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障者可以这样欣赏舞蹈丨身体才是最好的口述老师
2021年3月期间,我在台北参与了一次特别的口述影像工作坊。这是由“可扬与他的快乐伙伴”所发起的,对舞作《我们清醒,于是反抗世界的无穷反复》的口述影像版的再创作。
▲舞作《我们清醒,于是反抗世界的无穷反复》的剧照(图源:网络)
这是一系列很特别的工作坊,因为在这个连续四次的工作坊中,视障者不仅仅会与工作人员共同讨论口述脚本,还会亲身体验舞蹈创作以及身体展演的过程。
就算是非视障者,对于当代舞蹈也不一定能够一看就懂,更别说我们在视觉信道上受到障碍的人了。
即使能够清楚的让我们知道舞者千变万化的动作叫什么名字,也无法让肢体的美感、互动的张力以及整个场域中的形体流动等等这些讯息被我们所理解,也无法让我们形成对艺术之美的感受,所以我之前一直认为口述舞作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这次,我动摇了,因为我似乎有点“看到”这部作品了。
这很可能是因为这一次口述影像的工作坊,加入了让视障者先用身体体验舞蹈的过程。也因为这个过程,拓展了我关于将口述影像应用到舞蹈剧场的认知。
▲一名男性舞者在白墙前伸开双臂,单脚着地的夸张舞蹈姿态(图源:网络)
下面我就将其中三点自认为还算挺特别的想法记录下来,从而补充一个口述影像受众的批判性视角。
口述舞作转译的是“动觉讯息”
口述影像,也称“口述影像服务”,在“口述影像发展协会”官网上是这样说明的:“audio description 或称 descriptive video service,是一种透过口语或文字叙述,将视障者无法接收的影像讯息转换成言辞符号。让视障者也能克服视觉障碍,协助他们克服生活、学习和就业环境中各种影像障碍的服务。
▲一张描述口述影像是怎样连接视障文化、大众文化和社会文化资产的抽象图(图源:网络)
简单地说,口述影像就是把看见的说出来。
但是我认为,如果说普通的口述影像是将“影像讯息”翻译为“听觉信息”的话,那么口述舞作所转译的则是“动觉讯息”。
这次工作坊之前,王昱程(我的朋友)曾陪同我去现场观看过两次舞蹈表演。
当时他坐在我身边(贴得很近的那种),用飞速的语言描述舞者动作的同时,还不停手舞足蹈给我示范他们的互动。我也可以随时触摸他的身体,以便尽量多一些理解舞者的动作。
令我自己很意外的是,都不用事先说明,我却能够理解这个家伙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虽然我在表面上非常镇定地接受他的这种特别的口述影像服务,但其实那时候内心汹涌澎湃。一方面是被这家伙的热情所震撼,另一方面是讶异于他怎么会知道我如此渴望通过触觉来了解舞者的表达,这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需求。
▲几名舞蹈演员正在台上表演舞蹈(图源:网络)
这两次体验让我模糊的意识到对于舞蹈作品的口述影像,是需要加入一些除了口语讯息之外的信息的。否则视障者就完全无法欣赏到舞蹈作品的美,而且非常疲惫。
而今年这次工作坊中,可扬在每一次讨论口述脚本之前,都会和他的快乐伙伴一起,带领视障者亲身体验当代舞蹈,包括舞蹈动作的知识与技巧、舞者是如何互动的以及他们是如何发展出作品中的叙事的等等。这让我从身体内在“看到了”这部作品中的动作。
例如原本口述老师可能会讲“舞者A倒了下来”,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倒下的。
“倒下”的动作我们都会做啊,那一个舞者在舞台上做这个动作有什么视觉上的不一样吗?是会看上去觉得有美感吗?
我记得我们在第三次工作坊中,就花了一个小时在体验这个舞作中他们是如何“倒下”的,从弯膝、下沉、屁股着地,到腰部、背部、肩膀、手臂和头部的落地。
▲几名女性舞蹈演员正在台上表演芭蕾舞(图源:网络)
这种身体的感觉和记忆,不会让我成为一个舞者,但会让我从此对倒下有了美学层面上的感知。
像是这样的例子在工作坊中时常出现。因此,我从这里开始明确了当时由昱程陪伴观赏舞作之后的想法,那就是,在口述舞作的过程中,视障者最需要的是“动觉讯息”。
人们在用眼睛看舞蹈的时候,我猜也是将视觉信道接收到的讯息传递给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及相关认知系统,然后启动相应的schema(模式),从而才能够在感受层面体验到这支舞。
赵雅丽教授也曾从完形心理学角度诠释了视障者如何利用碎片化的讯息来完成对感知事物的gestalt(补全)。
但在舞蹈作品中,单用语言来弥补视觉上的缺失,可能只是丰富的“影像讯息”中的沧海一粟,并不足以调动起schema或完成gestalt。
所以还有一种方式是跳过视觉,让我们的动觉信道来直接接受讯息。
昱程最初用“手舞足蹈”的方式或许正是采用这个思路。不过,那也只是从外在传递讯息,也要经过“译码”的过程才能被我们的身体和大脑理解。
▲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一名男性舞者在街头跳起街舞(图源:网络)
如果在欣赏舞作之前,就让我们的身体从内在去建立更多地感知经验,那么配合上欣赏舞作时的口述,身体的原有经验就会被调动起来。
这样就避免了在口述舞作的时候产生认知超载、身心疲累,从而能够更优雅、更从容地欣赏舞蹈。
“客观性”原则在口述舞作中可能会失效
就好像是你进到了咖啡馆后就不会想要再喝速溶咖啡一样,口述舞作不会想要固执地坚守“客观性”原则。
看舞作的时候,视障者所接收到的信息几乎全部来自口述者的口述。这就决定了口述舞作和口述电影是完全不同的服务。
看电影的时候,口述是一种辅助,这杯“速溶咖啡”不一定要多好喝,能提神就行。但在口述舞作中,这杯咖啡可能是主角。因此,如何泡好这一杯咖啡,就非常关键而又是难点。
▲一位正在口述电影的口述者(图源:网络)
在podcast《两岸无障碍:与身心受障的对话实录》的第48期节目中,评论家许家峰也和我探讨了口述影像服务应该可以根据口述的对象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技术把握。
例如在静态的口述画作中,观赏者有很多时间可以去想象,所以客观、中立的原则可以被落实,如果客观讯息不足以形成gestalt,我们仍然可以再补充一些描述。
而在动态的艺术品,特别是一瞬而过且没有叙事对白的舞蹈中,可能就没有办法这样做了。几秒钟之内会发生了很多身体变化及互动,而语言能够“说出来”的最多也就是线性的几个动作而已。
因此,在这样的限制之下,为了我们的审美需要,昱程和我都认为可以在口述舞作的时候加入一些主观性的描述,例如多一点地使用形容词、隐喻等。
在《我们清醒,于是反抗世界的无穷反复》这支作品中,昱程写的口述脚本就偶尔使用了这些修饰语。我记得其中有一句:舞者扶起倒下的人后,他们又“瘫软”下来。
这里的“瘫软”其实不是关于动作的客观描述,而是一种形容性的描述。不过这样的描述也很好地概括了当时舞者的身体感觉,这个描述也能够激发我动觉层面的经验,从而我的身体就帮我“看见了”这个舞蹈画面。
▲一双挂在木板前的粉色芭蕾舞鞋(图源:网络)
不过还是要提醒的是,这些主观性描述的加入仍然不应“替代”视障者的内在观赏历程,而应是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之笔。
“老版特调”本身就让人喜欢,千万别让来喝咖啡的人喝到了咖啡以外的东西哦。
听口述影像也是一种技能
口述影像的受众同样是需要经过训练的,也就是说听口述影像也同样需要训练。这就好比是当初我们拿到白手杖但并不代表就会独立出行、蒙上眼睛也不代表就能体验失明。
▲一位戴着墨镜的视障者在用手指划手机屏幕听声音(图源:网络)
这次工作坊成果发表的现场,有些观众会了体验视障者是如何“看”舞蹈作品的,于是闭上眼睛听口述,以为能够有所感受,这其实可能会不得所愿。
其实就连视障者自己可能也听不懂,如果缺乏对口述影像的经验,直接跳过学习阶段来听口述舞作的话,也可能常常一头雾水。
比如,什么是“舞台的左边”?是观众面朝舞台的左边,还是舞者面对观众的左边?
这些讯息当然可以在导聆时宣教,但与“如何听口述”相关的知识还有很多,例如口述一般会在什么时候不得已地与画面不同步、口述老师是如何筛选众多讯息中的关键点的、口述中的沉默又代表什么等等。
我们无法一次性的了解这么多知识,所以可以把“听口述”当做一个技能来训练,放入视障者生活重建的课程中。
有了对口述影像的基本认识,以及在不同场域中的应用特点,我们就能够在生活中接触到口述服务时更好的使用它们。
当然在舞蹈剧场中,像是这次的工作坊,能够在口述的基本知识之外,补充关于特定舞作的动觉体验——提前用身体体验到舞作中所要表达的内容,这才能让视障者真正感受到舞作的魅力。
最后也想要提一下,笔者也有幸深入接触到两厅院剧场的口述影像。在林老师和吴老师两位专业口述服务人员的设计下,我们视障者会在观赏前的导聆阶段,触摸到舞台的模型、表演者的服装和道具等,我想这些也是在剧场中应用口述影像服务时的必备。
总的来说,口述影像仍然是一个尚待发展的专业。前辈老师和当下正在辛苦探索的专业人员们也都在尽力而为。
▲两位电影口述者在口述着电影(图源:网络)
我作为一个全盲视障者,在此分享一些自己的经验感受,也是想要呼吁口述影像的受众朋友多多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彼此产生更为深刻的互动,才能有效的推进专业服务的发展。
而我个人只能代表少数的观点,低视能、天赋盲以及完全无舞蹈经验的视障朋友都可能和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所以谨以此文,感谢一路上带我认识口述影像的各位朋友以及专业人员,期待我的想法能够给与这个领域提供一点新的思考。
如果想要了解口述影像的专业知识和相关培训,可参考口述影像发展协会官网:https://www.dvs.org.tw (非内地网站)
作者丨朱浚溢
台师大咨询心理博士候选人,中途失明者,武志红平台入驻咨询师,《两岸无障碍》podcaster
编辑丨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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