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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称史景迁为「失败的小说家」,公允吗?

刘愚er 明白知识 2020-08-29
来自专辑
书要读明白才好


01.
一位妇人死了
1668年7月25日傍晚(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一场旷古未有的特大地震袭击了山东省郯城县。
▲今山东省郯城县东南马陵山麦坡地震断裂带遗址。

时任郯城知县的冯可参用「落井下石」来形容这个小县城的命运。早在大地震到来之前的半个世纪里,郯城和它的居民们始终磨难不断,天灾人祸交替出现,耗尽了人口,熬干了土地。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下,郯县西南归昌集外的一个小村庄里,妇人王氏与她的情人私奔了。
谁也不知道王氏为什么要跑,可能是因为孤单,也可能是因为贫穷,还有可能只是因为和公爹相处不好。
出逃后不久,王氏又被情人所抛弃,她不得不回到丈夫任某身边。结果,却在熟睡之后被丈夫残忍地杀死并抛尸。
直到被人发现,王氏都孤单地陈尸旷野,穿着她死前换上的衣服:蓝色的夹衫和白色的单裤,以及一双有些磨损的软底红布睡鞋。野外酷寒,她的尸体仍然保持着一份鲜活的颜色。
任某杀妻之后,企图嫁祸给邻居高某,因为高某曾经和任某就王氏的问题发生过口角,而且高某还打了任某两巴掌。结果任某的计算被下一位知县黄六鸿拆穿。
因为子嗣传承和赡养家老的缘故,任某被轻判杖刑和枷刑。为了安抚王氏的「冤魂」,黄大人准备拨出十两银子安葬她,但是这笔钱县衙不出,黄大人自己也不出,任某出不起,最后判给被诬告的高某出。黄大人此举也是为了警告高某,以后不要在脾气不好的时候打人。
著名汉学家史景迁把这个「无名」王氏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即《王氏之死》。
王氏引领着史景迁和所有读这本书的人,进入满目疮痍的郯城和郯城灰暗的历史。
▲《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作者:[美]史景迁
译者:李孝恺
校译:李孝悌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

史景迁可能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把王氏从琐碎的记载中挖掘出来的史学家。他把王氏形容为一颗石头,潮水褪去之时,在群石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这颗石头」的兴趣并没有随着故事节奏的深入逐渐消散,而是更加鲜明。这种「模糊而深远」的反应,史景迁将它称之为「石头本身在传热给握持它的血肉之躯」。

史景迁说:

「我仍然不知道她(王氏)的故事可以告诉我们多少关于整个清朝的事,但是我猜有许多女人像她一样,就像许多县城跟郯城一样」。

在王氏短暂的一生中,在史景迁的笔下,中国古代乡村史走过了好几个轮回,一张记史之「网」,由此展开。


02.
编织历史之网
《王氏之死》是史景迁的第四部史学著作。此前三部,他的选题焦点是中国古代的精英阶层,有皇帝,士大夫,知识分子。而在《王氏之死》中,史景迁第一次把重点放在底层民众,有农民、劳役、小商贩、无品级的差人以及最基层的地方官员。叙述这一类群体,在中国传统史家笔下也极其少见。
史景迁从1668年到1672年的地方文献中,提取这些底层民众的生活脉络,辅以当时造成轰动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他不是历史的直接观察者,史料本身才是。而当时的民间文献最贴近当事人的生活,因而能够使历史更加真实而鲜明。
于是,在《王氏之死》中,史景迁借助了三个「观察者」:
「第一个观察者冯可参,他是个福建读书人,1668年到1670年间,在郯城担任知县。他于1673年编撰了《郯城县志》。在史景迁看来,与其他地方志相比,《郯城县志》在内容或体例上没有什么不寻常,但是「它对这个县的困苦的描述写实而鲜明」。
这可能来源于冯可参自身苦闷且短暂的为官生涯。中国的基层地方官吏,往往直面底层群体最真实的生活,同时又夹在上一级官员和下一级地方豪族中间,两面受气。
冯可参还是一个颇具儒士精神的人,对民有仁爱之心,也极力维护正统。史景迁交代了他的结局:1674年,《郯城县志》编撰完成之后,冯可参回到家乡福建。彼时,靖南王耿精忠占据福建,响应平西王吴三桂,反叛清廷,两藩大乱。冯可参拒做叛王之臣,远遁深山,最终死在了隐居之地。
史景迁认为,冯可参基于自身经历所撰写的《郯城县志》,在数据和事实方面,都更加精确,也更充满不同于档案的同情心。「冯非常坦白地写下这个地区的不幸遭遇、居民的贫困以及当地士绅在纾解困境上的无能」,史景迁这样评价道。
与冯可参相比,第二个「观察者」——继任知县黄六鸿相对就要轻松得多。告老还乡之后,黄六鸿在苏州过着舒适的生活,并开始撰写回忆录和官箴,定名为《福惠全书》。
冯可参的县志是即时记录,而黄六鸿的官箴则包含着回忆与反思的体悟。黄六鸿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整理他在任期内获得的资料,在《福惠全书》中,我们能看到郯县与其他地区的对比,能看到各类总结陈词,也有更多的群体内部的关系梳理。

▲《福惠全书》

作者:黄六鸿

著书年代:1694年(康熙三十三年)

刊刻年代:1699年(康熙三十八年)


黄六鸿也是个标准的儒士,他将人的身体和精神放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黄六鸿的工作重点,被史景迁总结为「如何在眼前这个看似崩解的世界中,求取肉体和道德的基本生存」。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王氏的案件中,黄六鸿能够从轻发落凶犯任某。然后又因为神鬼之故,超额拨款安葬王氏。而且,他对圣人的遗迹和宗教跪拜场所的重修格外重视。
史景迁认为,黄六鸿从郯城居民自杀、纵欲、争斗和暴力的表象中,看到了人在这个自然绝望之地,自我堕落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又会反过来增加郯城的灾祸。
冯可参的《郯城县志》和黄六鸿的官箴,都来自于他们的亲身经历和实地考察之后形成的系统记述。这两种史料,基本算是确凿可信,也是构建地方历史面貌的常用文献类目。然而,史景迁没有止步于此,他还选择采用第三个「观察者」,这成为他著作最具特色之处,也是最为争议之处。
这第三个「观察者」,就是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
清代志怪小说作家,世称「聊斋先生」

蒲松龄所著的《聊斋志异》,怕是中国人最熟悉的「鬼故事集」了。在《王氏之死》中,史景迁大量选取《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或直接引用,或转译诠释,或拼接片段,试图用那些看似怪力乱神的情节,来反应当时郯城人的真实生活和他们不为人识的内心世界。
蒲松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家乡淄川(今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这里与郯城接壤。可以说,蒲松龄是部分经历、完整见证了郯城在十七世纪后半期的历史。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一些带自述性质的篇目,就涉及了很多与郯城有关的历史事件。
史景迁用《聊斋志异》,一方面是为了让记史不再一板一眼地机械复述。另一方面,蒲松龄和冯可参、黄六鸿一样,他们本人都是史料的一部分。从《聊斋志异》所用的语言、塑造的人物、杜撰的情节等,可以看到蒲松龄本人对当时社会阶层的认识以及群体命运的体察。
这正如史景迁所说,《聊斋志异》虽然是小说,但是「它代表了一种见解。我们在《聊斋志异》中看到了蒲松龄本人」。
在王氏濒死这一情节的刻画上,史景迁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将《聊斋志异》多篇故事整合起来,为她编撰了一个梦境,填充了在生存和道德之外的人的另一层对于世界的反应,即情感。史景迁指出,想象、肉欲、安全感这类情感话题,在《聊斋志异》中,反复出现,这是「对当时时空的适当评注」。
透过冯可参、黄六鸿、蒲松龄三个人,从县志、官箴、小说三种文献,表现生存、道德、情感三个主题,由此形成了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的纵向线索,让这张覆盖郯城十七世纪磨难历史之「网」,有了清晰的经度结构。


03.
17世纪的中国社会危机
本书名为《王氏之死》,但实际上,在整本书七个部分的内容中,王氏只出现在了第五章私奔的女人的后半段,以及「结语审判」中。其他成的笔墨,被史景迁用来书写郯城人的生活。
这漫长的、平叙式的铺垫,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前戏。
从史学家的角度,史景迁必须证明,他选择王氏这个个案对全局的历史是有普遍意义的。在纵向的史料上,搭配横向的史实,才能构成完整的历史之「网」。
于是,在史景迁的叙述结构中,他将郯城的群体生活编织成四种「危机」。他说:
「在整个历史记录的脉络而言,这些危机是『小的』。但是,对实际牵扯在内的人来说,这些危机有绝对、生死攸关的重要性」。
而在这四种危机的内部结构中,史景迁较为清晰地表达了特定区域中,民与民,民与官,地方与中央的的关联谱系。这种关系在中国古代历史结构中,具有普遍性。这样一来,这个横向的结构网又可以链接新的纵向线索,就跳脱了郯城这个特定地区的框架,而折射出整个中国17世纪的乡村面貌。
第一个危机,与土地和赋税有关。
土地关乎口粮,赋税关乎财政。直至1670年,郯城已经连续13年拖欠税款。在史景迁看来,郯城这个地方,收税是一项苦差事」。
因为郯城地处北向南的重要交通干道上,直接沟通北京朝廷与耿精忠的藩地。所以,从战略、补给、基础设施等方面考虑,都需要沿途抽调人丁和税额以完成相关工作。徭役繁重的结果就是,耕地人口不足,收成就不够,难以完成税收任务。
黄六鸿为此感慨道,「民之流亡者,未尽复业。地之荒芜者,未尽开垦」。
有的家庭有壮年男丁能够保证土地税收和徭役的交付,但仍然压力巨大。而没有顶梁柱的寡妇和幼嗣情况则更为糟糕。史景迁从土地引申出去,讲到第二个危机,与家庭和财产相关。
史景迁用「寡妇」给第三章定名,以一个群体来反应生存斗争背后牵涉的纪律、道义以及情感相关的各方面问题。
根据《大清例律·户律·户役》规定:妇人夫亡……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这样一来,为了尽夺家产,欺辱孤儿寡母之事屡有发生。蒲松龄写的细柳的故事,生动地再现了乡村妇女的生存面貌。史景迁引用这个故事,旨在揭示妇女生存困境的背后,人与人的关系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变得越发紧张。
而这种紧张关系,最终导致了第三类危机:争斗与暴力。 
在《王氏之死》的叙述体系中,郯城存在着内外两种暴力形式。外在的暴力表现为盗匪集团的猖獗,以及满人入关后带来的兵祸,始终贯穿着郯城半个世纪以来的苦难。
而内在的暴力形式,史景迁则用《聊斋志异·崔猛》来表现。崔猛出生在大户人家,为人刚烈,好行侠仗义,对作恶之人屡屡施加私刑。苦主之一的李申感念崔猛的恩德,跟随在他身边为奴。最后,崔李二人捣毁山匪老巢,建立地方团练,维护治安。
史景迁说,蒲松龄透过崔猛,看到了社群内赤裸裸的恐怖所造成的后果,看到不幸如何孵化出轻率、鲁莽以及几乎无法处理的突发和不理性的暴力」。
崔猛在大环境下的个人行为,完全用个人的意志在控制」。因此,暴力背后所展现的民与民的关系,一方面是郯城区域内群体自治的结果,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个人脱离了整个社会,百姓脱离了官方的结果。形成这种脱离的原因,从外在来说是社会环境的混乱造成的。而内在方面,是中国古代历史对个体内心情感的整体忽视造成的。
因此,史景迁写的最后一层危机,来源于情感,这也是造成王氏之死的终极动因。史景迁试图通过王氏,使中国底层民众的模糊面目清晰起来。这个群体的存在不仅关乎政治和经济这类牵涉国家存亡的大话题,还深刻地反应了人们最普遍最单纯,也是最细微的心灵世界。
一个简单个体的经历,三种基础的文献资料,三大主题结构,四层生存危机,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重塑了一个古代乡村社会在国家大环境之下的生存图景。
至于这种形态是不是普遍适用于所有的中国所有的古代乡村,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04.
「失败的小说家」
史景迁文笔晓畅、生动,一般读者都会喜欢这种「小说式」的书写方式。但对于一些学者来说,就未必了。据说,钱钟书先生在访问耶鲁时,私下称史景迁为失败的小说家」。把一个历史学家称作「小说家」,还是「失败」的,可以说是对一个历史学家的最尖刻评价。
▲史景迁,原名乔纳森·斯宾塞(Jonathan  Spence,1936-),1993年起,担任耶鲁大学历史学斯特林教席,2004-2005年,出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

又因为钱钟书这样评价过,一些学者也跟风看低史景迁,认为他过于注重文字的精妙和故事情节的推进,反而在史料和史论上欠缺一个专业历史学者应有的「咬文嚼字」,缺乏对文献资料一杆到底的考据与推演,也缺少理论框架的建构与运用,也没能从历史线索中抽象提炼理论。麻省理工大学的历史学家布鲁斯·马茨里斯(Bruce Mazlish)就把史景迁的作品归为后现代文学,他批评史景迁并不是在研究历史,而是写小说。
但是,这种观点未免对史景迁不公。事实上,史景迁是一位非常正统的历史学家,一直以来,他接受的都是最严格、最传统的历史学训练。他的老师芮玛丽(Mary Wright)曾撰写过《同治中兴》,以分析原始文献闻名于美国汉学界。后来,史景迁作博士论文期间,师从华人史学家房兆楹先生,房先生本人也是文献研究专家。

▲芮玛丽(Mary Clabaugh Wright,1917-1970),美国著名汉学家。第一位任职于耶鲁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的女性,也是第一位被该学院聘为教授的女性。其丈夫是美国汉学奠基人之一的芮沃寿(Arthur F. Wright)。


▲房兆楹(1908-1985),著名历史学家,文献学家,明、清史权威学者。参与编撰《清代名人传略》、《中华民国人物传记辞典》、《明代名人录》。

「史景迁」这个中文名字,就是老师房兆楹给起的,「景迁」意指「景仰司马迁」,学史之人,当以太史公为榜样。而史景迁一直以来的著史风格,也确实当得起这「景迁」之名。
2004年,史景迁当选美国历史学会主席,美国乔治亚理工学院的华裔历史学教授卢汉超采访了他。在采访中,史景迁总结他的著史路数为:「历史与文学」的结合。
这里的「文学」,是指通过文字上的表达,来执行对历史事实的梳理,是一种语言形式。但是,「文学」绝对不是「小说」。小说是一种体裁,是在现实基础上进行的再创造。
但历史与文学结合却不等于就是文学,「以文论史」,归根结底还是历史。而史景迁「以文论史」的观点,其实在中国史学传统中早有定式。他所景仰的司马迁,就是用「文」的笔法,来著「史」。鲁迅在其未完之作《汉文学史纲要》中将《史记》奉为「无韵之离骚」,评价这部史作「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乎情,肆于心而未文」。
「不拘」、「不囿」、「肆于心」,将司马迁在《史记》中倾注的个人情感表露无遗,而这种对于历史和现实真切的体悟,也非「文」不能表达。
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中国传统著史以「文史一体」的结构进行,也可以理解为对这种看法的认同。哪怕是严守「史书之大体」的唐代史学家刘知几,他也承认著史需有文采。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更是把「以文著史」发挥到了极致。他说,「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
所以,在史景迁看来,用「文学」的语言著史,正是他对史学的激情所在。他对卢汉超说:
「我试图把一本书建立在这样的架构上,使其既在一个层次上准确,又在另一个层次上表达感情和给所述故事以更丰富的背景。这就像运用艺术一样,使历史写作接近艺术以取得更深层的效果。」
这种「以文论史」的著史风格,让史景迁的历史作品变得可读性更强,也让他本人成为了一个「学术明星」。
2014年,史景迁到北大做演讲,以「沈福宗」为主题,讲十七世纪中西方的跨文化交流。很多人恐怕并不知道「沈福宗」是谁,也不了解十七世纪的中国对外关系。但「史景迁」这个名字,就足以让慕名而来的各界人士挤满报告厅。
▲沈福宗(1657-1692),早期出访欧洲的中国人之一,他把中国儒家经典和诸子书籍四十多部传入欧洲,成为早期西方汉学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1687年,英王詹姆斯二世召见沈福宗,并让人给沈福宗画了这幅全身像。

史景迁的作品和他本人,流行度颇高。这与人们印象中古板苛刻的史学家,以及他们严肃考据的史学论著,极为不同。正因如此,反对者们批评史景迁刻意迎合读者的口味,用大众容易接受的技巧和艺术来写作。这个问题,卢汉超也在采访中也提了出来。
史景迁的回答是:
「我总是试图提供一些进一步的读物,告诉人们应该往那个方向走,希望他们能培养出自己的个人兴趣。」
而史景迁提供给人们的方向,就是通过人来看历史。他的笔下,有帝王将相,也有市井小民,有草莽枭雄,也有知识分子。从个体到整体,从个案到群体现象,中国古代社会延续至今的文化观、政治观和生存观不再只是纸片中的「礼义廉耻」和牌位上的「天地君亲」,历史在鲜活的人物命运之上,更加立体和具象,仿佛立于人前,触手可及。
在王氏故事的最后,史景迁写道:
「王氏的尸体整夜躺在雪地里。当她被发现时,她看上去几乎好像活着一样:严寒给她死去的脸上保留了生命的色彩。」
这一场雪,不仅是王氏的最后宿命,同时也是她身处的社会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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