

“不用担心收入和项目吗？”我问。

“疫情让很多公司都适应了云端合作，我其实不需要人在伦敦，之前几个月我在日本，做的也是伦敦的项目。我在伦敦生活了二十年，现在男友也离开了，工作也不限制地点，我其实一身自由，想去哪里都可以。我想看看不同地方人们的生活，品尝一下新鲜的蔬菜水果。并且我也想自由选择一些我认为有意义的、和环境与健康有关的设计项目。”

她计划春天去京都、夏天去北海道、秋天去巴厘岛、冬天去斯里兰卡，然后一直这样游牧下去，想去哪里就哪里。做伦敦的项目，在其他地区居住，其实还省出了一大笔生活费。

她可真是想尽方法，去除了自己可能牵挂的所有东西：价值观、社会地位、物质、金钱、家庭、感情、居所、城市……现在终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绑住她，也许她唯一的“欲望”，就是自由吧！

“太羡慕你了！”我说，“等你到了新住所，我一定去拜访你！”

“那太欢迎了！”她高兴极了。

Yuki拍下的京都

4. “低欲望”的烙印

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塑造了Yuki的这种低欲望和与世无争？

她说：“低欲望”也不一定是好事；“高欲望”也不一定是坏事。

其实我俩在以前就对比过我们所在社群的截然不同的特征：

我所在的中国人社群，绝对是“高欲望”的：Yuki总是感叹于我和朋友们的那种冲劲儿，大家相互扶持着、兴冲冲地奔向一个公认的“美好前程”，我们聊天都是关于找伴侣、结婚生子、买房置业、创业搞钱，大家忙着交流信息，互通有无。

国人们都在同一条大路上往前狂奔，谁处在哪一个位置一目了然。走在前面的人，就有资本炫耀，比如大城市的大宅、金光闪闪的奢侈品、舒适得离谱的假期、孩子所在的顶尖学校，都可以换来他人羡慕的目光，因而成为自我价值的证明。

虽然Yuki完全不理解这种追逐和攀比的意义，但是她非常羡慕我们身上体现出的那种生命力，把日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劲头。

而她在日本人社群里，完全是另外一副光景：谁也不帮谁，谁也不羡慕谁，不需要让他人瞧得起，因此也都清心寡欲。

她这次回到日本，这种感受更加强烈了：她的这种“超脱”原来不是特立独行，而是日本的成长经历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迹，“低欲望”在日本社会虽然不是所有人，但也是普遍存在的。

高中时期的Yuki在日本

5. 老龄化社会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和老龄化社会有关。”Yuki说。回到日本，她看到机场、商店、马路上，比比皆是都是老年人在工作。她去了一些小镇，甚至已经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只剩老年人。

“那里的生命活力正在消失，让我很想逃避，但我又多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说。

Yuki的成长过程中，日本正式进入老龄化社会，几十年里，人口下跌，老年人越来越多，劳动力非常缺乏。80年代的高消费、高欲望的社会风气很快就散去，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经济不景气之后，许多人不愿意结婚生子，不愿意贷款买房买车，不想出人头地，对物质没有强烈欲望，这样就形成了“低欲望社会”。

目前日本65岁以上的老人有25%都在工作。Yuki说：“虽然老人们很勤奋，但很多人的视野已经跟不上变化。这次我去陪伴爸爸，发现他的世界观和认知完全没有更新，对很多事物的评价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如果这样的思维是主流的一部分，那么年轻人的发展会有很多阻力，颠覆性的创新思维很难渗透进来。”她不由得叹气。

她说，很多朋友都像她一样，不想结婚生子，只想一辈子独善其身。不愿拼搏的原因，一是奋斗也换不来多少改变，二是表达自己的欲望在这个社会里被认为是尴尬和羞耻的事。因此躺平的人越来越多，不想有家庭责任，也缺乏社会责任感。

我告诉她说，中国的年轻人里正在出现“躺平一族”。日本一直有“是其他国家试验田”的说法，就连“躺平族”也是先驱。

6. 我们的方向

和Yuki聊到“老龄低欲望社会”，我也为自己的国家隐隐担心。我们这四十年，每个人都欲望满满，在机遇中奋进，对个体来说，社会单一的价值观会带来很多压力与苦恼，但对集体来说，这种“高欲望”也促使了我们的经济腾飞，处处涌动着生命力。

但中国也正在面临严峻的老龄化问题，今年已经出现拐点，人口开始走向下行。1.3的生育率低于“1.5的生育陷阱红线”，1个家庭只生育1.3个孩子，人口老龄化正在加速。20年后，中国人口的年龄结构会有很大改变，我们也会遇到劳动力紧缺的问题，医疗、经济和福利体系都会承受很大压力。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是否也会形成“低欲望社会”？

但至少在我们之前，日本、英国、欧洲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会带来启示与经验。比如，咱们国家已经在大力发展机器人，会对劳动力有很大弥补。还有就是产业转型，人口红利失去后，我们需要发展高精尖科技，一些老龄化国家仍然能够通过芯片产业、生物医药开创经济奇迹，这也是我们能够看到的方向。

仅仅刺激消费是改变不了“低欲望”的，重点还是解除普通家庭的住房、教育、医疗的压力。生活质量有提升，人们才会更有生育和消费的欲望。

每次和日本闺蜜聊天，我都很有收获。她的向往自由和看破红尘，经常带给我特殊的启迪和视野。

但我还是更愿意接受自己的烟火气，为家庭、子女、父母、社会去负责。欲望也是驱动力，世俗的人生，也有它体验的意义。

安潇 2023年2月 于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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