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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健行│释词与论伪 ——对杜甫《愁》诗仇注的若干异议

邝健行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1991年第2期,总第28期。



邝健行  香港浸会大学终身荣誉教授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八《愁》诗云: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十年戎马暗南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


这是一首相当受人注意的作品,因为题目之下有原注“强戏为吴体”五个字。文学史家在探讨何谓吴体时,不可避免地一定提及本诗的。不过本文重点不是放在吴体上面,而是讨论仇注解释诗意的恰当与否。我觉得仇兆鳌对本诗个别词语的说明有问题,从而影响了对全诗意义的理解;此外仇氏似乎对本诗是否出于杜甫之手不无怀疑,我觉得这种怀疑也是不必要的。个人希望在这些方面有所纠正,有所澄清;这是写本文的目的。


(一)释词


仇氏以“巫峡中流”解“巫峡泠泠”,又引黄生语:“草生花发,水流鹭浴,皆唤愁之具”;这等于说“泠泠”是水流貌。所以他又说:“朱瀚曰:泠泠乃细流水声,恐与峡水不合”,意谓“泠泠”不是水之声,而是水之流。

仇氏以“水流”释“泠泠”,也不是他一人之见,而是远有所据的。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补遗》卷七注“巫峡”句曰:“巫峡之水泠泠不断;世情疏绝,非水长流之比也”。元虞集《杜律虞注》曰:“巫峡之水,泠泠然本非有情之物,不能为我思归而少止其流,故云‘非世情’。戴叔伦诗:‘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亦此意也”。又明•单复《读杜诗愚得》卷十二:“盖峡水之流循其自然”,明王嗣奭《杜臆》卷七:“峡水自流”。数家虽有“长”“自然”“自”等附加意思,但总的来说,重点都放在“水流”之上。

除此以外,历代注家对“泠泠”一词起码还提出过三种解释:

(一)水声。宋阙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三和宋王十朋《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卷二十三于“巫峡”句下均引“赵曰”:“水自泛泛……人自愁寂而惑其泛泛之声也”。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七:“赵云:言水自泠泠之声也”。明张綖《杜工部诗通》卷三:“泠泠,水声”。清卢元昌《杜诗阐》卷二十一:“今巫峡水声,泠冷不反。”而近人冯至《杜甫诗选》、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和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同以“泠泠”作流水声解。

(二)水淡貌。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四之二:

“日日而长者,既忌其形我憔悴;泠泠而淡者,又恼其对我寂寞”,以草之长、水之淡对言。杨伦《杜诗镜铨》全用浦说。

(三)一种气象。指的是巫峡气象,不像前数说集中在巫峡的流水;这是清人施鸿保的说法。《读杜诗说》卷十八:“(仇)注引朱瀚说:泠泠乃细流声,与峡水不合。今按此泠泠,不当作水声说,盖即宋玉《风赋》‘清清泠泠’,又列子‘泠然善也’之意,就巫峡气象说,与《戏作汉中王》诗‘泠泠修竹待王归’同”。按李善注《文选•风赋》云:“清清泠泠,清凉之貌”,然则所谓“巫峡泠冷”,指的是巫峡一种轻清凉快的气象。

“泠冷”一词,杜甫常用,兹先看他在别处的用法和仇氏的解释,再转过来推论“巫峡”句中“泠泠”一词的意义:


(1)松风肃泠泠。(《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

    仇注:“松风肃然,言阴寒也”。仇氏又引东方朔《七谏》(原注误作《离骚》)“下泠泠而来风”以明此词的出处。王逸注东方朔句云:“泠泠,清凉貌”,“阴寒”有清凉性质,所以仇氏拿“阴寒”解“泠泠”。


(2)春郭水泠泠。(《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

    仇注引《钱笺》:“《寰宇记》:盐亭县因井为名,负戴山在县西一里……山有飞龙泉,喷下南流入梓潼江,水色清泠,其味甘美,时以为琼浆水”,然后加按语曰:“即此诗所云春水泠泠也”。可见仇氏以为水之色清味甘为“泠泠”之意。


(3)泠泠修竹待王归。(《戏作寄上汉中王二首》之二)

    仇氏无注。


(4)泠泠风有余。(《寄李十四员外布十二韵》)

    仇氏引《列子》云:“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从诗意看,诗中的泠泠之风是好风,所以注说“花柳蕖柰皆园中品物。晚际迎风,莹心梳发,可苏内热之病”;也因此引“泠然善也”一语作说明。《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怜然善也”,郭象云:“泠然,轻妙之貌”。那么本句的“泠泠”也可说有轻妙之意了。


(5)老身古寺风泠泠。(《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

    仇注:“风泠袭体,闻经境寂也”。又引潘岳《哀永逝文》:“风泠泠兮入帷”。按《文选》李善注岳句曰:“班婕妤《自伤赋》曰:‘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则“泠泠”有阴冷的性质。


(6)野水日泠泠。(《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仇氏引刘琨诗“泠泠涧水清”,则“泠泠”有“清”之意。


(7)泉源泠泠杂猿狖。(《久雨期王将军不至》)

    仇注引《说苑》“泉源溃溃”(按四字出《说苑》卷十七《杂言》),“溃溃”是散乱貌。《诗•大雅•召旻》:“溃溃回遹”,《传》云:“溃溃,乱也”,可作证明。但仇氏引《说苑》,目的似在指出“泉源”一词的出处,不见得便以“散乱”释“泠泠”的。细读本诗,“泠泠”恐怕上承次句的“听”字、解作“水声”为佳。


从上引七例看,“泠泠”一词形容风者三处,形容水者三处,形容植物者一处。据此来推论“巫峡”句中的“泠泠”的意义,我以为施鸿保的说法最为可取,理由如下:

第一,“泠泠”一词不光可以形容水,也可以形容像竹一类的东西,然则拿来形容巫峡,未尝不可。

第二,受“泠泠”形容的物体总在句中揭明,所以杜诗中“泠泠”二字配水时,便是“水泠泠”“泉源泠泠”;二字配山时也不例外,可从像“泠泠风有余”等句看出。如果说“巫峡”句中的“泠冷”也是形容水的话,则句子宜作“峡水泠泠非世情”而非“巫峡泠泠非世情”,才合杜甫行文惯例。

第三,“巫峡泠泠”只言巫峡,没有说巫峡之水,添义训解,恐不可取。因为单提巫峡时,山和水同样重要,二者同属巫峡的特色,所谓“朝朝巫峡水”,所谓“巫峡千山暗”就是。注家舍山而言水,恐怕是受了“泠泠”二字的影响;不知这两字除了说水以外,还可以说别的。杜甫用“巫峡”一词入诗极多,却绝未有以“巫峡”作“巫峡之水”或“巫峡之山”的,试读下列诗句,便可瞭然: 


即从巴峡穿巫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巫峡将之郡。(《寄李十四员外布十二韵》)

朝朝巫峡水。(《怀锦水居止二首》之一)

巫峡忽如瞻华岳。(《峡中览物》)

巫峡曾经宝屏见。(《夔州歌十绝句》之八)

云来气接巫峡长。(《古柏行》)

巫峡清秋万壑哀。(《诸将五首》之五)

风烟巫峡远。(《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

数杯巫峡酒。(《送十五弟侍御使蜀》)

巫山巫峡气萧森。(《秋兴八首》之一)

巫峡西江外。(《历历》)

巫峡漏司南。(《鸡》)

巫峡长云雨。(《哭王彭州抡》)

巫峡日夜多云雨。(《寄柏学士林居》)

巫峡盘涡晓。(《覆舟二首》之一)

巫峡寒江那对眼。(《立春》)

巫峡常吹万里风。(《暮春》)

暮春三月巫峡长。(《即事》)

巫峡千山暗。(《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之一)

剑门来巫峡。(《上后园山脚》)

楚江巫峡半云雨。(《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之二)

天寒出巫峡。(《夜雨》)

巫峡秋涛天地回。(《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

反照开巫峡。(《返照》)

巫峡蟠江路。(《九日五首》之四)

由来巫峡水。(《小园》)

巫峡中宵动。(《雷》)

寒空巫峡曙。(《奉送卿二翁统节度镇军还江陵》)


要说山或水,二字必明白点出;只用“巫峡”两字,一般指巫峡本身或巫峡一带。

第四,“泠泠”如果解作水流,并且不“少住其流”的话,那么跟下句“盘涡”二字似见相妨。盘涡即漩涡,仇注明言“水回曰涡”,这便不是水之流了,更不是单复所说的“循其自然”之流了。

第五,从艺术技巧上说,巫峡泠泠和盘涡鹭浴同写水,稍嫌重复,不若一句写气象,一句写盘涡,显得更有变化。

第六,“巫峡”句是意思顿挫的句子,即后面三字和前面四字的关系,是一种反乎正常逻辑的关系。巫峡泠泠,即巫峡有轻清凉快的气象,但当时战火不熄,则此“泠然而善”的气象,又不是一般的实情了,故曰“非世情”。本诗首句也可以作同样理解。江草新生,本显岀“当春之时,万物自得”的情况,见出“春色将烂漫”,但竟然引起人们心中的愁意,可见前四字和后三字意思上的不顺而逆。仇氏谓这两句“本佳景而看作愁端”,又说“愁出非常,故情亦反常”。如果照他的论点,“泠泠”二字解作“水流貌”或“水声”,前四字显不出是佳景,则“反常之情”也就无从说起;只有解作“泠然善也”,才见佳景之意,才能跟仇氏的分析吻合。

至于《读杜心解》以“水淡”作解释,不仅杜甫从来无此用法,即句意亦窒碍曲折,难以明瞭,姑置而不论。



盘涡鹭浴


“盘涡”,注家均引郭璞《江赋》“盘涡谷转”。仇氏在《愁》诗中虽无征引,只说“水回曰涡”,但在卷九《梅雨》诗“盘涡与岸回”句下则引郭璞赋语,又引师氏曰:“水盘聚而回洑者,与岸回旋也”。总之,盘涡就是我们所说的漩涡,事实上仇氏在“盘涡与岸回”句“盘”字下小字注便引杨慎:“蜀音读作旋”。

仇氏谓“盘涡鹭浴,本自得也”,那是作佳景的;他本来就认为本诗前四句的上四字描写的都是佳景。自虞集以来,各家大抵都认为本句前四字写鹭鸟自得之意,譬如单复谓是“得以遂其生”,张綖谓楚“物之适”,邵宝谓是“自适其性”,吴见思谓是“心性而优闲”,汤启祚谓是“适其性”,等等皆是。但细味“盘涡”两字,诸家的分析不无可疑。杜诗写“盘涡”的还有其他五处:


(1)相对十丈蛟,欻翻盘涡坼。(《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

仇云:“风狂水激,故蛟坼盘涡”。


(2)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梅雨》)

仇云:“蛟龙二句,见长江汹汹之势”。又引郭璞賦云:“盘涡谷转,凌涛山颓”。


(3)黄牛平驾浪,画鹢上凌虚;试待盘涡歇,方期解缆初。(《寄李十四员外布十二韵》)

仇云:“驾浪凌虚,言水势可畏,故嘱其从容而解缆”,“毋触暑冒险而行”。“盘涡”即回应“驾浪凌虚”,即所谓“险”也。


(4)巫峡盘涡晓。(《覆舟二首》之一)

仇氏引《江赋》云:“冲巫峡以迅激”。又:“盘涡谷转”。


(5)摆阖盘涡沸,攲斜激浪输;风雷缠地脉,冰雪曜天衢。(《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

仇云:“盘涡之沸,轰若风雷;激浪所输,白如冰雪”。又云:“摆阖攲斜,舟行簸荡之象”。


可见“盘涡”两字,仇氏都以为有水流急激之意。第四例从诗句看,急激之意不算明显,但题曰《覆舟》,那么水势的迅猛,自是不言而喻。

既然“盘涡”有水流急激之意,则不适宜于鹭浴,其理至明。卢元昌《杜诗阐》已指出“盘涡之水,不宜于浴”。日人津阪孝绰《杜诗详解》更作进一步说明:“涡水,旋流也。峡中水波圆折者名曰盘涡,此峡流最险之处,不宜浴鹭”。既峡流险急,不宜鹭浴,人们见了,心中怎能还生出鹭有自得悠然之感?窃谓“自得”之意,不是诗人本旨。

我这么看:“盘涡”句也是上下截意义矛盾的句子,意谓盘涡中有鹭鸟澡浴,盘涡本来是不宜澡浴的地方,但鹭鸟竟在其中澡浴,这是怎样的心意呢?这样说明便足,不必再加上“自得”一层。这样的解释仍然符合仇氏“情亦反常”之论;但上四字既无“自得”的含义,写的又是险流,自然不算“佳景”,这倒是与仇氏之说稍有不同的。



南国


仇云:“南国,指洛阳”。以南国为洛阳,恐怕不很恰当。兹先列举杜甫其他用“南国”的句子,并引仇氏解说文字,进行观察:


(1)杳杳南国多旌旗。(《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四)

诗中的“南国”即首句“有妹有妹在钟离”的钟离一带。仇氏引《旧唐书》,谓钟离郡属淮南道。


(2)南国浮云水上多。(《奉寄别马巴州》)

仇注云:“时公将出峡,南国应指荆楚;后《赴蜀山行》诗以南国对西川可见”。


(3)不成向南国。(《自阆州领妻子欲赴蜀山行三首》之一)

“不成”句为全诗第三句。仇云:“上四记自阆赴蜀”参照上条,知南国指荆楚。


(4)南国旱无雨。(《喜雨》)

    仇引赵次公曰:“南国,荆楚也”。


(5)南国且黄鹂。(《复愁十二首》之十)

仇注引《杜臆》曰:“江上秋色,正于锦树见之,乃火云犹在,而黄鹂且鸣,宜凉反热,其堪耐乎”?则南国正指诗中的“江上亦秋色”“巫峡犹锦树”的江上巫峡。所以仇氏又引《吴论》:“仍说现前景事”。


(6)兹辰南国重。(《十月一日》)

仇引黄生注:“秦建亥,以此日为岁首,岂蜀沿秦俗,故以节物相馈耶?故有南国旧俗之语”。诗意谓十月一日为蜀人所重,诗中说到“瘴”“夜郎”“白帝”,可见写蜀黔一带。然则诗人意中的“南国”,该是指这一带而言了。


(7)秋风歘吸吹南国。(《虎牙行》)

此句为诗的首句。仇氏以为本句及以下三句写的是“洞庭远景”。


(8)南国昼多雾。(《移居公安山馆》)

仇氏说此诗是“移居公安时途次所作”,可见南国指公安言。


(9)南国调寒杵。(《官亭夕坐戏简颜十少府》)

“南国”一词,仇氏在本诗未加说明,但杜甫另有《醉歌行赠公安颜十少府请顾八题壁》诗,又有《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诗,仇氏以为三诗同作于大历三年,地点同是公安;那么南国就是公安了。


(10)春水满南国。(《遣遇》)

仇引鹤注:“当是大历四年春自岳之潭时作”,又谓此诗“叙舟行景事”,可知南国指的是湘水一带。


(11)春生南国瘴。(《北风》)

仇氏谓“公自湘至衡,于北风为顺,故喜而有作”。诗云“南国瘴”,当指湖南卑湿之地。


综观上引各句,杜甫用“南国”一词时,或指荆楚,或指西蜀,从没有北移地理位置,指为洛阳的。《愁》诗中“南国”的含义,不容例外。

此外我们还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考虑,以见实在不宜把南国视为洛阳:

其一,洛阳位处中州,称之为南国,未见合理。

其二,从行文言,《愁》诗第七句提到“渭水秦山”,也就是杜甫念念不忘的故国京华,前面突写洛阳,于下文全没关系。

其三,宋本“南国”作“万国”。“万国”二字无注,但在“异域”句下引“洙曰”:“公本北人而寓南国,故云异域”;《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九家集注杜诗》《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均如此。可见宋人意中的“南国”,指蜀地言,不指洛阳。

其四,目中所见,以洛阳作南国,已见于明人邵宝的《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仇氏是否因袭其说,未敢肯定,但总算其来有目。不过仇氏以后的注本,“南国”作“万国”者不论,保留“南国”的,大抵都不从洛阳之说,譬如近人简明勇《杜甫七律研究与笺注》及李辰冬《杜甫作品系年》就是例子,简氏以南国为夔州,李氏以南国为四川;这也反映出仇氏的看法不无问题。

“南国”或作“万国”,仇氏选用前者,只在“南”字下小字另书:“一作‘万’”。可是仔细推敲,似以作“万国”为是,仇氏的选择较不可取,理由有五:

第一,宋本作“万国”,除上文所提三书外,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亦然。钱谦益的笺本实据宋吴若本诠订,也作“万国”。而近人如冯至、萧涤非所编的杜诗选本,亦用“万国”。

第二,《杜臆》论《愁》诗时说:“南国当依古本作万国,既与孤城相称,而当时之乱,非止南方也”,所言很有道理。

第三,顺着《杜臆》的提示思考,“万国”“孤城”,大小悬绝,能作对比而收到艺术上的特殊效果,如用“南国”,而南国又为洛阳的话,不仅不收艺术上大小对比之效,而且和下文全无牵涉。

第四,《愁》诗属大拗之体,试看两句的平仄:


十年戌马暗南国(仄平平仄仄平仄)

十年戌马暗万国(仄平平仄仄仄仄)


虽则两句都属拗调,但第一句拗的程度比不上第二句。“十年”句是平起式,根据标准律调,第六字该平声,这点第一句保留了;第二句则易平为仄,这使更合大拗的要求。

第五,从杜甫用“万国”一词的习惯看,也能获得启发。杜诗中用“万国”一词的句子不少:


昆仑万国西。(《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

慨彼万国夫。(《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

万国兵前草木风。(《洗兵马》)

万国尽征戍。(《垂老别》)

终愁万国翻。(《建都十二韵》)

万国皆戎马。(《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

万国奉君心。(《长江二首》之二)

万国尚同心。(《提封》)

万国尚戎马。(《复愁十二首》之三)

万国尽穷途。(《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万国城头吹画角。(《岁晏行》)


观上所引,“万国”一词往往跟战事连在一起,甚至用“万国戎马”这样的文字表示出来;则“十年戎马暗万国”应该说跟杜甫的惯常用法极端吻合。至于“南国”一词,从上文所引十一例看,只有“杳杳南国多旌旗”句跟兵乱连说,其他与战争全无关系。




仇氏释“人今罢病虎纵横”句曰:“人罢病,民力竭;虎纵横,暴敛亟也”。又引《礼记•檀弓》曰:“孔子曰苛政猛于虎”。张璁曰:‘时京兆用第五琦十一税法,民多流亡’,是即虎也”。可见“虎”指暴敛言,而暴敛的具体情事是第五琦的十一税法。

以虎喻暴政不是宋人的见解,宋人均以“盗贼”说“虎”字。《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和《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均曰:“时方罢弊,贼寇充斥而未可归”。《九家集注杜诗》则曰:“时方罢弊,贼寇充斥”;又引“赵云”:“虎纵横,言盗贼也。王粲诗云:‘盗贼如豺虎’,虽吐蕃亦盗贼尔”;以虎实指吐蕃。又《杜工部草堂诗笺》曰:“时方困于盗贼而未能得归也。《七哀诗》:‘季叶丧乱起,贼盗如豺虎’”。

但自元代以后,“虎”字的解说颇有改变。虞集《杜律虞注》云:“今民已病,而赋敛不休”,这便拿赋敛比作虎了;张綖《杜工部诗通》同。而略前于张氏的邵宝《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有更具体的说明:“虎纵横,以暴言;所谓苛政猛于虎也”;颜廷榘《杜律意笺》同邵说。到了钱谦益《杜工部集笺注》又加一层:“张璁曰:虎纵横,谓暴敛也。时京兆用第五琦十一税法,民多流亡”。仇氏全用钱笺。此外如清人朱鹤龄、杨伦等莫不持暴敛说。近人如冯至、邓魁英、聂石樵等注杜诗,也一体承用。

细加研究,仇注一系的解说实不如宋人旧说的可取,以下言其故:

(一)先看杜甫对单独一“虎”字的用法:


(1)谬知终画虎。(《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

仇注引《马援传》:“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句中的“虎”指真正的兽类言。


(2)多虎信所过。(《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

仇注:“虎多,余寇未平”则以虎比喻寇贼。


(3)畏虎不得语。(《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

仇氏无注,但此诗既写“宿溪情景”,而《杜臆》也说“‘石根青枫林’四句,读之凄然,写实历也”,那么所畏者是真正的老虎。


(4)淹泊仍愁虎。(《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

仇氏曰:“邑近山,故愁虎”。则诗中之虎是实在的老虎。


(5)风飈虎忽闻。(《南极》)

仇氏引王褒《颂》中“虎啸而风生”释“虎忽闻”。“风飚”句上句为“岁月蛇常见”,仇氏以为都是写“南方人物”,可见虎指实在的动物而言。


(6)虎之饥。(《寄狄明府博济》)

仇氏无注,但从诗中“虎之饥,下巉岩;蛟之横,出清泚”几句看,虎应指实在的动物。


(7)泥留虎斗迹。(《东屯月夜》)

仇曰:虎留险,见地险”,则写的是真虎。


(8)夜半归来冲虎过。(《夜归》)

此为诗之首句,仇谓是“夜归景”,则虎是真正老虎。


(9)正为群虎守。(《上水遣怀》)

仇注:“触景生愁,结出遣怀之意。熊蛇罴虎,见闻可畏”。又曰:“详诗意正言熊升树而伺虎也”,则诗中之虎也是实指。


可见诗中独用“虎”字时多实指;就是譬喻,也指寇贼,不指暴敛。

(二)我们说“盗贼纵横”,不说“暴敛纵横”,后者不合表达的习惯。

(三)《礼记》只说“苛政猛于虎”,不说苛政如虎,所以苛政或暴敛和老虎不能视作等同。说暴敛如虎,不合原典意义。相反,贼寇如虎倒是常说的。

(四)“虎”字如果作“盗贼”说,可以回应“十年”一联。因为戎马万国,所以身在异域的人才要久住孤城,而有罢病之感。而戎马万国正是贼寇纵横之象。“虎”要是作“暴敛”说,便与“戎马”一词不相应。

(五)第五琦十一税法,大历元年十一月宣布停止。仇氏定《愁》诗作于大历二年春,这时已取消十一税法,那便无所谓纵横不纵横,暴敛不暴敛了。

上面提出了仇注若干错误,以下试据改正后的解释述全诗大意:


江草日长,殊有生意,但竟然唤起心中的愁绪。巫峡轻清凉快的气象,可跟外面的世局不一样。漩涡应该是不宜澡浴的,鹭鸟竟澡浴其中,是怎样的心意啊?独树开花,本属寻常,偏在眼中分明。愁人观物,往往容易感触,引发曲折反常的情思。至于愁的具体内容,则是战事不息,作客异乡,京华不见,盗寇纵横。


整首诗的运意,一如虞集所分析的那样:“前四句愁之端,兴也;后四句愁之实,赋也”。



(二)论伪


仇氏提及朱瀚怀疑《愁》诗“非少陵手笔”后加按语云:


江草唤愁,犹云花溅泪,憎柳絮,说来尚觉有情。下三句于水泠鹭浴花发处,缀以非世情、底心性、自分明,于上半句皆无交涉,不特意拙,抑且语稚矣,自属可疑。


然则仇氏也颇疑《愁》诗不是杜甫所作了。但这样的怀疑是不必要的。我认为把此诗仍看成杜甫之作比较合理,主要从以下几方而考虑:

第一,仇氏以为二、三、四句下半句于上半句“皆无交涉”,而有“意拙”“语稚”之饥,不知本诗前四句都是意思顿挫之句,诗人运意,本来要把每句的前四字和后三字写成不合正常的逻辑关系,骤然看来,似乎意拙,其实不是的。至于“语稚”云,涉及主观印象,难作定论。

第二,本诗北宋人已加征引,黄庭坚《杜诗笺》曾引郭璞《江赋》“盘涡谷转”四字笺“盘涡鹭浴底心性”句。

第三,从诗中词语观察,无一不是杜甫习用的。“江草”“戎马”之类,诗家常用,不限杜甫,可以不论。若干比较不常用的,像“泠泠”“盘涡”等,屡见杜甫其他篇章。此外像“底”字,卢元昌《杜诗阐》论本诗“底”字时云:


公诗惯用“底”字,“底”字作“何等”二字解,如“花飞有底急”,言花有何等事而急;“终朝有底忙”,言终朝有付等忙而不来;“文章差底病”,言文章差比何等病;此曰“盘涡鹭浴底心性”,言盘涡鹭浴是何等心性。


第四,《愁》诗中所写的景物地点,往往也见于杜甫写蜀地或巫峡的篇章,列举如下:


(1)盘涡

    杜甫写夔州一带江水,多从盘涡著笔。《覆舟二首》之一明言“巫峡盘涡晓”,是诗仇氏以为“当是夔州所作”。又《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亦云“摆阖盘涡沸”。


(2) 鹭

    杜诗写鹭,虽不限于夔州,但夔州附近多鹭鸟,当是事实:

    沙头宿鹭联拳静。(《漫成一首》)仇氏引鹤注:“此是云安发船下夔州时作”。

    白鹭群飞太剧干。(《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仇氏谓此诗作于大历二年春,在夔州。

    暮春鸳鹭立洲渚。(《暮春》)此诗仇氏依朱注编在大历二年。诗首句云:“卧病拥塞巫峡中”,四句云:“巫峡常吹万里风”,可见是在峡中写的,故仇氏又说:“玩诗意,是久卧峡中”。

    寒空见鸳鹭。(《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之四)此诗仇氏引鹤注作于大历二年,又谓“东屯距白帝五里而近”,可见在夔州内。


(3)虎

    杜甫在诗中单写老虎的有九处,四处写夔州附近之虎:一处见《南极》,此诗仇引鹤注,作于大历元年冬夔州。一处见《寄狄明府博济》,此诗仇引鹤注,谓是大历二年夔州作。一处见《东屯月夜》,此诗仇氏谓大历二年秋东屯作。一处见《夜归》,此诗仇氏以为作于大历二年瀼西。


(4)孤城

    此词杜甫常用,约二十次,多指山间荒凉小城,其中指夔州或白帝者六处(包括《愁》诗):

    孤城最怨思。(《夔府书怀四十韵》)仇氏引鹤注:“当是大历元年秋作”。诗句前后,仇氏以为“伤夔州民困”,则孤城指夔州。

    夔府孤城落日斜。(《秋兴八首》之二)此诗仇氏谓作于大历元年秋,以“孤城”直接形容夔府。

    孤城白帝边。(《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仇引鹤注,编本诗在大历二年,并谓孤城指夔州。

    猷亩孤城外。(《向夕》)仇氏谓此诗大历二年冬瀼西作。“孤城”二字无说明,但既在瀼西,当是夔州了。

    孤城笛起愁。(《十六夜玩月》)杜甫,另有《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十七夜对月》三诗,仇氏于《八月十五夜月二首》题下引《杜臆》:“当属大历二年瀼西作,与《碎月》《对月》两章,盖一时所作也”。按《八月十五夜月二首》之二有句云:“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十六夜玩月》有句云:“巴童浑不寐”,则诗中的孤城,当指白帝城或夔州。


如果说《愁》诗仍是伪作,那么作伪者对杜甫遣词用语之熟习,至足使人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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