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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了,虽然刑满释放,还是没能等来正义

明白知识er 明白知识 2021-06-30
2021年3月3日,「陈国清案」的四名被告之一何国强刑满释放。

这一年,已是何国强入狱的第27个年头。

| 何国强从监狱出来坐上妹夫的车,眼中满是泪水。

图片来源:全现在

何国强蒙冤9600多天,让人不禁想起2020年8月刚刚出狱的另一个蒙冤者张玉环。他在监狱中度过了9778天,是截至目前为止,所有国内公开报道中被羁押时间最长的申冤者(参见我们的文章《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张玉环的9778天》)。

陈国清案」另外三名被告陈国清、杨士亮和朱彦强都仍在监狱中,如果在未来半年还不能得到释放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打破张玉环的记录。

何国强虽然是第一个出狱的被告,但他经历的波折,一点不比其他三位少。

27年来,他们曾被承德中院四次判处死刑,其中三次被河北省高院驳回,最后一次改判死缓。终审以后,四位被告持续喊冤申诉,经历七次减刑,这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对于何国强,对于张玉环,对于这些蒙冤者来说,人生最好的年华被凭空拿走,任何补偿都永远无法弥补失去的青春。

对于我们而言,他们的冤屈腐蚀着维系社会的法治,同时,也腐蚀着每个人的心灵。


漫长的冤屈

1994年,何国强21岁,住在承德市的庄头营村中,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民。

但是,当年夏季,两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件和这位普通村民联系在了一起。警方由于三个月找不到凶手,想必上级施加了压力,于是,办案人员盯上了一个可疑人物:陈国清。

陈国清也是一个普通村民,正巧那一时期「情绪反常」,总是「郁闷不乐,经常跑到无人处偷偷抹眼泪」。这成了他犯罪嫌疑的「证据」,被办案人员带走。

从留下的10几份对陈国清的侦查和询问笔录来看,笔录之间有很多矛盾,前前后后他供出了十几个「同伙」。最后,何国强、杨士亮和朱彦强不巧成为最终同伙。

四人因抢劫杀害了两名出租车司机而成为被告。不过,当四人到了法庭上,就全部翻供,集体叫冤。

这一叫就是27年。

| 右二为何国强,图为入狱前的何国强在亲戚的婚礼上,他说自己如果没有入狱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是爷爷了。

图片来源:全现在


从常理来看,四人的案子疑点重重。

首先,四人的所谓「犯罪」,几乎没有足够的直接证据能够证明。当时既没有监控录像,也没有确凿的可靠物证,只有一些前后不一致的口供。

陈国清一开始供出了十几个人,后来确定了其中几个为嫌疑人,为什么其他人被排除嫌疑范围,警方没有有力的交代。

四人一到法庭就集体翻供,持续喊冤。最初的口供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的,就成了疑点。

不仅如此,四人在法庭上指出,他们曾被刑讯逼供,还展示了身上的伤口。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遵从「疑罪从无」的标准,宣告四人无罪。这既符合逻辑和常识,也符合一般法律。

可就是这样的案件,前后引起多次社会讨论,历经数次法庭辩论,以及四次判决和七次缓刑,历时27年,他们仍然没有被判无罪。

这是荒谬的,也是悲哀的。

就这样,从1996年10月6日开始,河北省高院以「原判决事实不清楚」为由裁定撤销原判,发回承德中院重审。

1997年8月,承德中院将何国强等四人再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1998年2月,河北省高院再次将该案发回重审;

1998年10月,承德中院第三次判决,依然是四人死刑,立即执行;

到了12月,河北省高院第三次将该案发回重审;

2000年10月,承德中院第四次以抢劫罪判处陈国清、杨士亮死刑立即执行,其中,何国强的立即执行死刑被改为死缓两年执行,朱彦强改为无期徒刑。

四人还是不服判决,继续向河北高院上诉......

到了2003年7月,河北省高院直接公开审理该案,不仅社会开始全面关注案件,多家媒体深入报道,而且辩护律师也据理力争。

这是最接近翻案的一次机会。

2003年在河北高院终审开庭时,四名嫌疑人均坚称曾被刑讯逼供,法官同意了四人当庭验伤的要求,但在最终判决时,未认定有刑讯逼供。

何国强刑满释放后,他的那些伤疤依然肉眼可见。但在当时,公诉机关却说,那些伤口极有可能是蚊虫叮咬留下的痕迹。

陈国清的辩护律师吕宝祥每当高院发回重审,就给承德中院一份《发还提纲》,在里面列举了20几个主要疑点,包括赃物下落不明、有无作案时间、被告人翻供、出租车上遗留财物去向、在押犯揭发说疑似作案凶手等。

可是,吕宝祥从未引起承德中院的关注。

不仅吕宝祥认为此案应当「无罪推定」,「疑罪从无」。中国人民大学何家弘教授也认为,陈国清一案具有典型的「有罪推定痕迹」,其价值在于「打击犯罪」,而非「保护人权」。

2004年,律师、知识分子等等,前仆后继,尝试为陈国清案翻案,媒体也全面跟踪报道此案。

| 《南方周末》在2004年的跟踪报道,当时多家媒体详细报道了陈国清案,引起全国关注。

图片来源:Sina


中国新闻周刊在2004年就有一篇详细报道,题为《律师:「刀下留人」案定性模糊,疑点达20多处》。

报道中提到了陈国清对刑讯逼供的描述,包括用「大背剑、塞瓶子、蹲马步」等手段,逼迫陈国清承认犯罪事实并供出同伙。

这样一场包括被告人家属、律师、知识分子、媒体共同参与的「马拉松」案件,一直持续,从未停止。

为了申诉,此案申诉律师之一、山东天盟律师事务所律师袭祥栋曾走访了四人在「犯案」前接触的人,找到了陈国清的考勤表,朱彦强的输液病例单等,这些不在场证据都能证明,四人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从吕宝祥到袭祥栋,为陈国清案奔走的律师们,一次次用证据说话,一次次想要用法律为四人洗脱冤屈。

然而,法院还是一次次选择漠视这些证据,一次次坚持错误的判决。

正义还是没有到来。

这样的事不只发生在陈国清案上,在九十年代的冤案中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的荒诞。

为这些案件奔波的律师并不在少数,除了吕宝祥和袭祥栋,还有张玉环的律师尚满庆、王飞,呼格吉勒图案的律师苗立,聂树斌案的律师刘博今、陈光武、李树亭等等。

为了这些冤案,几代法律人付出了巨大努力,有的在二十多年后看到了正义伸张的一天,可绝大多数永远无缘看到。

可以说,这些冤案缺少的从来不是有良知、敢于牺牲的律师。

这才是尤其令人扼腕叹息之处。

而那些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关押在冤狱中的、无助的个体,只能在一次次申诉失败中经受无妄之灾的持续折磨。

2004年的终审判决依然没有改变陈国清等人的命运,他们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陈国清、杨士亮二人原死刑立即执行判决被撤销,改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何国强依然是死缓;朱彦强则维持了无期徒刑的判决。

那一年,四人已经在看守所羁押了十年之久,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亲人了。

终审之后,他们被送进了河北省第五监狱。在监狱中,何国强见到了来探监的父母。

对他们来说,前路遥遥无期。


繁星与黑夜

2021年3月3日,何国强刑满释放,他没有引起张玉环那样大的社会关注。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破张玉环的记录,排第二总是没人关注的;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道歉。

这一天早上8点多,他从监狱中出来,等待他的母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着「27年啦,我的儿啊」。

母子紧紧抱在一起,何国强的手轻拍着母亲,安慰着激动的老人。
何国强出狱第一件事,是去澡堂子洗去「晦气」,他的手臂上清晰地刻着刺青「1994.11.17」,那是他失去自由的日子。

| 何国强手上的刺青,是他在1996年在狱中用订书钉刺成的。
图片来源:网易
他知道,这些年为了给他申冤,父母亲戚都早已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何国强的爷爷去世时没有闭眼,父亲为自己骑车送何国强去派出所而一生自责,母亲则一直在为申诉奔波。
何国强回家后给父亲理发
图片来源:新京报 记者苑苏文(摄)

何国强的母亲付玉茹在案发时的1994年只有43岁,是当时四名被告的父母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她已是70岁的老人,其他三家的父母死的死,病的病,每家只剩下一个老人。

付玉茹即在四家父母中是申诉最积极的一位,这些年她头脑中记住的,唯有那些法律文件、案件的细节,早已成为一位申诉和上访的「专业人士」。

每一年,她和其他三家人都一起去上访,奔走于河北和北京之间,往返火车票都能堆成一座山。

何国强母亲付玉茹
图片来源:网易
她睡过公园,捡过垃圾,在伸冤的过程中屡屡受挫,又爬起来再战。她曾因上访和人发生争执进过医院,也曾自己学发微博来扩大影响力,但她终究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力量有限。
当何国强出狱后,她还说自己折腾了这27年,也没有什么用。当何国强终于能看到那些曾经的报道和视频的时候,他才知道父母在这些年都是怎样为他奔走呼号。
当他看到母亲在法院前激动地伸冤时,也不禁流下泪来。
何国强知道,冤案伤害的不只是自己,而是四个平凡的家庭。这四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被不同程度地剥夺了。
不过,世事就是这样,即便在27年漫长的黑暗中,也有人性的闪光。
27年中,除了为他奔走的父母,还有同情他的高院女法官,为他据理力争的、有良知的律师,甚至在关押期间,他还收获了爱情。
2019年的一天,何国强收到了一封特别的信。信是一位承德本地的女性所写,她名叫吴丽美,当时37岁,比何国强小9岁。
在信中,吴丽美说自己在网上了解到何国强的案子,认为他是无罪的,并相信总有一天会沉冤昭雪。
吴丽美的高中同学犯了案,关在何国强的监区,因此从同学那里,吴丽美了解到何国强的确是清白的,而且人还不错。这才有了给他写信的冲动。
之后,吴丽美开始和何国强频繁通信,并总是去探监,两人就这样对对方产生了好感。当然,吴丽美的父母非常反对,何国强的母亲也觉得过于奇怪,一开始并不相信吴丽美。
但两人的感情最终还是打动了双方父母,何国强出狱那一天,吴丽美和他一起回到了他的家中,两人准备尽快结婚。
吴丽美在理发店帮何国强擦头。
图片来源:全现在

从某种角度看,这似乎像是命运对何国强的一点点补偿。只是这一点点温暖与那漫长的冰冷与黑暗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可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为了一点点温暖,人们活了下去;
为了一点点光辉,人们同黑暗斗争。
何国强的人生就是漫长的黑暗与点点星光。
但造成何国强冤屈的原因如果不被反思,很难保证那点点星光总能出现。

该追求怎样的正义?
张玉环、何国强、陈国清,都不是个例。
张玉环案在1993年,陈国清、何国强案在1994年。几乎同一时期,还有一大批冤案。
1994年,湖南省京山县雁门口镇的佘祥林因「涉嫌杀害妻子」被判处死刑,1998年改判15年有期徒刑。
结果在2005年3月,他的「亡妻」突然出现,他直接就被无罪释放了。可他平白无故地被关了11年。他向国家提出1000万的赔偿,最后得到了70万。
同在1994年,和陈国清案一样,在河北,一位小伙子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罪名是「故意杀人罪、强奸罪」。这就是轰动一时的聂树斌案。
2005年,真凶被捕,供认了强奸杀人的事实,聂树斌才得到清白,可在十年前,他就已经被枪决。
1996年,内蒙古小伙子呼格吉勒图发现一名女子在厕所中被人杀害,并前往辖区民警那里报案,结果他自己却成了凶手,以「流氓罪」和「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从发现女尸,到被枪决,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造成了又一起冤案。同样在2005年,当真凶详细描述犯案过程后,呼格吉勒图才被证明无罪,但为时已晚。
同样的冤案还有1996年的江国庆案、1995年的萧山五青年案等等。
这一起起冤案的共同点,就是时间都在1993年到1996年之间,且都被认为是通过刑讯逼供得到的口供。
在1983年和1996年,全国进行了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各地增加警力,决心铲除黑恶势力,减少犯罪。

于是,全国各地拿出了「大跃进」的劲头开始打击犯罪,在「从严从快」的要求下,降低了犯罪,却也造成了大量冤案。

| 图为2001年「严打」时期第三次严打时期的武汉,16辆军用卡车将160名抓获的罪犯游街示众,这样的「严打」一共四次,分别是1983、1996、2001、2010年,在四次的中间也有相当的连续性。

图片来源:VCG


在这一浩浩荡荡的运动中,还有至今被人诟病的「流氓罪」,这一罪名被视为「口袋罪」,涵盖面广,定义模糊。

当时,不仅强奸、猥亵属于「流氓罪」,打架斗殴、闹事、造成不良影响也可以被归入「流氓罪」中,甚至同性恋这一群体有时也会被「流氓罪」论处。

| 1996年「严打」时期。

图片来源:Sohu


在这种情况下,仅1996年这一年就打掉了犯罪团伙9万多个,抓获各种类型的犯罪分子42万多人,总计有30多万被判刑。其中,26万多人被判处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和死刑。
的确,「严打」让立案总数和重特大案件数量双下降,分别下降了5.4%和1.7%。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所产生的副作用,就是那一系列冤案。
为了能够体现「严打」成效,各地势必攀比,且规定破案数量指标。陈国清案的警察就是在三个月侦查无果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刑讯逼供四人,屈打成招。

同样,聂树斌、呼格吉勒图、张玉环等人也是如此。张玉环当时6天6夜没能睡觉,据他说,他被放出的狗咬了下体,这才被逼无奈承认自己没有犯的罪,坐了9700多天牢。

| 张玉环给母亲的家书

图片来源:新京报 记者张胜坡(摄)


这还只是直接影响,间接影响也许更加严重。
要知道,任何一个冤案的出现,可能都会使得以往所有的正义受到污染,何况是如此严重的一系列冤案。
通过刑讯逼供来得到口供,以及「流氓罪」等口袋罪,造成程序上的不正义。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的,犯罪只是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审判污染的是源头。
源头被破坏,法的根基就受到了动摇,以后流出的水,谁还敢喝呢?谁还相信正义呢?
当所有人都不相信正义,只是依赖丛林法则和侥幸心理活着,这样造成的社会的冷漠与黑暗,就算没有犯罪,不是更可怕百倍吗?
犯罪有很多原因,只看犯罪这一结果,并从结果上根治,或是追求结果的正义,最终只会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犯罪减少了,但人的价值却被玷污了。
犯罪在任何社会都是不可能完全铲除的。试图完全铲除犯罪,也许在一时间能达到效果,但势必会损害其他方面。
我们能做的,就是守护程序的正义。在程序正义的情况下,结果可能正义,也可能不正义,但程序不正义,结果则一定不正义。
何国强、陈国清、张玉环等人的悲剧,不只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而他们的遭遇,就是我们的遭遇。
在那个全民关注、各方媒体报道、亲人守望相助、律师坚守良知的年代,他们的冤屈尚难昭雪,我们怎么能保证今天这些悲剧就不会重演呢?
蒙冤者和我们的关系,的确就像张玉环的律师王飞感叹的那样:
「(蒙冤者)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只是在我们看来运气不好,他突然有一天陷入了巨大的灾难。他们的境遇并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社会的结构性问题,是我们司法运行的规则出了问题。

在司法的谬误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之所以没有遭遇他们的灾难,只是你比他们稍微幸运一点,但你不能保证,你的下一刻也是幸运的,你的子孙后代也是幸运的。

所以,我呼吁我们作为普通人,在我们还能够享受到岁月静好的生活的时候,我们能够去倾听他们的声音,去关注这样一些冤案,去关注我们的司法是如何运行的,并且来监督司法,确保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子孙,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面。」

我们和蒙冤者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当这个社会出现了冤屈,我们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参考资料

侯雪琪. 喊冤27年,四获死刑,「陈国清案」一被告囚满回家. 全现在,2021-03.
中国警察队伍第二次严打,1996年,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 搜狐, 2019-05.
王飞. 蒙冤者. 一席,2020-12.
南方周末. 一个「留有余地」的死刑判决. 新浪,2004-04.
他们「成为」杀人犯的二十七年. 财新,20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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