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壮 林继中│从结构分析中得心解——浦起龙《读杜心解》特色之一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9年第2期,总第100期。
林继中,闽南师范大学教授
张家壮,福建师范大学副教授
《读杜心解》开篇《题辞》云:
吾读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诠释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摄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闷闷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来,邂逅于无何有之乡,而吾之解出焉。合乎百氏之言十三,离乎百氏之言十七。合乎合,不合乎不合,有数存焉于其间。吾还杜以诗,吾还杜之诗以心,吾敢谓信心之非师心与。第悬吾解焉,请自今与天下万世之心乎杜者洁齐 (斋) 相见,命曰《读杜心解》,别为发凡以系之。
若单就《题辞》看,浦起龙的“心解”还真是入于禅悟,倘若深入到《心解》一书之本文,可知浦氏不但有得于百氏诠释之杜,亦且凭借对大唐安史之乱前后三十馀年之事势,烂熟于胸的知识优势,使自己对杜诗的理解“思过半矣”。《题辞》流传颇广,讨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乃至接受理论者多有引及。事实上浦氏心解并非一味妙悟,而是专注于对杜诗文本的深入分析,将诗中的世界与创作语境中的世界作对比,从中体味两者的感应关系,进而悟入作者的用心。其中对文本的把握不但体现在考订年月、印证时事,更体现在笺释中对文本结构的分析上。本文就此一端略陈管见。
粗略地整理一下杜诗学史即可发现,明末清初一部分杜诗诠释者对结构形式表现出的兴趣,现在看来不惟空前,亦且绝后。如金圣叹的《杜诗解》以解数说诗“别出手眼”,吴见思《杜诗论文》“以文章之法,次第疏导之”,黄生《杜诗说》则于起承转合之外,尤属力于杜诗之句法。此外,朱瀚《杜诗解意七言律》、陈醇如《书巢笺注杜工部七言律诗》、吴瞻泰《杜诗提要》等,也都不同程度地周旋于当时已有的八股文章法理论,在杜诗的结构方式上花费心思,多方开掘杜诗结构艺术。浦起龙以自己的方式展开他关于杜诗结构的探求,呼应着这个时期杜诗学群落的共同兴趣。当他以时文的诸种格式来衡定杜诗的时候,也与他的同好们一样,犯着执今以范古的毛病,显得生硬而破碎。其所用的是评点八股文的套子来分析杜诗,这些也正是历来谈浦解者斤斤不能放过的地方。
然而,浦氏还将篇法结构与诗人的情感因素结合起来考察,揭示外在形式与内在生命相应而生的律动关系。这使浦起龙结构分析显得格外瞩目。新批评派批评家布鲁克斯说:“我们对结构的关心,来自我们对意义结构的关心。”倘若这里的意义结构是相对形式结构而言,那么这句正道出浦氏用心之所在。《增订唐诗摘钞》对杜诗《对雪》之“格”评道:“他诗多前写景,后写情,此独外虚中实,亦变格也。”诚然也算是情实之论,但只知其“变”,却不如浦起龙之能知“融”。浦氏笺曰:
非泛咏雪也。上提伤时之意,递到雪景。下借对雪之景,兜回时事。虽似中间咏雪,隔断两头,实则中皆苦况,正足绾摄两头也。
浦起龙笺杜《登楼》诗曰:
声宏势阔,自然杰作。须得其一线贯串之法,盖为土蕃未靖而作也。花近高楼,春满眼前也。伤客心,寇警山外也。只七字,函盖通篇。次句申说醒亮,三从花近楼出,四从伤客心出,五从春来天地出,六从云变古今出。论眼内,则三四实,五六虚。论心事,则三四影,五六形也。而两联俱带侧注,为西戎开示,恰好接出后主祠庙来。后主还祠,见帝统为大居正,非么麽得以妄干矣,是以梁甫长吟,客心虽伤,而不改其浩落也。于正伪久暂之间,勘透根源,彼狡焉启疆者,曾不能以一瞬,不亦太无谓哉!使顽犷有知,定当解体。
可以看出,浦起龙对杜诗的读解已经不再像一般顺文演意者那样株守于表面形式的起承转合,而是能够触及甚至是深入到杜诗内在的生命构成,此谓“内结构”。如其笺杜《凤凰台》诗所曰:
起八,立案。西伯二句,为一篇命脉。兹台非岐山鸣处,公特因台名想到凤声,因凤声想到西伯。先将注想太平之意,于此逗出。山峻四句,从人不至顶落想。以下奇情横溢,都从此蹴起。中十二,欲养成凤质,为黼黻鸿猷之具。乃后段张本。后八,作尽兴酣畅语。归结到再光中兴,而深衷披露,始无遗憾矣。结又冷隽,使群盗闻之,当废然消沮。要之,中后两段,悉是空中楼阁,只用恐有二字领起。而恐有二字,却从安得上上头引出,其根则从凤声悠悠生出也。
经浦氏分析,此篇眉眼分明。尤其是点出“西伯二句,为一篇命脉”,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西伯即周文王,象征着太平盛世,是全诗寄意所在。此后则进入联想的诗世界。由于准确地探明了由现实世界进入诗世界的通道,能把握作者性情之真,由表及里地揭示出“内结构”。
更能体现浦氏结构分析功力的是其《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笺释。
是为集中开头大文章,老杜平生大本领。须用一片大魄力读去,断不宜如朱、仇诸本,琐琐分裂。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赍志去国之情,中慨君臣耽乐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
浦氏分析结构,往往注重理出一篇命脉之所在,故又笺曰:
而起手用许身比稷、契二句总领,如金之声也。结尾用忧端齐终南二句总收,如玉之振也。其稷契之心,忧端之切,在于国奢民困。而民惟邦本,尤其所深危而极虑者。故首言去国也,则曰穷年忧黎元。中慨耽乐也,则曰本自寒女出。末述到家也,则曰默思失业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则此所谓比稷、契者,果非虚语。而结忧端者,终无已时矣。
“窃比稷与契”是老杜平生性情之所寄,全诗结构分析围绕此核心展开:
注家以蝼蚁辈指居庙廊者,大乖口吻。中大段是中途所触,直从《孟子》雪宫、明堂等篇翻出。此稷、契之忠悃,忧端之在目击者。……君臣四句,为本段主笔。……下文失业徒,乃不免租税者。远戍卒,乃常隶征伐者。此正与前幅黎元寒女等意一串。在本段为带笔,在全篇却是主笔也。时禄山反信即至矣。篇中不及之。盖此诗乃自述生平致君泽民之本怀,意各有主也。
我们不难明了这篇大文章是以“窃比稷与契”起“穷年忧黎元”之意,通过叙事而化为感人的诗情。萧涤非先生采用浦说,简明地理出全诗之意脉:
全诗可分三大段,首段叙述自己一贯忧国忧民的志愿。咏的是过去的怀抱。第二段叙述自京赴奉先,途中所闻所见,咏的是当前的感怀。第三段叙述到家后的事情,咏的是将来的忧怀。穷年忧黎元,是杜甫的中心思想,也是贯串全诗的骨干。因为穷年忧黎元,所以能够从朱门酒肉臭联系到路有冻死骨,能够在幼子饿已卒的情况下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这从文章结构的角度说,那就是所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了。
经萧先生的整合、点醒,浦笺精神全出。浦氏之结构分析岂可与评点八股文者同日而语!浦解《发凡》说得好:
篇法变化,至杜律而极。后人执成法以绳杜,如欲惩中四排比之患,而为前解后解之说者,又欲矫两截判隔之失,而为七转八收之说者,概乎未有当也。夫杜一片神行而已,乌乎执!
《发凡》又云:
法之变既不容以一律绳之,乃其连章诗又通各首为大片段,却极整齐,极完密。少陵此体,千古独严,要其融贯处在神理,在纪法,不在字句也。前人尝论及之。但标举几字为串插钩带,实无当于位置浑成之妙,故不免来世口实。
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前出塞》)
一片看,乃得解。(《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老杜连章片段,大率如此精密,如何鲁莽读得!(《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次章,言典衣尽醉,正因光景易流耳,与前章作往复罗文势。
在当时,没有哪个诠释者如浦起龙这样对杜甫连章诗之结构作如此深入的读解,但这还是次要的,最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由其中体现出的浦氏感受杜诗的方式,那种撮散作整的融汇之精神,并将此精神推扩到连章诗之外。卷一《玉华宫》一诗,浦起龙笺曰:“单看本篇,不过伤心物化。合观前首。”又卷四《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浦氏云:“要合从前严武投赠、亲造诸律、绝看,便得此诗神理。”诸如此类。读一诗而要联系前后的诗篇并观才得解。这也就是说,单篇有时必须放置在一个更大的诗群中才能显示出它的真正意味。故其《读杜提纲》早就言之在先,曰:
读杜逐字句寻思了,须通首一气读。若一题几首,再连章一片读。还要判成片功夫,全部一齐读。全部诗竟是一索子贯。
“浑然一体”的读解,为的是读出一个“浑然一体”的人。《读杜提纲》曰:
说杜者动云每饭不忘君,固是。然只恁地说,篇法都坏。试思一首诗本是贴身话,无端在中腰夹插国事,或结尾拖带朝局,没头没脑,成甚结构。杜老即不然。譬如《恨别》诗“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是望其扫除祸本,为还乡作计。《出峡》诗“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是言国乱尚武,耻与甲卒同列,因而且向东南。以此推之,慨世还是慨身,太史公《屈平传》谓其“系心君国,不忘欲反,冀君之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数语,正蹋着杜氏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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