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器│论注杜诗
编者按:本文发表于《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1986年第2期,总第12期。
王利器(1912—1998),著名文史专家
世言“千家注杜”,将以诗无达诂,遂乃各抒己见,故尔层出不穷耶?陆游《跋柳书韩夫人墓志》云:“近世注杜诗数十家,无一字一义可取。盖欲注杜诗,须去少陵地位不太远,乃可下语;不然,则勿注可也。今注家徒欲以口耳之学揣摩之可乎?”(《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谓注杜诗者“无一字一义可取”,未免言之过甚,然望文生训,而以想当然出之者,实烦有徒,伪东坡注固无论矣,其它各家,求其餍人意者,实属不可多得,岂非以杜诗体大思精,有非末学谀闻者之所得而妄说耶!即以两川诗言之,其取用之所资,注家往往存而不论。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此盖用《荀子•天论》:“邻人相暴,对面为盗。”语又见《韩诗外传》卷二。注家或仅从“对面”之字面征言之,非其指也。又如《咏怀古迹》之“指挥若定失萧曹”,此盖用《抱朴子•臣节》:“仪萧曹之指挥”。注家或仅以“萧曹亚匹”说之,亦失其本怟。又如《曲江》之“酒债寻常行处有”,此盖用《吴志》:“孙济嗜酒,不治产业,常醉,屡欠酒缗,人皆笑之。济恬然自若,谓人曰:‘寻常行坐处,欠人酒债,欲货此缊袍偿之。’”(《渊鉴类函•食物部五》)而注家或以孔融诗“还家酒债多”及“八尺曰寻,倍寻曰常”释之,亦数典而忘祖也。放翁所谓“欲注杜诗,须去少陵地位不远,乃可下语”,余意所谓“少陵地位”者,非指诗才,乃指诗学言之。“读书破万卷,下笔有如神”,杜工部胸中有万卷书,故能左右采获,莫不逢源;世之不读书而好求甚解者,固不足以语此也。
然杜诗亦有掉以轻心之处,此义尤当为读杜诗之所知,幸勿以其为诗圣而忽之矣。《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九引王直方《诗话》:“老杜有《社日》两篇,其一曰:‘尚想东方朔,诙谐割肉归。然而《汉书》所载,事乃伏日。”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曰:“古人经史,皆是写本;久客四方,未必能携,一时用事之误,自所不免,后人不必曲为之讳。杜子美《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诗》:‘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本用济南伏生事,伏生名胜非虔;后汉有服虔,非伏也。《示獠奴阿段诗》:‘曾惊陶侃胡奴异’,盖谓士行有胡奴可比阿段。胡奴,侃子范小字,非奴也。”原注:“又如《上兜率寺诗》:‘何容好不忘。’当是‘周容’见叶少蕴《避暑录话》。”李慈铭《杜工部集笺注简端记》曰:“按:顾氏炎武、陈氏廷敬,‘陶侃’乃‘陶岘’之讹,岘有昆仑奴名摩诃,善泅水,后岘投剑西塞江水,命奴取之,久之,奴支体磔裂,浮于水上。岘与子美同时人,故引以为戒。事见袁郊《甘泽谣》。此说甚有理。若陶侃,则有子范,小字胡奴,非奴也。”器按:宋本《杜工部集》卷第八《魏将军歌》:“万岁千秋奉明主,临江节士安足数。”此亦误沿前人之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临江王》及《愁思》、《节士》歌诗四篇。”所谓及者,言由此及彼。《汉书•艺文志》此上著录有“《出行巡狩》及《游》歌诗十篇”,此下著录有“《李夫人》及《辛贵人》歌诗三篇”,“《诏赐中山靖王子哙》及《孺子妾水》、《未央材人》歌诗四篇”,及字用法,与此正同。盖汇集同类之歌诗为一编,其篇少,大名可以尽举者,则详举之;其编多,大名不能尽举者,则省言之。据此,则《临江王》、《节士》,当各为一题,非言临江王之《节士》也。自南齐陆厥,始并而为一,作《拟临江王节士歌》,李白亦有此题,皆沿其误。庾子山《哀江南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亦以临江王为《愁思歌》之作者,其误正同。吾直言杜工部之误,非欲求胜古人,实不欲遗误来者耳。吾爱杜工部,吾亦爱今之研究杜诗者,故倡为此责备求全之说,非吹毛求疵者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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