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说的是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中的女主角。金智英的扮演者郑裕美,与饰演她丈夫的孔侑,这一对韩影的经典cp,继《熔炉》和《釜山行》之后,两人第三次合作的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再次引发了观影热潮。影片以疾病开场。平凡的家庭主妇金智英突然患上了心理疾病,不自觉地转变为另外一个人,这些人包括她的母亲、同学、朋友,借着她们的身份,金智英说出了一些她平时不敢开口的话。
因为这场疾病,金智英看似平静安稳的生活帷幕被逐渐拉开,一部斑驳的女性成长史呈现在观众眼前。
| 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2019年10月23日在韩国公映,后引起热议。
截止到目前,这部由金度英执导的电影在韩国已有超过366万名观众观看。虽未在中国公映,但在豆瓣网上,这部电影已有近五万人标记为看过,评分高达8.6。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在电影上映前,女主角郑裕美却在其个人社交软件上,收到了数千条恶评。既赢得了赞誉与票房,又收获了针对女演员的差评,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早在电影上映之前,它的原著小说已在韩国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这部由韩国70后女作家赵南柱创作的小说在韩国的销量已突破百万。
2019年9月,小说的中译本在中国大陆出版,在新京报评选的2019年「大众阅读推荐榜」中,《82年生的金智英》位列其中。可以说,在图书市场日渐凋敝的今天,《82年生的金智英》称得上是一本「现象级」的小说。
小说与电影问世,在韩国遭到了极端两极化的评价,争论的话题都离不开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女性。一边有人赞赏它再现了女性生存的困境,一边则抨击它把所有男性都「污名化」。几位在社交软件上推荐了这本书的女明星,甚至遭到了极端男粉丝的谩骂。既然小说与电影文本都紧紧围绕着社会焦点问题,不妨把它放在问题小说的序列。01 「女性问题小说」的诞生
这一类型的小说内容单薄,不以文学性见长,将突出社会矛盾作为目的,曾在中国五四时期大放异彩。在中国社会新旧交替,社会问题矛盾频出的年代,催生了大批以「问题的提出与探索」而成篇的文学作品,女性问题即是其中一类。挪威戏剧家亨里克·易卜生(Henrik Ibsen)的《玩偶之家》,其女主角「娜拉」曾引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热议,她挣扎在家庭围成的牢笼里,在真实与谎言之间苦苦徘徊。鲁迅的杂文名篇《娜拉出走之后》就是借这一形象,探讨走出家庭的女性如何面对社会问题,「娜拉」由此成为女性问题的标志。而鲁迅的《伤逝》、丁玲的《梦珂》、庐隐的《海滨故人》等等,都在塑造着一个又一个娜拉。
将《82年生的金智英》放在女性问题小说的序列,是因为它同样诞生在一个女性问题频出的时代,别忘了韩国也是发起轰轰烈烈的Me too运动的国家。小说以最集中的方式融合了女性一生所可能遇到的性别问题,以最浅近直白的方式表达了性别焦虑。这是一部观念先行(Novel with a purpose)的小说,始终把展现女性问题这一主旨放在塑造人物、虚构情节和斟酌词句之上。你很难找到另外一部作品,将近几年几乎所有的女性问题统统囊括其中。在小说中,产后抑郁、育儿抑郁、女性职场、公共场合偷拍、婆媳关系等问题轮番出现,分别降临在金智英和她的女性朋友身上,她们除了加倍小心以减轻伤害之外,绝无拒绝和规避的可能。小说以回忆的方式,记录了金智英从小到大生活的点点滴滴。身为家中次女,她要与姐姐承担家务,同住一个房间,穿姐姐剩下的衣服,还要细心照顾弟弟;在学校里,当她受到同班男生欺负时,老师却语重心长地告诉她,男生欺负你,是因为他喜欢你;毕业之后,她不仅要忍受求职单位毫无理由的性别歧视,还要在工作单位表现得比同龄男性更加勤奋、细心、积极.......小说并没有对这些社会问题进行更加复杂的探讨,它删减去繁,专取女性问题这一个视角,将她们成长中所可能遇到的一切问题,全部累加到金智英和她身边的女性身上,从这几个人物的遭遇,最大限度地展现社会上层出不穷的问题,发出对男性世界的直接控诉。当女主角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社会的性别恶意时,男性观众看不下去了,他们不禁发问,难道我们真的有这么差劲,真的无时无刻不在侮辱女性吗?这是作品自身缺陷造成的,它想无所不包地容纳女性困境的所有议题,将所有男性对女性的典型伤害全部集中在几个人物身上,难免会产生制造性别对立、将男性他者化的危险。这样的危险,作者赵南柱是有意识的,但是她仍然选择了这样的处理方式,她说 :「虽然也想过我是不是让其他人感觉不舒服,但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平等地生活,让孩子们拥有正确的价值观才行。」
在急切的价值观表达的驱使下,作者没有按照虚构小说的思路去写,甚至在小说注释中穿插了许多热点新闻和社会调查报告,着力展示社会问题。这些创作手法无不提醒着观众,不要把它当作一部虚构作品来看,而应该通过它关注更多的女性现实。02 「娜拉」的三重身份:女儿、妻子和母亲
如今,网络上女性问题的讨论非常激烈,微博上层出不穷的女性问题时时引爆热点,而女性题材的小说或影视作品也常常夺人眼球。在美国,《致命女人》以代际划分,展现了美国几代女性的情爱与现实生活,《使女的故事》更是将社会想象为一个极权统治下的「异托邦」,女性被还原为一个个移动的子宫;在日本,热播剧《坡道上的家》将视野缩小到家庭内部,用细腻入微的方式透视女性婚育生活的挣扎,而另一部日剧《问题餐厅》,将一群受到男性世界伤害的女性,聚集在一家餐厅里,温情脉脉地虚构了一个女性乌托邦。
| 日剧《坡道上的家》,改编自直木赏作家角田光代的同名小说,为观众诠释何为「丧偶式婚姻」。
这样的关注,中文世界早在35年前就有了。台湾电影《我这样过了一生》便对女性一生的婚姻与生存问题作了深刻探讨。故事始于上世纪40年代末,女主角桂美到台湾寻找未婚夫未果,在表姐安排下,嫁给了饭店服务员候永年。候永年带着前妻的三个孩子,不务正业,嗜赌成性,甚至把桂美借来生产的钱全部拿去赌博。桂美性格坚韧、自尊心强,把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侯永年被开除后,两人来到日本帮佣,桂美抽空跟随一家饭店学厨,后来回到台湾开了一家餐厅。当两人的经济状况终于有起色时,侯永年却再次陷入赌博的泥潭,成年的孩子也因为各种问题与桂美发生矛盾.......与这些作品相比,《82年生的金智英》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情节设置都格外朴素,几乎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桥段,平实地展现了金智英一生的三个阶段,女儿、妻子和母亲,这三种身份形成了一个闭环,牢牢地规约着她的一生。在故事开头,金智英一家三口回到男方家里过节。金智英一边忙碌着做家务,一边听丈夫、婆婆、小姑子等一家人愉快地闲话家常。突然间,一向温文尔雅的她以自己母亲的口吻大声斥责婆婆一家人,为什么你们全家在一起欢聚时,我却要像佣人一样伺候全家人,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呢?
这番话是金智英的肺腑之言,是她对自己境遇的抗争之辞,但是,身为标准好儿媳的金智英永远没有表达自己心声的机会。她只能在病发时,借助别人的身份,别人的声音,为自己争取到一点宣泄的权利。
身为女儿,她在传统「父之法」的笼罩之下成长,全盘接受父亲的任何教导,接受他的种种不合理投资招致的种种后果,看着母亲为全家人的生计劳心劳力。当她在补习班下课,碰上意图猥亵的同班男生时,父亲谆谆教导她:你的裙子不能穿这么短。
身为妻子,她要把照顾丈夫一家,当作本分。
电影开头有一幕,在婆婆家中,当金智英的丈夫看到一堆碗筷摆在水池里,顺手要洗时,她慌了神,赶紧跑过去抢过碗来。见此场景,婆婆说,你有一个好老公,她立即向婆婆赔笑解释,在家都是我在洗的。
在这里,「厨房」被理所当然地视作女性的领地,男性任何形式的劳动,都是格外的奖赏和恩赐,应当倍加感恩。
身为母亲,金智英放弃了原有的工作,专心在家照看女儿。当推着女儿出门散步喝咖啡时,她被人讥讽,老公在外面辛苦地挣钱,而她却可以闲逛,喝咖啡。
这一段描写取材自韩国的「妈虫」事件,「妈虫」是韩国的网络流行词,原指没把小孩子管教好的年轻妈妈,后来泛指依靠丈夫生存、在家带孩子的家庭妇女。作者创作这部小说正是受到了这一事件的影响。
这三种身份,是众多女性会经历的阶段,与其说她们在看金智英的故事,不如说她们借这个人物找到了自己在不同人生阶段的影子。从小说的名称来看,创作者也是希望读者以这种方式来看待这部作品的,「82年」锁定了80后的一代人,而熟悉韩剧的观众都知道,无论是「金」姓还是「智英」,都是韩国最普通的女性名称。到了中国,这一「共情点」仍然得到了不少认同。中韩有着相似的传统文化背景,「男主外,女主内」的习俗影响深远。在《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中,这两个国家都排名靠后(2020年的排名报告,中国第106,韩国第108)。
| 《2020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中,韩国的统计数据。
中国女性的就业率比韩国相对要高,没有「妈虫」式的责骂,但重男轻女的家庭旧习、来自权力上层的性骚然、舆论对女性的性格固化,也同样是困扰已久的老问题。2018年8月24日,乐清女孩滴滴车被害案引爆了网络舆论,当大家热烈讨论打车软件的弊端与犯罪者的残忍时,仍有不少看客跑到被害者的社交账号下留言,指责她衣着、举止不当才招来了危险。因此,当韩国女性对这部作品直面韩国社会的勇气予以褒奖时,中国女性也感谢它再现了女性生存困境。简言之,金智英并不是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的虚构人物,在她的身上「共性」远超「个性」,这些共性使她成为陷入性别问题的全体女性的缩影,无处不在,难以逃脱。03 代际与对立
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除了金智英之外,塑造最完整的角色是她的母亲。母亲性格坚韧,要强,身为女性,她是金智英的同盟者,可以深切体会女儿的无奈,但同样无力改变现实,遵循着老一辈的传统。年少时,母亲的梦想是做一名老师,但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被迫放弃学业,供养家中的男孩读书。因为头胎是女儿,她要向婆婆道歉,继续生孩子,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她尽到了女儿、妻子和母亲这三种身份的重重责任,成就却得不到他人的认同。父亲下岗,投资生意失败,母亲陆续尝试各种小生意,终于开了一家粥店,经济才有了起色,但是她的一切努力被隐匿在丈夫背后。
母亲这个人物,代表着「80后」一代人的母亲,从她和金智英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两代女性的命运循环,也能在这种循环中发现些许改善。母亲没能继续接受教育,于是拼命鼓励女儿上大学;当父亲对女儿说出「我看你就乖乖等着嫁人吧」时,母亲奋力反抗,并告诉智英,如果听到这样的陈腔滥调,一定要坚决反驳。另一对代际对比则表现在金智英的父亲和丈夫身上。父亲是个寻常不过的韩国男人,他继承了传统社会的种种认知观念,是传统家庭的绝对核心,也是「男性中心」社会的最普遍一例。在他的身上,混杂着父亲的慈爱、家庭顶梁柱的姿态,父权伦理的傲慢,以及男性对女性的先天性偏见等等。我们可以在这个角色身上窥见传统伦理最根深蒂固、最难以改变的地方,这种伦理不是大奸大恶的「恶」,却构成了「男性中心」社会建立的基石。与父亲形成对比的,是金智英的丈夫郑代贤。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能够尊重妻子的意愿。他也不乏对全体女性的同情,电影中有一幕,当男同事对女性污言秽语时,他「不小心」把咖啡泼了上去。郑代贤代表了与传统社会相背离的男性,也是电影创作者所寄寓的一点希望。但是,这位理想的丈夫也不能完全站在女性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对于金智英的各种问题,他只能以温柔的姿态予以抚慰,却不能对她的境况作出实质性的改变。实质的解决方案,作者没能提供,导演也无法提供,她们只能尽力通过作品挖掘出问题来,让它们得到正视,引起女性与男性的思考。金智英的孩子是一个女孩,未来的女性世界会降临在她的身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无人得知。我们只能怀揣着作者的期望:
「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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