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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富│杜甫夔州诗风格的正与变

马德富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1984年第2期,总第8期。


马德富(1944-2017),四川大学教授(后排左二)


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夏初杜甫由云安迁往夔州三年(768)正月出峡总计在夔州居留的时间约一年又九个月。然而在此短暂的时间内他却诗思喷涌创作了大量诗歌留存至今者犹有四百三十余篇占全集诗歌的七分之二。

 

夔州诗歌是杜诗又一个高峰。无论思想性或艺术性都并不比过去逊色。它在总体上仍然保持了杜诗一贯的风格但是又显出一些与过去不大一样的特征。这些特征是过去诗歌风格的延续又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社会氛围、自然环境下由于诗人生活、思想(包括审美意识)、情感的变化而出现的变异。夔州诗歌在许多方面丰富、深化和发展了杜诗一贯的风格对后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有必要着重加以研究。


为了稍直观地了解杜甫夔州诗歌风格的特征以及与此风格的关系我们先不妨比较以下不同时期的几首诗。这几首诗都是写月夜且都是五律:

 

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夜宴左氏庄》)

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月夜忆舍弟》)

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野船明细火宿鹭起沙。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意二首》)

恍惚寒江暮迤白雾昏。山虚风落石楼静月侵门。击柝可怜子无衣何处村。时危关百虑盗贼尔犹存。(《西阁夜》)

 

第一首是考进士落第后漫游齐赵的作品。第二首是安史乱中寓居秦州的作品。第三首是上元二年在成都草堂的作品。最后一首是大历元年在夔州的作品。四首诗虽作于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表现了不同的思想感情但都体物工细词语凝炼感情沉着意蕴深永;景物描写中融入很鲜明的诗人的自我感受很有个性复又由景入情情景浑然真切感人绝不流于浮泛率易。这些方面体现了杜诗一贯的风格但由于时期和环境的改变诗人生活思想等的变化几首诗又各具不同的特征。第一首精切俊爽写的是在左氏庄夜宴的情景。其中透出某种惆怅也暗含一些不平但这种惆怅和不平比较空漠还不包括巨大的实在的社会内容。第二首苍劲凄凉诗人闻雁声而忆弟睹月色而思乡表现了秦州边地的荒漠和诗人在乱离中的惨痛之情。第三首则冲融和平舒展自然传达出浣花溪畔月夜的幽美和诗人静的心情。第四首与前面几首的风调都不大同。在情感上有点近乎秦州的《月夜忆舍但复幽峭精警情深意沉诗人由对寒夜中无衣者的同情更扩而大之念及整个时局的危难;既写出了夔州山水物候的特征又表现了孤独、悲伤和愤激的情结。足见夔州诗风较前确有变异。

 

夔州诗歌风格出现的某些变异可以追溯到买舟东下渝州、忠州的路途中。当诗人写出“细草危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这样的诗句之时就已经显示了这种变异预示了杜甫创作生涯的另一个重要时期的到来。在云阳的作品已经大体显出夔州诗歌风格的面貌因为两地的自然环境及诗人的心境等方面都有共同之处。

 

当然夔州诗歌的风格并非一种。由于描写的对象不同表达的思想不同以及作者感情的变化诗歌的风格是多样的而且比较明显的是西阁之与瀼西之作就有一些区别因此可以说夔州诗歌实际上又还存在着两个小阶段这两个阶段又各自有特点。诗人原来并没有居夔的打算因为疾病不得不移船就岸稍事休养。他先在云阳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到夔州。一到夔州很快就遇上酷热的夏季接着便是干旱干旱后就接连是大雨这种气侯他很不适应身体受不了心情不好直想早一点离开。他先住在客堂后来移居西阁前后约有一年的时间。西阁面临大江背倚高山所以他的诗就多以险峻的高山和汹涌的江流作为背景或描写对象。到西阁后有一些不同了他有了果园后来又管理东屯生活稍有好转气候也渐习惯不久弟弟杜观又到来这一切使他的心情好了一些。瀼西的自然环境与西阁也不大一样有一点田园的风光所以瀼西的诗作又多少显出一种田园风味。这是夔州诗歌两个阶段的相异之处。两者相较之下西阁(包括客堂)的作品尤具典型性尤鲜明地表现出与过去不同的特征夔州的许多重要作品都作于这里。

 

诗歌的风格是题材、思想内容、艺术形式诸方面特征的综合它与诗人的生经历、思想感情、艺术修养等密切相关。下面我们就将从这些方面入手加以考察。

 

首先需要指出杜甫在夔州期间对国事的关注仍然非常殷切这一点和以往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杜甫对国事十分关心经常向过往夔州的客人打听时事:“西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溪上》他经常因忧虑国事而彻夜不眼:“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这些在夔州诗歌中屡见不鲜。

 

杜甫在夔州的生活仍然很拮据经常须仰仗别人的周济有时接济不上还不免将妻女的首饰拿去典当有时还须参加一些轻微的劳动由于自身生活的清贫他对于人民的辛苦仍然深有体会他用诗歌形象地写出了战乱中夔州的荒凉萧索以及人民的苦难。如《负薪行》备述夔女之苦其中“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二句将面憔悴、衣单身寒的妇女背负沉重的薪柴在崎岖山路上挣扎的情景写得很逼真。在《驱竖子摘苍耳》中他还写道:“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亦何心荒哉膏梁客。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这几句将战争和统治者横征暴敛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作了真实的反映对当时严重的贫富悬殊也作了揭露其深刻性并不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有人认为杜甫在夔州“对国事的关心不像以前那样殷切了”(《论杜甫诗歌的艺术风格》《杜甫研究论文集》二)“和人民反而疏远了”“和人民有了距离”《杜甫叙论》因而思想性有所减弱。这种说法并不符合事实。忧国忧民用诗歌深刻地反映现实这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杜甫一贯的态度夔州诗歌依然保持了这一点就思想性来说并不逊色于过去的作品。夔州诗歌风的变异并不表现在这个方面。

 



 

那夔州诗歌风格的变异究竟表现在哪些地方特点何在呢

 

我们先来看题材。诗人从现实生活和自然景物中经常摄取何种题材以及从何种角度观察和表现是形成风格的原因之一。从一贯的情况来看杜甫的目光总是执着地注视灾难深重的大地。那些被摧残被损害的形象比如呻吟流血的百姓、凋零萧瑟的秋天等等都最易触动他的情怀使他不能自已而发为歌吟。当然他也具有广泛和锐敏的审美能力对壮丽的山川烂漫的春色、雄健的鹰、马等都非常喜爱经常摄入他的作品作为歌的题材但是自安史之乱起这些大多浓淡不同地染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夔州诗歌的题材大体上保持了这种格局但又表现出一些比较独特的地方这主要有以下几点:一、对历史的兴趣。诸如唐帝国兴衰的历史特别是安史之乱以来的历史、自己从少壮而衰老的身世、先后逝世的朋友以及过去的历史人物等等成为他经常咏叹的对象。二、险峻陡峭的山峰、奔腾浩荡的大江、萧森耸列的树林成为他经常描写的对象。这与入蜀时的山水描写有共同的地方但又有区别。前者多写险恶的一面给人以恐惧阴惨的感觉;后者着重从奇峻一面落墨具有沉雄的意味场面也开阔得多。三、寒冷的夜景成为他经常咏叹的对象萧瑟的秋景也是他经常咏叹的对象。

 

总之就题材而言夔州诗歌表现出某些令人注目的特征。这种特征一方面与自然环境分不开同时也与诗人的生活思想分不开。

 

杜甫经过了开元、天宝的盛世忽而被命运抛进了似乎是永无休止的乱离漂泊之中这种巨大的时代差异逼迫他不得不作严肃认真的思索。从安史之乱起到居夔为止时间过去了十一个年头。十一年来始则是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两京摧陷玄宗奔蜀;安史之乱初平吐蕃又攻入长安代宗奔陕;同时藩镇割据。在这种烽火弥天的战乱中人民遭到极大的灾难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十多年来杜甫目睹了太多的惨痛蓄积了太多的忧愤他不由发出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如果说在此以前诗人的视线主要投射到灾难深重的现实那么此时他的视线在面对现实的同时又复转入内心搜寻现实的阴云在内心的投影如果说在此以前他的诗主要以现实的横切面表现出不朽的价值那么此时他在保持这一特点的同时复又着眼于历史的纵剖力求对历史和现实的变化获得某种理性的认识力求找到变化的原因。而夔州孤寂的生活、冷清的环境恰好又给这种思索提供了充裕的时间和合适的场所于是他就写下了众多的回忆往事之作。由于思想的深邃、内容的繁多首不够就写一组几十字不够就写几百字甚或千字。这种情况是过去比较少见的。

 

有人对这类回忆性的诗很不以为然认为“诗人不接近人民不从人民生活取得诗的泉源。他的诗的材料就要窘竭他就要向故纸堆中去乞怜他就要向逝去的光阴去讨生活。”(《杜诗讲稿》《杜甫研究论文集》二)我觉得这种看法是皮相的并未把握诗歌的内容和实质。这些诗绝非“向逝去的光阴去讨生活”而是“引古兴亡”(《壮游》)是历史的沉思和现实的检讨是大唐帝国兴衰的总结和人生命运的探索。这些正是面向现实的是疮痍满目的现实刺激下产生的。

 

这些诗有一个特点就是把历史与现实、个人身世与帝国的兴衰探合起来穿插交替思绪跳跃性很大概括力也很强。诗人深刻地认识到国势的陵夷、人民的灾难都和最高统治者有关。他在《遣怀》中指出由于玄宗无止境的开边才使得国家元气耗尽人民倾家荡产。在《洞房》一组八首诗中他尖锐揭露和讽刺了玄宗耽于女色以及斗鸡、舞马、投壶、角抵等种种荒淫生活指出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大唐盛世才一去不返。在《八哀诗》中他沉痛地回忆起八个人物这八个人物有贤相有名将有文艺才能出众者但遭遇多不幸有的贫困潦倒有的被谗死于非命总之都未尽其才智。通过对八个人生平的回忆诗人向人们表示:正是由于奸佞当道遭殃国家才落到这步田地。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回忆性的诗作不是单纯地沉溺于逝去的光阴不只是为个人身世的不幸而感伤而是在历史盛衰的回忆中探求唐帝国衰落的原因。他不仅是回忆还为的是当前正如仇兆鳌所说:“无非鉴已往以告将来”“以垂为永戒也。”(《杜诗详注》卷十七)当然杜甫的探求不能说就已经认识到历史的本质及其规律但他确实是清醒地找到了一些重要的原因。在对现实的检讨和历史的反省方面确实达到较前更深的地步。

 

夔州时期是杜甫沉思的时期。这个时期诗歌的风格总的来看意蕴显得更加深沉。这不仅表现在那些以回忆为主的诗中也表现在叙事咏物、写景抒怀的作品中。黄庭坚评夔州诗是“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与王观复书三首》《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所谓“以理为主”就是意念更鲜明地渗透和融贯于诗歌之中诗人不满足于对事物表面的描摹;而尽量想深透底蕴无论是叙事咏物、写景抒怀都常常体现一种思理体现诗人得之于现实和历史的一种识见。如《种莴苣》他以莴苣喻君子以野苋喻小人。君子遭遇坎坷、极难立身;小人却极易得势、横行无阻;君子常遭小人的摧抑和迫害。这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针砭其中包括了他自己切身的感受。又如《麂》全诗代麂写意以麂不当鸣而鸣、卒招杀身之祸的事实比喻统治集团中倾轧之险。其中“衣冠兼盗贼”一句毫不隐晦地指出达官显贵都是盗贼一语骂尽天下权门表现了诗人极大的义愤。此外还有《鸡行》《白小》等都是如此。诗人咏物而不粘着于物往往在极普通平凡的事物中见出不平凡的意义寄寓深刻的思。正如黄生所说:“体物之前命意之说说物理物情即以人事世法勘入故觉篇篇寓意含蓄无限。”(《诗详注》卷十七)

 

夔州诗歌中有大量写景之作这些作品中常常包含深刻的意念和浓烈的情感景物的描写与国家的命运、时代的氛围浑然相融因此这些诗就超出一般的山川的留连和风月的描绘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和沉深的意蕴。王夫之指出:“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薑斋诗话》卷二)杜诗正是如此。夔州诗尤其典型他“以意为主”以意为骨架和统帅因此他的写景诗绝不流于浅俗浮而显得风调坚苍、意蕴深沉。如《阁夜》中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鼓角声在夜空暗传听之使人怵惕不安;星河倒映三峡随江水摇动。既生动地写出三峡的夜景又暗寓时局的动乱和国势的危亡包含诗人无穷的慨叹在内。故苏轼誉之为“七言之伟丽者”“尔后寂无闻焉”。(《东坡题跋》卷三)杜甫这些描写夜景的诗常从静中见其动又反过来以动形静。上面是一例此外如:“孤月当楼满寒江动夜扉”(《月》),“鱼龙迴夜水星月动秋山”(《草阁》)“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墟”(《中宵》等等均从动态中写出夜的静寂表现诗人对于夜景的敏锐而独特的感受在形象生动的景物描写中暗寓时事的动荡和诗人心中的殷忧。写秋景也是如此如《秋兴八首》中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露下枫落寒气阴森波浪汹涌古塞残颓一片阴晦萧森之状而时事的动荡、身世的飘零、心情的忧伤都包含在内故王嗣奭云:“发兴数语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杜臆》卷八)

 

总之夔州诗歌无论叙事、咏物、写景、抒情都鲜明地融入深沉的意念显出一种强烈的理性精神。这种精神是杜甫一贯的特征随着诗人阅历增广、思想加深这种精神表现得更加突出了。

 


 

意蕴更加深沉是夔州诗歌一个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风格的“衰飒”相反却经常表现得遒壮奇拔、激楚苍劲、元气淋漓。王安石云:“吾观少陵诗力与元气侔。”(《杜甫画像》《王临川集》卷九)这一点从另一个方面表现了杜诗的个性特色表现了作者别开生面的创新精神和才能。

 

杜甫到夔州时已是五十五岁年齿已暮身体病弱患有肺病、消渴、虐疾、脚疾等多种疾病到夔州后视力渐减耳朵也聋了而且这些疾病日益加剧。他生活困顿寄人篱下看尽世态炎凉。在成都时他与严武的幕僚多有矛盾而夔州的官员如柏茂林等就更难相处了。国事每下愈况几乎没有澄清的指望早年“致君尧舜”的雄心大志似乎已成泡影。在安史乱中他还有所希翼以为平定叛乱后国家就会转危为安恢复盛世但结果使他失望。由于这种种原因杜甫在夔州时感情是愈益悲哀了。

 

有人单看到杜甫晚年情感更趋悲哀就轻率地认为:“其晚年诗都哑了。”(《朱子语类》卷一〇四)“不论怀古、咏物还是写节序的代换、峡中的风景无不流露出一片衰飒气象。”(《论杜甫诗歌的艺术风格》《杜甫研究论文集》二)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至少是很不全面的。感情愈益悲哀是事实但悲哀并不一定就“衰飒”。杜甫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诗人他有着倔强的个性和抗争精神。这种精神在长期困顿生活和时代阴云的压抑下虽未得以充分展开但它仍然存在并时有显露是诗人个性的潜在的一面。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夔州期间尽管更形悲哀但并不完全消沉尽管有所失望却仍执着地追求。而且由于环境的恶劣由于认识的深化悲哀之极又常常反转来产生一种愤激、昂扬的情绪致使诗歌风格硬朗、苍劲、豪壮、奇峭。如《王兵马使二角鹰》:“悲台萧飒石巃嵸哀壑杈桠浩呼汹。中有万里之长江回风滔日孤光动。角鹰翻倒壮士臂将军玉帐轩翠气。二鹰猛脑絛徐目如愁胡视天地。杉鸡竹兔不自惜虎野羊俱辟易。鞲上锋棱十二翮将军勇锐与之敌。……诗作于大历元年冬。王兵马使是荆南节度使麾下骁将因平盰之乱入蜀与杜甫遇于夔州。此诗起手不凡写出山势的陡峭大江的汹涌日色的惨烈景象的肃杀。笔力千钧可惊神泣鬼。接着写角鹰把鹰的毛色、形态、神采写得栩栩如生。这里的鹰比起早年作的《画鹰》更从动态上着笔更显得凶猛笔势又复横逆不可当。通篇以王兵马使配角鹰穿插巧妙忽出忽入令人莫知端倪。诗中“石巃嵸”“杈桠浩呼汹”“滔日”“猛脑”以及后面的“白羽曾肉三狻猊”等出语都十分奇特是过去比较少见的王嗣奭评云:“此诗突然从空而下如轰雷闪电风雨骤至令人骇愕。”“他人起语雄伟后多不称而此诗到底无一字懒散如何不雄视千古”(《杜臆》卷六)

 

又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慷慨雄放想像奇特将公孙氏精妙的舞技写得淋漓尽致。此外如《荆南兵马使太常赵公大食刀歌》《虎牙行》《锦树行》等等无不放笔直下写得横豪无忌意气昂扬“如建章之千门万户如鉅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沈德潜《说诗睟语》)歌行体是如此律诗也是如此;抒怀是如此忆旧也是如此。尽管感情悲痛已极尽管有时候也显得消沉但从总的风格来看并无衰飒枯率、老手颓唐的意味笔力一直是不弱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夔州的山水诗在风格上尤其表现出奇拔遒壮的特点和以往的山水描写有比较明显的差异。杜甫不喜欢夔州的风俗但是对夔州的山水却是欣赏的。三峡的山水不同于泰岱不同于陇右与剑阁也有区别。这里是汹涌浩荡的大江高耸入云的群峰萧森秀蔚的林木。杜甫在这里经过了一春两秋因此他尤能得山水之真髓。夔州山水因杜诗而添色杜诗也因夔州山水而增辉。我们看下面一首诗:

 

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削成当白帝空曲隐阳台。疏凿功虽美力大哉。(《瞿唐怀古》)

 

长江奔腾咆哮从天而下汇集众水争于一门;赤甲山白盐山雄峙南北山脚随地分裂开来形成狭窄的门户紧锁大江。诗人从高处着眼从大处落墨既有纵的极目又有横的信视俯视一纵一横写出夔门壮伟的气势。诗的最后追溯三峡的成因诗人认为大禹疏凿之功固不可没而自然之力更为伟大。全诗气势雄浑语言劲健。读此诗不仅使人惊叹造化的陶钧之力更惊叹诗人再现自然美的陶钧之力。

 

由于审美客体的变化夔州山水的奇险壮阔与他处的山水不同而杜甫的诗笔又忠实于审美客体“随物肖形”“象景传神”因此呈现出来的风格就与过去不太相同这是一个方面。另外我们还须看到审美主体的变化同样是风格变化的一个原因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同样是一种景色不同的诗人表现出来就不同或虽是同一个诗人但心境不同表现出来也有差异。在这一点上风格与诗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活动有很大的关系。早期的咏景诗固勿庸论就拿入蜀的作品来比较前者避难入蜀前途莫测故诗人犹注目于山水的奇峭幽深;后者距前已近十年国事愈益不堪生民依然涂炭诗人由失望而悲痛由悲痛而愤激因此他的山水描写中就常盘亘着一股郁勃沉雄之气常以奇特不凡的笔调来宣达他心中的不平和幻灭的悲哀如《白帝城最高楼》城高楼险峡深流急景象本来就相当惊人了作者又用“尖”状城用“仄”状径用“坼”承峡用“霾”承云扶桑在东而言“西枝”弱水在西而言“东影”用字出语很出人意外再加上想像的奇特全诗的风格就显得格外奇拔。这种奇拔正缘于诗人“泣血迸空”的极度悲愤没有这种极度的悲愤就不会有这种奇拔的风格。同样是写登楼这首诗与在草堂的“花近高楼伤客心”一首相较都是忧世之作都是写景的佳品前者弘阔雄浑感慨深而婉;后者奇拔横逆:感慨愤而烈风格是不相同的。黄生云:“花近高楼以伤心而直陈其事。城尖径仄以泣血而微见其辞。直陈其事不失和平温厚之音;微见其辞。翻成激楚悲壮之响若以本集较之花近高楼正声第一。城尖径仄变声第一。”(《杜诗洋注》卷十五引)也看出两者的差异不失为精道语。像这类景物描写在蔓州诗夔中还多得很。

 

无论咏古、怀旧、写景、抒情夔州许多诗都表现出奇拔苍劲的特点这种风格已非早期血性方刚之作相比了经过十余年困顿生活的熬煎经过长期的艺术探索本身具有了更为复杂的内涵和更为独特的形式。从思想上说来它是一种深刻的矛盾即诗人美好的理想和理想注定不会实现这一矛盾激化的产物;从美学上来说就是一种悲剧的崇高的体现。

 


夔州诗歌在语言的锤炼方面也有某些特征。

 

杜甫自云:“晚节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然而他又说过“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两句不免有些矛盾。前人对此多感不解努力想加以弥合。王嗣奭云:“‘老去诗篇浑漫与’真语也‘晚节渐于诗律细’戏语也。”(《杜臆》卷七)一戏一真当然并无矛盾可言。仇兆鳌云:“‘律’言用心精密‘漫’言出手纯熟。熟从精来两意未尝不合。”(《杜诗详注》卷十八)两种说法相较仇说似稳胜但要将两者弥合起来仍感牵强。我认为不必硬要抹去两者的差异两者强调的角度和侧重点是不同的。“浑漫与”是在成都草堂时说的“诗律细”是在夔州说的两者相去有七年的时间它们之间的差异正反映了两个时期艺术见解和风格的某些变化。草堂时期许多诗歌流转自如仿佛漫不经心、妙手天成则“浑漫与”正是这种风格的自道;而夔州时期许多诗在炼辞铸句方面更显出作者惨淡经营的苦心和惊神泣鬼的炉锤之功则“诗律细”又正是这种风格的自述。当然二者也有内在的联系妙手天成与惨淡经营本身也是辩证统一的但二者的侧重点不同也是事实。

 

“诗律细”的“细”字并非细弱、纤细而是指的律讲求的精密和词语所构成的意象的精确。“诗律细”主要指律诗而言。夔州时期是杜甫律诗全面成熟的时期数量有三百五十多首占夔州全部诗歌的四分之三还强其中七律也有不少杜甫许多著名的七律都作于这个期间。杜南在夔州时期对律诗产生更浓厚的兴趣表明了他对诗歌形式规范化更加重视对诗歌形式美、音韵美的进一步追求。他把复杂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炽热的情感铸在比较严格而精致的形式之内有时就显出一种端整凝重的风度一种规范化的美。如《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等就有这种特点。此外他还创作许多拗体律诗,拗体律诗并不是对诗律的否定而是有意打破原来的诗律在不和谐不均衡中去追求新的和谐和均衡在艺术上这是一种创新的尝试在思想上则表现了个性的桀骜不驯和感情的郁勃不平。

 

在语言的锤炼上夔州诗歌大致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奇特横逆出人意外;辞语有芒角有硬度显得愈老而愈坚苍。如《白帝城最高楼》中的“城尖径仄旌旆愁”一句用“尖”字形容城之高非常奇特:旌旆而言愁也很出人意外。又如《王兵马使二角鹰》中的“石巃嵸”“枒杈“浩呼汹”“猛脑”等辞语《荆南兵马使太常赵公大食刀歌》中的“铓锷已莹虚秋涛鬼物撇捩辞坑壕”等句都显得奇特横逆绝不陈熟。这种情况在过去的诗中不多见但在夔州诗中却很多。读这些诗不能不佩服诗人下字之勇构想之奇。它使诗歌获得一种奇拔态肆的艺术效果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但这些奇特的词语并非故意追求险怪而多是出自诗人异于他人的一种对自然、人生的独特感受。它表现了诗人奇崛的心境和不拘一格、勇于创新的精神和过去特别是草堂时期的清新自然确实很不一样是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在另一个方面的尝试和创新。当然其中有的诗句也有生涩、拗口的缺点。

 

二、用富丽华美的词语表现深沉的悲哀。这也是过去比较少见的。这种表现方法使风格不衰瘦、寒俭获得一种豪壮的气势并使悲哀愈益显得惨烈。如《秋兴八首》就是很典型的。

 

三、意象精确新颖。如《中宵》:“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两句“星过水”为什么言“白”月又怎么能“动沙虚”字面上确实不好理解但这两句确实精妙。前句就迅疾中取象所谓“白”乃诗人瞬间的感觉用以形容流星过江面的光影;后句是从恍惚中描神沙本松散月光渐移仿佛沙也随光而移动这是诗人朦胧中的一种感觉。两句虽不易言传但构成的意象却是非常新颖而可感的。又如“四更山吐月”一个“吐”字将月亮刚从黑黝黝的山后冒出时的景象表现得非常精确;用“群山万壑赴荆门”一个“赴”字写出千山万壑腾踊起伏的动态感觉。“吐”字“赴”字本极寻常但用在这里却很新鲜生动。当然力求意象的精确新颖可以说是杜诗一贯的特征但夔州诗歌似乎表现得更为突出一些。在这方面同时代以及后世很少有人及得上。

 

四、有人认为“夔州诗开始突出了老杜的文字禅”“一味地雕琢因而晦湿”《杜诗讲稿》)这是不恰当的。我们不否认其中有雕琢过甚、用典冷僻、语言较为晦涩的地方但总的来说形象仍然是新鲜生动的。正如前面所说杜甫在夔州期间在诗歌形式的许多方面都有新的探索、创造和尝试正因为如此缺点和失误是不免的是允许的。重要的一点是他绝不是为形式而形式在注重思想内容的基础上形式方面的创造和努力不应受到非难。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杜甫夔州的诗歌在题材、思想内容、表现形式以及语言的锤炼方面都具有某些独特的地方这些方面综合起来便使诗歌风格呈现出与过去不大一样的特点但是这种特点总的来说处于量的增减并不违背一贯的风格它是过去风格的延续又是在夔州特定的环境和诗人特定的心境之下出现的变异。夔州诗歌在思想性艺术性上把杜诗推向又一个新阶段形成又一个高峰使沉郁顿挫的风格更加深化、成熟、定型并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杜诗风格的发展过程中是不可忽视的重要的环节。胡应麟说:“杜诗正而能变大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诗薮》)此言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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