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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迷信权力到迷信命运,政治强人怎么了?

黄大拿 黄大拿明史拍案 2018-12-17


撰文|黄大拿



这样一个时时处于高度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无法入眠者,怎么会是一个心理强大的人呢?


  

谁是心理最强大的人?


帝王似乎是当然的人选,因为他握有不可一世的权力。不仅权力巨大,而且超级自信,这样的帝王应该是心理最强大的人了。


但是你看到的很可能是一个表象。


阅读关于晚年朱元璋的史料,一个很突出的印象就是,随着年华的老大,这个不可一世的政治强人,居然产生了越来越浓重的幻灭感。



一 

罕见的人生悲鸣

 

这种幻灭感,一个很显要的表现,就是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帝力之微”,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和虚弱,屡屡发出人生的悲鸣。


这在向来信心满满,自起兵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登基后又以天纵之圣自居的朱元璋身上,是非常不寻常的。


对朱元璋原本强悍的心理给以近乎致命一击的,是太子朱标的早逝。


朱标是马皇后所生,按传统观念,是所谓“嫡长子”,朱元璋对他寄予厚望,延请名师,悉心调教,但太子生性比较仁弱,和父亲在治国理念上存在一定差异。


据野史记载,太子为了求父亲不杀自己的老师宋濂,曾经投水自尽,又劝谏喜欢滥杀的父亲,说“诛夷过滥,恐伤和气”。


尽管如此,朱元璋对这个没有什么邪行的儿子还是满意的,特别是从情感上,较之更像他性格的其他儿子,如后来成为明成祖的燕王朱棣,他对知书识理、宅心仁厚的太子更有一种亲近感。


所以当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太子病逝时,他就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召见群臣时,一边大哭,一边悲叹:“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


在臣下面前大哭,无遮掩地表现自己的软弱,这于朱元璋是非常少见的。


太子的早逝,加上前几年马皇后的死,对朱元璋都是沉重的打击。


在艰难困苦中蛰伏,于群雄中脱颖而出后,朱元璋就几乎未碰到什么强有力的阻碍,即使有,也是很快被他消灭。


久而久之,很容易生成一种幻觉,即“人莫予毒”,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对自己造成真正的威胁,也没有什么自己办不成的事。


但随着身体一天天衰老,目睹最亲爱的人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自己却毫无办法,他才像突然想到,原来,一个拥有再大俗世权力的人,也不能对抗疾病、衰老和死亡,在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所无法掌控的。


太子死后,衰病之中的朱元璋做过一件意味深长的事。即于太子死的那一年十月,下诏征求能掐会算的阴阳家,“试无不验者,爵封侯”。


一个向来迷信权力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迷信命运,这表明,支撑其强悍的内在根基已经动摇。而一个处于迷茫之中,突然失去方向感的人,是最容易被焦虑感所困扰,而喜怒无常、暴戾乖张的,


使朱元璋产生幻灭感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就是他越来越认定,自己的治国理想在有生之年已经不可能实现。


熟悉朱元璋的人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带有强烈理想主义色彩的君主。他虽然文化素养不高,但依靠他对传统儒家文化一知半解的认识,在其心中,是有一整套理想的国家和社会图式的。


简而言之,就是在强大国家机器的威慑和深厚儒家伦理的教化之下,创造一个完全自然经济,男耕女织、没有游手、民风朴厚、官员守法、富人谦抑的小农社会。


这样一个社会是他心目中的盛世,从其登基之日起,他就一直在为此孜孜不倦地努力。


然而社会发展本身的规律却不是蛮横的人力能够生硬阻止的,经过宋元两代商品经济的发展,朱元璋却偏要开倒车,把人类天生聚敛财富、向往奢华、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遏制,虽然其严刑峻法一度能够发挥作用,但也注定难以持久。


就像他为反贪煞费苦心,贪官仍然层出不穷一样,民间社会在其政治高压之下,仍然不断出现所谓“僭越”“奢靡”等怪象。


而他对人性和社会规律又缺乏基本的宽容与理解,这样就越发加深了他内心深处的困惑与迷茫。


哲学家冯友兰曾经说过:“人们大多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却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其实大多数人还不仅仅是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而是根本就不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他们要为一日三餐而奔波发愁。关心这个问题的,只能是超越了果腹暖身层面的人士。


作为从布衣中崛起的一代帝王,朱元璋无疑是世俗人眼中的成功者,但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成功的帝王,晚年的他是不敢自信的。


也许垂暮之中的朱元璋曾经一次次自问:我究竟会以一种怎样的面目进入历史?而最终的答案会是什么,他显然存在很大的疑虑。


一个被幻灭感折磨却又掌握巨大权力的老人是可怕的,加之他天性中本来就有嗜杀的成份,晚年朱元璋行事不可以常情常理揣度,就是一种必然了。

 

二 

江山太沉重

 

折磨晚年朱元璋的,不仅仅有幻灭感,还有一种因患得患失而生的浓重忧虑。


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山,对他来说太沉重了。如果他只把这个江山看作他一个人的江山,那倒好办,随着死神的逼近,问题会自然解决,但他显然把江山视为老朱家的私产,渴望世世代代永传下去。


这样烦恼就来了,因为他虽然不相信在其有生之年,有人能撼动这座大厦的根基,可一旦自己撒手西归呢?


因太子朱标早逝,朱元璋选择的是太子的儿子朱允汶作继承人,“皇太孙”年幼柔弱,更加重了朱元璋怕江山在其身后一朝易手的心理负担。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方面,朱元璋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还不惜大开杀戒,为确保江山无虞争分夺秒地工作,而与此同时,以朱元璋的智商,他自己又清楚知道,他不可能预见到所有的纰漏,因此也不可能在自己去世之前就替后代将这些漏洞全部堵上。这就使朱元璋愈发焦躁了。


在幻灭感和忧虑感双重夹击下的朱元璋,其暴虐和攻击性在晚年达到了极致。


据清初学者查继佐所著《罪惟录》记载:御河中发现一堕胎婴儿,朱元璋没有任何凭据,怀疑是楚王朱桢之母胡充妃所为,乃亲手杀死,弃尸郊外,楚王来朝,哭求母尸不得,只得到一条练带,归葬于王府;鲁王母郭宁妃、唐王母李贤妃和伊王母葛丽妃,竟在元璋的一次暴怒中同时被杀,三具尸体装在一个大筐中,埋于太平门外,待元璋怒气平息,想给予棺木进行埋葬时,三具尸体已腐烂不能辨,只好立三个坟丘算作三妃墓。

纵观朱元璋一生,他的天性雄猜好杀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但这种性格的发作,在不同的时段显然又有不同的表现,即早年有所抑制,而越到后期,发作得越厉害。这实际上可以用西方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解释。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性是由本我、自我与超我三种精神活动交互作用的结果。


本我,是人的本能的冲动,包括性本能和攻击本能。因为客观环境的制约,人的这种本能,即“本我”常常要受到“自我”的控制和压抑,所以,很多时候“本我”是潜藏的,难为人窥知的。“超我”则是在“自我”上面的最高层次。


朱元璋虽然天性嗜杀,但过去为了在群雄逐鹿中争取人心夺得天下,其“超我”发展得较好,能够适当注意节制自己的本能,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礼贤下士、约束军纪、声称“唯不嗜杀人”的朱元璋。


然而随着其帝王基业的肇建,他的“本我”开始显现,到了洪武中后期,朱元璋的“超我”和“自我”退化得更加严重,几乎丧失了压抑冲动和欲望的自制力。


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基本上就是一个“本我”的朱元璋了,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朱元璋。


史书上描写朱元璋晚年生活状态时有这样两句话,“中夜寝不安枕”,“四夷有小警,则终夕不寝”。


这样一个时时处于高度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无法入眠者,怎么会是一个心理强大的人呢?


老实说,我读到这样的文字,对朱元璋的憎恶减轻了许多,油然生起的,倒是一种深深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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