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焦虑,早就被他看透
生活中,我们难免陷入焦虑。
样样事情都需要选择。很难。
结婚你会后悔,因为说不定有更适合的人选将与你擦肩而过。
可是,选择不结婚?你也会后悔,因为你很可能错过了最佳人选。
同样,选择工作你可能会后悔,因为你将不得不面临走上一条不太可能再变化的路。
可是,选择继续学习?你也可能会后悔,因为你可能会少赚很多钱,甚至放弃掉一个本应适合你的工作。
这样的选择还有很多。讨厌的是,它们通常都是非此即彼的。
这就让我们常常陷入焦虑。
尤其在这个诱惑更多,迷失更容易的时代,更是如此。
幸运的是,我们所遭遇的全部焦虑,都被一个早早离我们远去的丹麦哲学家思考过了。
他在两百年前成为了全欧洲最焦虑的人,不仅用他的书叙述了他的焦虑,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就是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
| 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还译作祁克果、克尔凯廓尔、基尔克果等;1813年-1855年)是丹麦神学家、哲学家及作家,一般被视为存在主义之创立者。
丹麦的名人,不是只有我们熟悉的安徒生,还有克尔凯郭尔。
他生于1813年,比安徒生小八岁;但在安徒生去世前二十年,就在孤独中过世。死于1855年,享年42岁。
要过了一个世纪,到20世纪60年代,到人类打完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开始充分认识到他的天才。
他在三个领域:存在主义、基督教新正统主义、精神分析,都被尊奉为开创性大师。
存在主义的三位大师雅斯贝斯、海德格尔和萨特,都受到克尔凯郭尔的深刻影响,他们把克尔凯郭尔当作与尼采同等级的天才对待。存在主义风格的文学大师卡夫卡,也是克尔凯郭尔的粉丝。他写过这样的语句:「克尔凯郭尔是一颗明星,但是,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我是够不着的。」
在基督教神学领域,按照当代学者林和生教授给克尔凯郭尔写的传记《绝望的一跃》里的说法:「自十九世纪以来乃至自宗教改革以来最伟大的新教神学家卡尔·巴特,也是沿着他的路线前进,才得以完成了基督教新正统主义的「危机」神学」。
这样一个天才,却自我评价: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从童年开始,他即陷入分裂、陷入忧郁、陷入焦虑。
他的焦虑,与我们每一个人的焦虑,一模一样。
他的平凡,即是他的伟大。
「世界对我们很不友好」
在众多哲学家之中,克尔凯郭尔非常不同。
他不像其他哲学家那样摆出智者的样子,显得睿智、清高和骄傲,而是常常深陷痛苦、绝望、软弱、焦虑和矛盾之中不能自拔。可以说,「当这个世界对我们很不友好,我们又需要朋友的时候,他是少数我们可以依靠的哲学家。」
克尔凯郭尔能成为我们亲密的朋友,是因为他把研究的核心放在了我们日常的选择当中。
在他看来,哲学并不是研究外部世界,并用世界的某种规律回过头来要求我们自己的。相反,哲学应该和我们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
他的这种想法源于他的不幸人生。
他出生在一个笃信基督教的家庭,但他的父母、兄长,以及他的几个姐姐,都像是被诅咒过一样相继去世。他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目睹了这一切 ,再加上自己先天的脊柱疾病,终生处在对死亡的焦虑与痛苦之中。
孤独和痛苦成为了他人格的底色。
然而面对这些痛苦与困境,来自家庭影响而来的基督教信仰却不能解救他。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丹麦的教会不再偏重哲学意味的解释,而是逐渐堕为一种伪善的表面信仰。人们只是出于习惯而去教堂中礼拜和忏悔,而不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生活的焦虑。
于是,克尔凯郭尔对基督教的信仰,和他自身悲惨的境地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这张力无时无刻不把他推向深渊。
家庭背负的死亡诅咒和基督教讲述的救赎,引发了他的哲学思考。他想要在哲学中找到解决方案。可是,当他在柏林接触到黑格尔的哲学时,他显然不满足,还觉得自己被这种哲学欺骗了,这使得他后来成为了黑格尔哲学的坚定抨击者。
| 克尔凯郭尔写道: 「如果黑格尔在写完了他的全部逻辑学之后说……这仅仅是一种思想实验,那么他无疑是伟大的思想家。但现在,他只是个滑稽演员。」
在他看来,黑格尔的哲学从没有回答过真正严肃的问题。不论黑格尔将世界解释得多么有说服力,不论他缔造了一种怎样庞大而全面的体系,从根本上讲,都回避了一个本质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存在的目的和意义,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自己的焦虑。
换句话说,黑格尔从没有关注过个体存在的种种困境,而个体存在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正是哲学亟待解决的核心问题。
「我面对的是一个悖论」
克尔凯郭尔把存在(existence)一词作为他的哲学起点,而用焦虑(angest, angst)作为对存在状态的描述。
他认为我们都是一个个存在着的个体,作为独立存在的个体,我们时刻面对着选择。可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知道如何选择,以及怎样选择才是正确的,这样的状态让我们倍感焦虑。
正是这种焦虑,让克尔凯郭尔解除了与美丽的雷金娜·奥尔森(Regine Olsen)的婚约。在此之前,他苦苦追求了奥尔森三年之久,可想而知,这个决定对他意义重大。
对于一个天生孤僻、忧郁的人来说,他终于接近了爱情和婚姻,试图将自己交付给对方。可是,在最后关头,就在这个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中,他焦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选择结婚了,最后居然以解除婚约而结束了这段爱情。
| 克尔凯郭尔曾苦苦追求奥尔森三年,在解除婚约之后,他终生未娶。
在《非此即彼》(Either/Or 1843)中,克尔凯郭尔说「结婚会后悔,不结婚也会后悔」。
这不仅仅体现在结婚这件事上,而且也体现在人生的所有经历当中。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人生是如此痛苦,以至在世界上的每一分钟都是难熬的,人们用各种方式来试图让自己获得满足,但是却不得不面对「非此即彼」的问题。
| 《非此即彼》(上卷)
作者: [丹麦] 索伦·克尔凯郭尔
出版社: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译者: 京不特
出版时间: 2009年
当你选择结婚,你就势必要放弃自由自在的爱情带来的幸福,而当你选择爱情,你又无法抑制地想要结婚,并且止不住去憧憬。
同样,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如此,就连选择自杀,都会陷入到两难境地。
这本身就是个悖论,但我们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悖论。
在这些选择的困境中,克尔凯郭尔认为,知识和理性都不能真正起作用。没有哪个知识能帮助你选择,给予你最佳的解决方案。而且,那些堂而皇之的知识和体系,本身也都是充满矛盾的。
克尔凯郭尔在《恐惧与战栗》(Fear and Trembling 1843)中把目光聚焦在「亚伯拉罕的献祭」上。
这个故事出自《圣经·旧约》,讲述了先知亚伯拉罕始终不能得子,因信仰耶和华而老来得子。亚伯拉罕非常爱自己的儿子以撒,但是有一天耶和华却要亚伯拉罕把自己的儿子献祭给他。这使得亚伯拉罕陷入了两难。亚伯拉罕固然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当上帝要求他把自己最爱的孩子献祭的时候,理性没有能够告诉他该怎么做。
这个时候,他能凭借什么呢?那到底有没有解决焦虑的终极方案呢?
| 《恐惧与战栗》
作者: [丹麦] 祁克果(克尔凯郭尔)
出版社: 华夏出版社
译者: 赵翔
出版时间: 2013年
在「亚伯拉罕的献祭」的故事里,坚定的信仰让亚伯拉罕最终把儿子带到了耶和华指定的地方,当他提起刀去杀子的时候,耶和华派来的天使告诉他上帝只是在考验他。
克尔凯郭尔写道:
「如果他对信仰有了怀疑的话,那他可能会做别的事情来完成上帝给的任务......他会对上帝呼喊:『请不要藐视这个献祭,我很清楚......这是我能献祭的最好的东西了。请不要让以撒知道此事,以使得他在青春岁月里可以过得心安。』他会将刀刺向自己的胸膛。那样,他会受世人景仰,永垂青史。不过,受人景仰是一回事,做一颗能够救人脱离痛苦的引导星则是另一回事。」
| 献上以撒是对亚伯拉罕的考验,而亚伯拉罕通过了考验,成为了神的代理人。
克尔凯郭尔觉得,亚伯拉罕的故事起到了「引导」的作用。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既然理性和知识并不能指导我们解决每时每刻扑面而来的焦虑,那么解决的方法只能通过信仰。
这种信仰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可以完全没有逻辑,甚至荒诞。但是,这种信仰却能给人以救赎,这种坚定的信仰让亚伯拉罕成为了伟大的先知。
不过,克尔凯郭尔并不觉得所有人都能像亚伯拉罕一样,坚定地崇拜自己的信仰,而不再去世俗地考虑问题。他曾说:
「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英雄,但我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亚伯拉罕;当我把自己想象到亚伯拉罕那个高度,我会跌落下来,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悖论。」
在亚伯拉罕的时代,他不需要做理性的思考,他只是信了,并且去做了。而在克尔凯郭尔的时代,信仰已经退居二线,理性才是主角。
克尔凯郭尔自己,也是通过理性才认识到人的一生充满两难抉择的焦虑,然后继续通过理性认识到信仰才能拯救人生。可是现在,信仰却是要求我们放弃理性,这必然又是一个选择的悖论。
「我能够死去,但我不能变得疲乏」
在克尔凯郭尔的后期著作中,他多次尝试解决理性和信仰的矛盾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焦虑和绝望。
在《人生道路诸阶段》(Stages on Life’s Way 1845)中,他试图描述三种人生阶段。
| 《人生道路诸阶段》
作者: [丹麦] 克尔凯郭尔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译者: 京不特
出版时间: 2017年
第一种阶段被他认为是一种有「本我」意味的阶段,即审美阶段(美学阶段),也称作感性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人们依据自己的偏好来选择。这些偏好其实不是自主自觉地形成的,而是环境、性格、家庭等等影响的施加之下形成的,这种人格的形成,帮助人们在生活中做决定。比如,当一个人看到草莓时,他可以选择吃或者不吃,这些只取决于他喜不喜欢草莓,不需要想更多。
如果说拜伦笔下的唐璜是第一阶段的代表,那么苏格拉底就会代表着第二阶段。
苏格拉底正处于一种论理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人们选择理性地对待事物。但是,当人们使用理性来选择时,他们也就必然面对着如何选都会后悔的境地。
于是苏格拉底始终带着一种追问在寻找解决之路,只不过,克尔凯郭尔断言,在理性的指导下,人们也不可能得到解救。
这样,第三个阶段也就尤为重要,它代表着信仰的阶段,只有在这个阶段,人才可能脱离痛苦,因为他不再需要选择,只需要相信。
和过去基督教不同的是,克尔凯郭尔相信要通过理性才能真正接近信仰,这也是他痛斥丹麦教会的原因。他认为,绝大多数的基督徒,都只不过停留在感性的阶段,他们是生活的旁观者。他们去信仰基督教,也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致使他们随大流。
克尔凯郭尔相信,人们必须开始直面自己的生活,直面自己遇到的问题,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站在悬崖边上做决定的人。
对于人类来说,要么站在悬崖边感受恐惧、焦虑、战栗、绝望和忧惧,要么奋起一跃,相信能够跃向彼岸。他把这种从理性到信仰的纵身一跃称之为「信仰的飞跃」(leap of faith)。
这种信仰上的飞跃不同于奥古斯丁或班扬的信仰历程。在过去的基督教信徒中,信仰基于对罪的忏悔,是认识到自己的不完满之后所寻求的彼岸。
但是克尔凯郭尔却追求一种基于个人主义的信仰飞跃。
他与过去的这种不同,在于他先是成为一个主观的人。他有着自己自由的意志,会痛苦、焦虑、怀疑,会依据自己的判断而生活,会是一个感性的、激情的存在者,首先是一种「审美」性的。
然后,他又需要承担他借由审美属性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他需要肩负起对自己个体生活的责任,而不是像过去的基督徒那样把这责任交由给上帝。
在这之后,他已然是一个个体,并且是一个具有理性的个体。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只有这样的个体才需要完成「信仰的飞跃」。
也许,克尔凯郭尔的解决方案并不是人人能理解,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但他却用优美的文字,以及苏格拉底的「助产士」的对话方法,写出了耐人寻味的名著。
在他痛苦地死于脊柱疾病前的短短42年的生命中,他写下了丰富的著作以及数万段的日记。
| 克尔凯郭尔用仅仅42年的生命书写了宗教、理性、真理的精辟论断,被称为存在主义的创始人。
图片来源: Find a Grave
他始终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孤独的、追求信仰的、理性的人,用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写出了宗教和哲学的精辟论断。
这些著作有时被人们看作是他给自己写的自传,字里行间透露着真诚,这种真诚既是对于上帝的,也是对于他自己的,同时,也是对于每一个和他一样在生活、在思考、在焦虑、在寻求出路的孤独的人。
读他的书,不像是在读一个权威人物的训教,而更像是看一个无助的个体如何挣扎求索,寻求答案。
也许,在阅读和走近他之后,我们就总会想起他在《人生道路诸阶段》中给自己写下的这句判词:
「精神使人活着,就像一个老国王曾经说过:一个国王可以死,但他不能生病。那么,我的安慰则是:我能够死去,但我不能变得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