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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杜甫诗论
杜甫约于上元二年(761) 五十岁时,在成都草堂作《戏为六绝句》,这是用绝句来论诗的开创之作,后来的诗人相继作论诗绝句,在文学评论上有不小影响。杜甫在《戏为六绝句》里,主要作了作家论、创作论,揭示了论诗的宗旨。这里,想把杜甫其他论诗的话,跟《戏为六绝句》结合起来,较全面地看看他的诗论。试从作家论开始。
唐代的作家论,在早期,对晋宋以来的作家,是推重的多,贬抑的少。如房玄龄《晋书•陆机传论》,称他“文藻宏丽,独术当时”“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把他称为高出汉魏,推许过分。魏徵《隋书•经籍志集部总论》称宋、齐作家:“(谢)灵运高致之奇,(颜)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丽藻,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也是赞美的,只批评了梁、陈的宫体诗。但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论》称:“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又称庾信为“词赋之罪人”作了抨击。到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里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他提出汉魏风骨,提出风雅兴寄,用来贬抑晋宋莫传,齐梁采丽。这就同唐初的推重晋宋齐梁作家不同了。陈子昂的诗论,在唐代有极大影响,后来韩愈在《荐士》里称为“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杜甫是在晋宋齐梁被贬抑,推重风骨兴寄的论诗宗旨后来发表他的作家论的。
杜甫在《陈拾遗故宅》中推重陈子昂:“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赞美他贯彻风骨兴寄的《感遇》诗,可以继骚雅而与日月争光。但他对于晋宋齐梁以来作者的看法,却与陈子昂不同。杜甫推重晋宋作家,如《夜听许十诵诗》:“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把陶谢同风骚并提。《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看到水如海势,感叹非有陶谢的诗思,难以相称。他也推重鲍照,在《春日忆李白》里把李白比做“俊逸鲍参军”,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里称“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再用鲍照来比李白。杜甫还赞美齐梁以下的作家。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里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用阴铿来比李白。在《解闷十二首》里称“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这里杜甫写他用诗来陶冶性灵,用心苦学阴铿、何逊,懂得二谢作诗的本领,这里又提到谢朓。又一首称“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刘不待薛郎中”,在这里把沈约、范云、何逊同具有建安风骨的曹植、刘桢并提。在《寄彭州高使君适虢州岑长史参》里称:“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这里用沈约、鲍照来比高适、岑参,还赞美他们的诗用意恰当,有飞动之势,结尾馀意不尽。在《赠毕四曜》里称:“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把自己的诗比作江淹、鲍照,要传给后代。在《咏怀古迹》里又推重庾信:“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在《戏为六绝句》之一称: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他赞美庾信晚年的作品,是凌云健笔,虽有当时人的嗤笑指点,他却并不认为庾信的健笔会怕后生的,只是后生的无知妄作罢了。
杜甫对陈子昂既极推崇,赞美他讲风骨兴寄的《感遇》诗,为什么又对他批评莫传风骨的晋宋作家,与兴寄都绝的齐梁作家那样推重呢?杜甫“读书破万卷”,对令狐德棻批评庾信的话自然是极熟的,为什么要跟他唱反调呢?这里说明杜甫的作家论跟他们两位不同。杜甫在《偶题》里发挥了他的论点: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騄骥皆良马,麒麟带好儿。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
杜甫认为创作是流传千古的事业,要凭流传千古的观点来看,这只有自己的寸心知道。这个寸心知,就不同于令狐德棻和陈子昂的所见。他们两位是就他们所处的时代着眼,提出救弊的意见。令狐德棻根据扬雄说的,“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主张“摭六经百氏之英华”,用正则的思想来写,批评庾信的淫放轻险。陈子昂要提倡风骨兴寄,批评晋宋以来的追求辞采。这只是针对当时来看,不是从流传千古的作品来看的。从杜甫的推重陈子昂看,他对陈子昂救弊的诗论是尊崇的。但他从作品的流传千古来看,他的看法跟他们两家又有不同,只是寸心知而已。他认为著名的作家都有特殊的成就,他们的得名不是随便的。他说“骚人今不见”的“骚人”,是兼指“诗骚”说的,说“不见”,是指当时人写《诗经》《楚辞》体的很少。他说“汉道盛于斯”的“汉道”,是兼指“汉魏”说的,说“盛于斯”,指当时人写五言诗极盛。从流传千古的作家作品来看,可以分为“前辈”和“馀波”,“前辈”以飞腾而入于作家的行列,“馀波”以文采而有所成就。飞腾指有风骨,绮丽指文采。《文心雕龙•风骨》说:“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风骨极重要,文采也不可废。“前辈”以风骨著称,这就是陈子昂所推重的“汉魏风骨”,“馀波”以文采照耀,这就是陈子昂所贬抑的“晋宋莫传”“齐梁采丽”,杜甫并不把他们贬斥。“后贤”对“前辈”而言,“兼旧制”,兼取旧的制作,旧的制作有风骨的,有文采的,要两者兼取,不应专取风骨而贬斥文采,既有取于汉魏风骨,也要兼采晋宋齐梁的文采。“历代” 即就流传千古的作家作品来看,“各清规”各有清新的规划,不是模仿的。《文心雕龙•通变》说:“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兼旧制”是参古,“各清规”是望今。他要“兼旧制”,兼取“前辈飞腾”与“馀波绮丽”,即兼取晋宋齐梁作家到庾信之作,这就同令狐德棻和陈子昂的诗论不同了。他要分“前辈飞腾”和“馀波绮丽”这就同房玄龄和魏徵一味赞美晋宋齐梁的作家不加分别不同了。
他又提出“法自儒家有”,儒家论诗,首推孔子讲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从杜甫的诗歌创作来看,他正是结合兴观群怨来写诗的,他正是关心君国,兼及鸟兽草木的。这跟陈子昂的提倡兴寄,又是不同的。“心从弱岁疲”,从弱岁起,就疲精力于“兼旧制”“各清规”。“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江左逸” 即晋宋齐梁的作家,“邺中奇” 即建安风骨,两者兼采,使他疲精力于此。“騄骥皆良马,麒麟带好儿”,“江左逸”也是良马,“邺中奇”象曹操带着好儿子。“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我虽然已有轮扁斫轮的经验,我的儿子还没有继承我的创作,堂构还没有完成,有愧于曹操父子。这就说明杜甫的创作是汉魏风骨同江左文采兼采的。更特出的是他对江左文采还能看到其中卓逸的部分,象伯乐的能识良马,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他对江左作家的看法。象他推重李白诗的风格,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用庾信、鲍照来比,说明他认为庾信、鲍照的作品不光有文采,也象《文心雕龙•风骨》称“风清骨峻”,是兼有风骨了。又象赞美高适、岑参,用沈约、鲍照的“意惬关飞动”来比,这里已接触到情意,称为飞动,也不限于文采了。再象讲到诗思的开展,提到“焉得思如陶谢手”,自谦诗思的浩荡比不上陶谢。更突出的是赞美庾信,“清新庾开府”,赞他早年的作品;“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赞他晚年的作品。在《咏怀古迹》的赞庾信里,称:“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完全以庾信自比,推他“凌云健笔”,更赞他的风骨。那末,他论江左作家,不光看到他们的文采,还看到他们的风骨,所以大加称扬,这跟陈子昂的看法距离更大了。
再结合他对当代作家的评论来看,首先是赞美李白。《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除称他佳句似阴铿外,还说:“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蓴羮。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这与《春日忆李白》可结合:“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的诗思,跟他“吟《橘颂》”的高节,神游物外的“沧海情”,留意“落景”“屯云”,关心“寒杵”“古城”有关,这跟他的诗清新俊逸有关。这种高节,同《饮中八仙歌》一段“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种高节,使他不愿求官,落到《天末怀李白》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像《不见》称:“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在这些诗里,结合李白的生平遭遇和品格个性来论诗,显示出李白诗歌的伟大成就的特点。再象《解闷十二首》中称孟浩然:“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孟浩然诗称“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孟的诗好处在清新。没有这种清新的诗,漫钓也没有意义了。又称:“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从王维联系到他的弟弟相国王缙。这里主要是称赞王维诗的秀句。称“清新”“秀句”,跟他在《偶题》里主张“各清规”一致,跟“兼旧制”相对,从这个角度来赞美王孟两家。谈到初唐四杰,在《戏为六绝句》之二里称: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按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王杨卢骆当时体,莫逐刀圭误后贤。”明人何大复《明月篇序》称初唐四杰的歌行,音节流美可歌,得风人遗意,音调在杜甫诗上。王士祯赞美这种看法,但他认为要是教后贤专学四杰,也要误人。这里指出“当时体”,指初唐四杰的诗音节流美,跟杜诗不同。杜甫能赏异量之美,赞美四杰诗,称为江河不废,反对当时人的讥笑。这里也显示杜甫从“文章千古事”着眼,看到四杰作品是会流传不朽的,不同于当时人的看法。
杜甫的创作论跟他的作家论是结合的,这里分开来说,只是有所侧重,取便说明罢了。他在《敬赠郑谏议》里赞美郑的诗,实际讲创作:“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他提出诗义,强调意义。这个意义是有的放矢,要求破的;破的要争先,要有创造性,避免落后。诗思要在云物之外,即穷高极远。声律要穷极工巧。在修辞上恰好地表达情思,毫发无憾,要有才气,所以有波澜。在《醉歌行》里,他赞美杜勤:“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指出作家要有突出的才气,有风骨可以高飞。作品气势旺盛,高出一般。杜甫在《白丝行》里讲织锦,用创作手法来谈:“象床玉手乱殷红, 万草千花动凝碧。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在这里,他用创作的感受来谈,所以谈得这样深入细致。这里的“细意熨贴”,正是创作中运用的各种修辞手法,极为细致,做到“毫发无遗憾”。“灭尽针线迹”,正是作品写得极其自然,没有一点斧凿痕,甚至达到天衣无缝,巧夺天工,即“律中鬼神惊”。这里的“乱殷红”“动凝碧”,是互文,指丝有红有碧各种色采,织成万草千花也有红有碧各种色采。这种色采要“随时染”成,达到织锦的“色相射”的效果。这正象作家描绘景物,要着上作家的感情色彩,使作品的光采照映。他在《江上值水如海势》里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这里说他老了,写得随便了,花鸟不用发愁。实际是说,他在“语不惊人死不休”时,他写花鸟,把自己的感情色彩加上去,象《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样写花鸟,花鸟有知,也要为他深愁的。韩愈在《荐士》里说的:“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万物在他们的笔下受到欺陵虐待,所以受困了。其实,杜甫对万物是体贴关心的,象《江头五咏·丁香》,安慰丁香花说:“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他说的花鸟深愁,是花鸟为他的忧国忧民而深愁,不是花鸟怕他的陵暴而深愁。在美学上有描绘自然和改造自然两派,改造自然的称“笔补造化”。“笔补造化”有二种,一种是用关心爱护的态度来补造化,一种是用戕贼外物的态度来补造化;杜甫的花鸟深愁,是他关心花鸟的结果,是前者,韩愈的“困陵暴”是后者;在这里,杜甫的观点完全超过韩愈。杜甫《四松》:“我生无根柢,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他感叹自己的漂泊,跟四松的有根柢不同,他要自己忘掉这种感叹,也要四松忘掉,所以称两忘。他就是把自己的感情色采着在景物上,还写景物同样有情,这就是他情景相生的创作论。
杜甫诗论有时好象矛盾,如《偶题》称“文章千古事”,把文章看得重;《贻华阳柳少府》:“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把文章看得轻。《杜臆》说:“此须识其道之所尊者,要在得所尊则文垂千古,失所尊则文止小技,初无二义也。”按杜甫没有说失道的文章才是小技,认为自己的文章是小技。他说柳“少甫长策,足以匡济当时,则己之文章末技,何关大道乎? (仇兆鳌注)”,这是就自己的文章说的,“文章千古事”,指流传千古的文章说的,所指的对象不同。说自己的文章是小技正表示他的谦逊。这种谦逊,也表示在他的“焉得思如陶谢手”,自谦不如陶谢。但有时又象不够谦逊,在《壮游》里说:“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气劘垒欲与屈贾匹敌,目短墙是俯视曹刘。这又象有矛盾,其实这跟年岁有关。他在壮年从事创作,要力争上游,所以要与屈贾匹敌,要超过曹刘。在“老去诗篇浑漫与”时,才有诗思不如陶谢的感叹。假使没有壮年的力争上游,不可能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假使没有晚年的谦逊,不可能做到“晚岁渐于诗律细”。这正说明他创作的变化。
再看《戏为六绝句》的后四首论创作。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这里先赞美初唐四杰的作品,认为即使比汉魏作品的接近风骚来显得差一点,但他们象龙文虎脊的千里马,既有文采,又有才力,在经历田野,越过国都的长途奔跑中,就见得你们远远比不上他们了。其次赞美庾信和初唐四杰的才力,难以超过。指出当时的一些作家,有的看兰苕上的翡翠,指注意文采,没有在碧海中捕鲸鱼,指力量不够。其三,说自己对今人或古人都不看轻,都喜爱,只要是清词丽句都是可取的。但这里还有区别,要上攀屈宋,跟他们并驾齐驱,否则怕落入齐梁的后尘了。其四,称作家既未及前贤,又一代代互相仿效,再有谁争先。要裁去伪体亲近风雅,这是个标准,在这个标准下无所不师,即不仅要师法汉魏,也要师法齐梁。在这里,可以跟《偶题》结合起来看,“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前辈”指飞腾的前辈,自谦未及。“转益多师”指“后贤兼旧制”,即兼取飞腾与绮丽。与“清词丽句”为邻,即“历代各清规”,在各清规里含有“望今制奇”的命意求新在内,这是可用《偶题》来作补充的。
在这个创作论里,杜甫与陈子昂的诗论好象一致,实际还是不一致。陈子昂提倡汉魏风骨,杜甫也推崇汉魏,赞美才力,即风骨。陈子昂提倡风雅,杜甫也主张“亲风雅”。陈子昂贬低齐梁采丽,杜甫也贬低齐梁。实际上,陈子昂只称汉魏风骨,杜甫则认为庾信也有风骨,初唐四杰龙文虎脊也有风骨,再象上文所指,他认为晋宋齐梁的作家也有风骨,就跟陈子昂不一致了。陈子昂提倡风雅兴寄,重在兴寄,即有寄托。杜甫提出亲风雅,不提兴寄,他说“法自儒家有”,应该指孔子讲诗提“兴、观、群、怨”,不讲兴寄。后来白居易《与元九书》,提出“风雅比兴”,就是“风雅兴寄”。他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李杜诗,认为李白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甫诗合于风雅比兴的,“不过三四十首”。从杜甫的推崇李白,跟他的诗歌创作看,他的“亲风雅”,完全不同于陈子昂的“风雅兴寄”。陈子昂的贬低齐梁,因为它“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杜甫的贬低齐梁,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认为齐梁有与风雅不同的伪体,即淫靡之作,不是由于采丽而无兴寄。他还是要采丽,所以说“清词丽句必为邻”,只要是清词丽句,是齐梁的也要,所以有取于谢朓、阴铿、何逊,这在陈子昂都是不要的。这样,杜甫的创作论跟他的作家论完全一致,同陈子昂有不少差别了。
陈子昂生在唐高宗时,当时六朝浮靡的文风还有待肃清,他针对这种文风,提出风骨兴寄,这种文学理论的建树,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他提倡风骨来纠正浮靡的文风,提倡兴寄来加强作品的思想性,是完全必要的。不过在纠正浮靡文风这点外,诗歌的园地要求百花竞放,陈子昂的诗论就需要突破了。就陈子昂自己的作品看,除了《感遇》诗和其他一部分诗有寄托外,也不可能所有的诗都有寄托。因此他这个理论,当时的诗人并不遵守,他自己也不能完全遵守。象初唐四杰到稍后的王维、孟浩然等都不遵守他的兴寄说,到杜甫时更不能不变。正是破除了这个标准,才能产生伟大的诗人李白、杜甫。按照他这个标准,正如白居易说的,李白诗“十无一焉”,杜甫诗可取的“不过三四十首”,倘李白、杜甫都按照他这个标准来创作,即李白几乎没有几首诗可写,杜甫就只能写三四十首,那就没有伟大诗人李白、杜甫了。杜甫诗论跟他不同,正是诗论的发展和突破。不仅要突破兴寄的标准,还要突破鄙薄“齐梁采丽竞繁”和“晋宋莫传”。诗还是要文采,不仅要继承汉魏,也要继承六朝,不仅要看到汉魏风骨,还要看到晋宋齐梁的优秀作家也有风骨,只要别裁伪体,那末“前辈飞腾””“馀波绮丽”都可采取,这样“转益多师”,用来反映激荡的时代,广阔的生活,生民的苦难,诗人的忧思,才能产生李、杜这样伟大的诗人。杜甫的诗论正是从他一生伟大的诗歌创作中体会出来的诗歌创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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