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启华│杜甫论书法诗笺释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5年第2期，总第84期。
金启华(1919-2011)，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杜甫曾有诗道出他是“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壮游》） 。他从小即是读诗又练字的。他“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奉赠韦左丞丈》） 勤学苦练，成就他的伟大，当代并被推为世界级的文化名人，其诗歌并被译成英、法、德、俄等国文字，他曾又说道：“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 （《殿中杨监见示……》） 称述练字当下苦功。杜甫的墨迹，昔人曾云在内府中曾看见的，说他的字体风格雄怪。我在四川、山东亦曾看见杜甫的《滕王亭子》诗二首之一和《望岳》诗的碑文，都是摩崖。字则刚劲挺拔。虽真伪难辨，但杜甫能书，当不是虚言。其论书，更是具有卓识，和他的以诗论诗，同样应为我们称述的。他以诗论书，接触到的人，有李潮、顾戒奢、张旭、薛稷等。李潮的字，宋赵明诚《金石录》卷27称：“右唐慧义寺弥勒像碑，李潮八分书。”顾戒奢的字，欧阳修的《集古录》中称：“唐吕諲表，元结撰，顾戒奢八分书，景祐三年，余谪夷陵，过荆南谒吕公祠堂，见此碑。”张旭，唐书有传，李肇《唐国史补》称其“旭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水墨中厕书之。醒后自视，以为神异。”薛稷则是初唐四大书家之一，即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李、顾、张、薛四人，杜甫皆有诗论述之。下面则是介绍这四篇诗。
李潮八分小篆歌
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文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绝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以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千金，蛟龙盘拏肉屈强。吴郡张颠誇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
诗为七古，分四段。一段自“苍颉”句起，至“书贵”句止，共十句，论述文字的起源与书体的变迁以及对书法的评论。中国传统说法认为黄帝时代苍颉造字。即所谓“鸟迹”的，但至今天已茫昧不可识了。实际上苍颉造字说，前人已有怀疑，认为造字者众，苍颉只是有名而已。近代考古学者则认为人类文字最早的文字，是图画字，见之于夏代铜器上，是以实证说明事物真相的。安阳殷墟所发现之甲骨文，才是中国最早成熟的文字。“字体变化如浮云”，是道出文字的变迁，是辩证的说法。陈仓石鼓是在陕西凤翔境内，鼓形石上刻有文字为周宣王时太史籀所书，所以称为籀书，又称为大篆。“文已讹”，当系言石鼓上的文字已难考定究竟是什么样的字体了，实际上是因为石鼓上的文字，后来各家多有不同的说法，对石鼓文字所记载的事实和字体亦有异议。因此，杜甫认为“文已讹”了，意为不必辩了。“大小二篆生八分”才是实际上字体的变化。籀书又称为大篆，大篆演变为小篆。大小二篆生八分，又是如何生出来的呢?对“八分”的说法，历来各家又多有不同的解释，也是书学的关键词。我们现在是综合各家的说法，择善而从，认为“八分”是书体上的变化情况，是书体的名称，也是书体上写法的差异。八分为篆书的简化，尤其是小篆的简化，即舍二分取其八分，而小篆又是大篆的简化，也是舍二分取其八分。八分书又有人即称之为隶书、楷书的。这样，隶书、楷书的说法流行起来，八分书反而少为人知了。“秦有李斯汉蔡邕”以下点出秦有李斯写小篆的名家。汉代则有蔡邕擅长八分，然而后继乏人。峄山碑为李斯以小篆所书，惜为野火所焚。“苦县光和尚骨立”是汉恒帝光和年间在苦县 （今安徽亳州境内） 奉祀老子的明道宫所立的碑，字为蔡邕所书。“书贵瘦硬方通神”则赞扬李斯、蔡邕的字，能有此特长，以通神妙。这一段是从史到论，极简炼的勾勒出来，引起下文，入本题写李潮的书艺。二段自“惜哉”句到“倔强”句，共十句，夹有五言两句，九言一句。昔时李斯、蔡邕的书今不复得，而“吾甥李潮下笔亲”是直追李蔡了。“尚书韩择术，骑曹蔡有邻”两个五言句来陪衬，以说出唐代的八分书家三人，再以九言句写出“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句极疏荡，摇曳生姿，以宾陪主。下句再铺写李潮的书艺，小篆直追李斯，“快剑长戟森相向”，锋芒毕露。“八分一字直千金”，则称其书的身价。“蛟龙盘拏肉屈强”像龙蛇般的盘游，蜿蜒轩昂，而体态则转折挺拔。这以比喻来描绘字势，以赞扬李潮的小篆八分书艺的造诣。诗写到此，写李潮的书艺是前承古人，旁有侪辈，皆名流也，可谓相得益彰。接着三段四句，再荡开来看，则是用反衬法，以擅长草书者张旭来陪衬。张旭以草书名世，但“草书非古空雄壮”，即虽雄壮而惜非有传承的，而“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则写李潮书艺是有真实而不放纵，是能与李斯、蔡邕先后相继比美的。末段四句，点出自己与李潮相遇异地，论艺求诗，乐寓其中。然而自己是衰老力薄，怎么办呢!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吧!诗，则戛然而止。
综上所述，我们知道，这首论书艺的诗，是和杜甫以诗论诗的诗，是同样具有开拓性的，应为我们所重视。这首诗，是论述到中国文字的起源和书艺发展的轨迹，以及对书艺的评论。书法艺术又是中国所特有的艺术，在今天国际上亦是为各国人士所爱好的。再者，这首诗，对李潮书艺的介绍，谈到他对书艺的传承关系，又介绍了李潮和韩择木、蔡有邻、张旭等的书艺成就，这对我们研究唐代书艺史也提供了参考资料。此外，这首七古在杜甫的七古诗中，从题材到结构亦别具一格的，其中又夹以五言四句、九言一句，都是紧扣内容而加以安排的，极显妙合无垠而又疏荡有致。因为它全篇是以七言为主体，所以把它仍称为七古，是别具一格的七古，可一而不必再的。下面，我们再介绍一篇有关论八分书法的五古诗。
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
中郎石经后，八分盖憔悴。顾侯运炉锤，笔力破余地。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赑屭。玄宗妙其书，是以数子至。御札早流传，揄扬非造次。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一。顾于韩蔡内，辨眼工小字。分日示诸王，钩深法更秘。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追随二十载，浩荡长安醉。高歌卿相宅，文翰飞省寺。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一论朋友难，迟暮敢失坠。古来事反覆，相见横涕泗。乡者玉珂人，谁是青云器。才尽伤形骸，病渴汙官位。故旧独依然，时危话颠跻。我甘多病老，子负忧世志。胡为困衣食，颜色少称遂。远作辛苦行，顺从众多意。舟楫无根蒂，蛟鼍好为祟。况兼水贼繁，特戒风飙驶。崩腾戎马际，往往杀长吏。子干东诸侯，劝勉防纵恣。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请哀疮痍深，告诉皇华使。使臣精所择，进德如历试，恻隐诛求情，固应贤愚异。烈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赠子猛虎行，出郊载酸鼻。
诗为五古，计三百一十字，可分四段。首段十六句，自“中郎”句至“钩深”句，叙述顾戒奢的书法造诣见称于朝廷，言他是在汉末书家蔡邕之后，八分频临憔悴之际，而能运用笔力，破余地而创新。在开元时期他和韩择木、蔡有邻三人同为玄宗所赏识。玄宗亦爱好书法，曾以八分书于彩笺赐予大臣，命他们三人轮教王子习书，而顾氏更以小字见长，索隐独到，钩深致远。这段诗，是把顾戒奢的书法突出地介绍出来的。二段二十句，自“文学”句至“时危”句，叙述自己与顾戒奢交游情况，迄今已二十载了，当年在长安饮宴高歌于卿相豪宅，吟诗于省寺坊间，你看待我像司马相如扬雄一样，一直到白头都不见弃，现在于公安再会，大家都有迟暮之感。我是旅中老病，你依然待我如初，共话纷扰的时事啊。诗，是铺写顾戒奢与己的交情，始终无间。三段自“我甘”句至“进德”句，为二十句，从自己之甘于老病，写顾戒奢则仍忧心世事，因于衣食，不能称意。辛苦而行，委蛇从俗。你水路而行，当防着蛟龙作祟。水贼猖狂，更应提防。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往往州官被杀，你到东方来，劝他们当谨慎啊。国家是以民为本，鱼饥还需要香饵啦。这样疮痍满目，你应当告诉使臣，朝廷当选择良吏来为民办事。这段是知顾戒奢有忧世之心，而勉之也。末段六句，为“恻隐”句至“出郊载酸鼻”。叮咛顾戒奢在这虐政剥削人民之际，当具恻隐之心，同情人民，是有贤愚之别的。贤人烈士当律己严而尽力为民工作。我写这篇送行诗，是含着眼泪的啊。诗即以离怀告终。
综上所述，我们看出这首诗，首段是写顾戒奢的书法造诣，说明他在书史上及当代的地位，其余三段，都是写自己与顾戒奢的友情及朋友应有的直谅多闻的旨趣。心正则笔正，尤为这首诗的意蕴。我们当细心领会的。以下我们介绍一篇论草书的诗。
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
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起微绡，万里起古色。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俊拔为之主，暮年思转极。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呜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
诗为五古，首段四句，自“斯人”句起至“满目”句止。实写诗人与书家张旭的友情。杜甫这时看张旭的字时，张旭已去世。他在《饮中八仙歌》中曾写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难免睹物思人感到凄恻。二段六句，写张旭书法的神妙，以“悲风”句起，至“溟涨”句止。薄薄的绢绡上面像风生万里，古色古香。以玉动锵锵形容快慢自如;松姿落落，描绘其苍劲有力，更以山蟠状其起伏姿态，溟涨绘其浩瀚无涯。这是张旭字的结体、布白、气韵都写得淋漓尽致了。三段六句，自“有练”句起至“谁并”句止，再赞美张旭练字的辛勤及他在书学史应有的地位。他是有帛即先练字，临池学书，池水尽黑。追求俊美挺拔，老来更是神妙，就这样，就能在张芝、王羲之之后为后来百代的法则。末段六句，自“呜呼”句至“不独”句止，写自己对张旭字的赞叹。这个东吴精啊，因为张旭是苏州人所以称他东吴精，他的飘逸风格，能够叫鉴赏者钦佩啊!杨公拂箧笥，那个杨中监是拂拭箧笥，打开来卷起来看张旭的字，不分早晚啦，想起他从前挥毫作字的一刹那，又哪里是喝醉酒才能写出好字的哩，实赞扬用力之勤耳。从上所述，我们知道这首诗是对张旭草书的评价及其书学史的地位。我们如果再结合前面的两首诗来看，杜甫对书艺的评论是比较全面的啦。下面我们再谈杜甫一首论书画的诗。
观薛稷少保书画壁
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我游梓州东，遗迹涪江滨。画芷青莲界，书入金榜悬。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又挥西方变，发地扶屋椽。惨淡笔飞动，到今色未填。此行叠壮观，郭薛俱才贤。不知百载后，谁复来通泉。
诗为五古，共三段。首段八句，一、二句写薛稷少保有古风陕郊篇为人传诵。三四句写他不以功名业成，而以书画传世，以下则称自己是在梓州涪水边通泉县看到他的画在僧寺里，书法写在金榜。这是以诗篇引起书画。二段八句则评论其书画。“垂露”四句评薛稷的书法，仰看那笔迹如浓露之垂下，不崩散，不缺损。“郁郁三大字”像龙蛇般的相缠绕着。“又挥西方变”四句则写薛稷所画的佛相，从地面到屋椽，布置在壁上生动的出现，到今天颜色都没变色。这是本诗的重点描绘，而其论书四句，尤为精采。末段四句，题外作结。“此行叠壮观”是认为自己蜀中通泉之行，大有收获，极为壮观。“郭薛俱才贤”，又以郭元振这位书家与薛稷相提并论，他们都是唐代书家，但俱成古人，又不知百年以后，谁人再来通泉哩!诗，含有深情，亦寓感慨，亦令人深思啦。
余论
从上述的四首诗来看，杜甫是把中国文字的起源，中国书法的演进和评论书法的要点都在诗篇里表现出来了，突出的是他通过对唐代书家与自己的关系来写进诗歌里，是书法理念与亲友感情相结合的产物，更为我们提供了研究中国书学史的资料，尤其是唐代书法家的艺术成就。唐代中国，国势富强，学术昌盛，其书法艺术亦影响后代至深远。唐代实为书艺中兴时期，初唐以太宗之好王羲之字，蔚然成风。能书者，前有欧 （阳询） 虞 （世南） ，后有褚 （遂良） 薛 （稷） 。与杜甫同时代为友而能书者有李邕、王维、郑虔、贺知章、张旭、顾戒奢、李潮等，杜甫皆有诗赠之。我们所举出的以上四首诗又是专题及书艺的，故特而为之释。
附：
祝寿辞
用柏梁台体，为诗圣杜甫诞生1290周年作
一千二百九十年，诗名长留天地间。
同时灿烂有诗仙，王孟高岑各翩翩。
中唐元白能续前，张王李作乐府鲜。
韩李险怪仅得偏，郊岛推敲夜忘眠。
晚唐李杜律绝妍，皮曹组诗意缠绵。
有宋欧王开风先，苏黄相继一脉延。
古诗拗句欲回天，二陈律句不拘挛。
放翁感时佯狂颠，文山健笔赛戈铤。
金元诗坛何萧然，遗山律句实堪怜。
明代复古气氛炎，派中两李最足贤。
有清沈邓趣相绵，各有近体亦自圆。
千家注杜相溯沿，各将杜学内外宣。
海禁大开广结缘，东西学者杜诗研。
燕京《杜诗引得》全，各国译文各清鲜。
哥德遥遥继杜言，红公学杜意婵娟。
多年读杜不松弦，吾今海外献颂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