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茧房时代，你是个好读者吗？

我们每个人都是读者，每天都在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报道、文章、消息......

这些文字的作者，有的一目了然，有的我们不清楚，也不甚在意。

我们会用各种标准定义好作者：经典名著或畅销书作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布克奖、普利策奖、茅盾文学奖等国内外文学奖项；作品或文采斐然，引人入胜；或针砭时弊，鞭辟入里；能写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情节，拍案叫绝的金句；甚至是能写出10万+爆款文章.......

◎ 布克奖（Booker Prize），或称曼布克奖，被视作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荣誉。原来只授予英联邦等国公民的作品，2014年起评选范围扩大到所有用英文写作并在英国或爱尔兰出版的原创小说。著名获奖小说包括后来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辛德勒的方舟》（Schindler’s Ark）、《英国病人》（The English Patient）、《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狼厅》（Wolf Hall）等。图为2009年获奖作品《狼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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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是否思考过，什么样的读者才算是好读者？

读者、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又该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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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所不能」的读者

若说好读者，金庸的忠实粉丝、当代著名文学家陈世骧先生肯定算得上一个。

陈世骧的同人知交，都很爱读金庸的小说，身边「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不过在聊起《天龙八部》时候，却出现了不同意见。

某次席间，有人指责《天龙八部》结构松散，人物和个性都太过离奇。

陈世骧笑着说：「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

在陈世骧眼里，批评《天龙八部》松散离奇，还是读书泛泛的缘故，故而读书所得「狭而有限」。他说：「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

◎ 《天龙八部》楔子中提到：「『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图为迦楼罗（Garuda），又称金翅鸟，在印度教中为主神毗湿奴的坐骑，后被佛教吸收成为天龙八部之一。

图片来源：medium.com

1966 年 4 月，陈世骧与金庸通信时便谈及了这桩趣事。讲完故事，表达了一个好读者对金庸作品如何爱之深切，他又自然而然地提出了「不情之请」，向金庸求赠《天龙八部》和《神雕侠侣》的全套书籍。

陈世骧写给金庸的书函，被收录在《天龙八部》的附录中。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八字，也成为了这本书最精彩的主题概括和注脚之一。

能写出被原作者认可的解读，并收录在修订版的书籍中，陈世骧先生无疑是位好读者。

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能根据作者生平经历和作品进行二次创作，创造全新经典作品的读者们。

这其中的佼佼者，当推分别为李白和李商隐写诗的余光中与林东威。

◎ 余光中（1928-2017），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他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其写作的「四度空间」，代表作品包括诗歌《乡愁》、《寻李白》，散文《听听那冷雨》等。图为2011年3月31日，余光中在浙大紫金港校区演讲。

图片来源：theinitium.com

当代诗人余光中的《寻李白》一诗，以李白失踪和寻找李白为主题，用第二人称叙事，仿佛在与青莲居士隔空对话。余光中作为李白的读者，对其诗歌与风格想必熟稔于心，才能写出如此气势磅礴的诗句，说出诸多读者的心声：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而林东威的《夜读李商隐》，对余光中的诗歌体裁有所效仿，却又加入了自己对李商隐的解读，因而句句经典，字字动人：

你耗尽一生为万物寻找对仗

可你自己的下联是谁

在那个喧闹而热爱偶数的朝代

你是唯一孤独无匹的事物

◎ 林东威，毕业于北大英语系，大学时曾组织北大燕浪诗社，现为央视英语频道主持人。

图片来源：cctv.com/english

不过，这两首诗中最打动人的还不是对于写作风格的描绘，而是那些生动形象的小细节，只有当读者同样读过「二李」的作品和经历，才会会心一笑。

譬如，余光中那三句诗流传甚广，却很少有人知道前面一句是「肝硬化怎杀得死你」。他豪迈地论证「酒入豪肠」后的去向，不过是想风趣地表示酒不伤肝、不会导致李白的「失踪」而已。

再比如，林东威用四句现代诗，形象又大胆地概括了李商隐作为诗人之外的一生：

不写诗的时候你扮演谁：

碌碌无为的幕僚，一身风尘的旅人

温柔的猎艳能手，凄婉的意淫大师

改革开放的牺牲品，慢性糖尿病的受害者

这样犀利直白的读者，能否得到作者本人的认同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们显然也是好读者，因为只有读透了作者，才能写出这样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新作品。

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对于作者的理解，都会受到其他读者影响。这时，一位好读者的阐释能给予其他读者更多灵感和启发。特别是对于常读常新的经典作品，好读者的论述能让身处不同时空的作者与其他读者快速建立联结。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提到过，现代作家李长之是李白的知名读者和狂热粉丝（参见《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但其实，作为一位博览群书的读者，他对陶渊明也有着深入的研究。

◎ 李长之（1910-1978），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研究者，与吴组缃、林庚、季羡林并称「清华四剑客」。其关于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的著作被称为中国版「巨人传」。图为其著作《陶渊明传论》。

作者：李长之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

他的《陶渊明传论》在1953年出版后不久，就引发了学界关于陶渊明的热烈讨论。此前几年间，陶渊明相关的论文只有寥寥数篇；而李长之此书一出，半年时间内，相关文章就超过了新中国建国以来的总和。

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李长之的传论遭到了很多抨击。但随着后人研究的深化，这部璞玉蒙尘的著作又受到了高度赞扬，被誉为「指明方向和路径」的承前启后之作。

其中一个新颖的解读，对象是陶渊明五言诗《述酒》（参见《这首诗，800年后才被人读懂》）。

◎ 《述酒》全诗，这首诗约作于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年），陶渊明五十七岁。

制图：知鸦APP

传统上，这首隐晦难懂的诗被认为抒发了陶渊明对「晋宋易代」的悲愤之情。被称为陶渊明「异代知音」的南宋理学家汤汉就表示：

「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愤，然犹乱以庾词，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何语。」

公元420年，晋恭帝禅让，南朝宋开国君主刘裕登位。但第二年，刘裕就让人捧毒酒给退位了的晋恭帝。收到命令的张祎不愿听从，就自己喝了毒酒自杀。刘裕却不肯罢休，最后还是杀害了晋恭帝。

陶渊明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了《述酒》，题中的「酒」便是张祎喝下去的那杯毒酒。

然而，李长之提出了与汤汉不尽相同的观点。

通过考证陶渊明的出入仕经历及家谱，李长之认为他对晋室并没有这么忠心耿耿。

与其说陶渊明对「晋宋易代」悲愤交加，不如说他是鄙视不学无术的刘裕，憎恶后者对司马氏的赶尽杀绝，同情晋恭帝，以及对同为读书人的张祎惺惺相惜。

读书人在这样的时刻应该如何自处，这是陶渊明对自己的发问。

比起汤汉的解读，李长之勾勒的陶渊明似乎更生动，更复杂，让我们对他有了更立体的认识。

◎ 明代李在所绘的《临清流而赋诗图》，立意来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图片来源：品诗文网

当然，这并不是说李长之的论述就一定比汤汉高明或者准确，毕竟斯人已逝，五柳先生的原意我们无从知晓。

只不过，李长之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和可能性，引发了学界的争议和关注，启发了其他读者对陶渊明进行更多研究和评论。这样的读者，绝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读者。

如果说陈世骧是与作者生活在同时代，因而能与作者直接交流、甚至备受肯定的幸运读者，那么余光中、林东威、李长之等人可以说是以今观古、推己及人的创新读者。后者固然无法收获作者本人的认可，却能获得其他读者的赞同。

他们自然都是好读者，能够深入分析作品，甚至进行二次创作，让更多人因为他们的创作，对原著和原作者进行新的讨论和解读。

然而，这并不是好读者的唯一标准。谁又能说未著一字，只是默然浮三大白的读者，就不是好读者呢？

只要是潜心阅读，并有所体悟的读者，都可以称之为好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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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约相济」的「阅读」

分析了什么是好读者，却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

我们还有必要坚持「阅读」吗？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好读者在我们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 阅读中的青年（1625-26），伊朗画家雷扎·阿巴西（Reza Abbasi）所绘的细密画。

图片来源：Wikipedia

我们每天当然都会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字，但这种阅读更多只是在走马观花地「看」和提取有效信息，而真正走心的「阅读」，前文所说的那种读者与作品、与作者间的心灵共鸣，却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了。

清初散文家汪琬在《传是楼记》中说：「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于约。」「博」指遍观群书；「约」则指对知识化繁为简、知其要义。古人讲究读书要「博约相济」，才能更好地帮助自己做学问和为人处世。

反观现在我们的阅读，更多却是「博而不约」了。

常见的「碎片化阅读」状态，阅读多在路上、车上、会上，看似争分夺秒，但注意力的涣散、阅读内容的娱乐化和思考的欠缺，都使得「碎片化阅读」难以成为「阅读」。

关于新技术与人类智慧关系的批判古已有之。据《斐德罗篇》（Phaedrus）记载，苏格拉底就批评过书写的发明，认为这一技术会让人过于依赖外部文字而非自己的记忆。

◎ 《斐德罗篇》记载了苏格拉底讲述的一个故事：埃及智慧之神托特（Thoth）对国王塔摩斯（Thamus）介绍诸多技艺，并让他教给埃及的人民。当介绍到文字时，托特说文字是「记忆与智慧的药」。塔摩斯却回答说：「文字、写作不会让人的记忆力变好，却反而会让人依赖写下来的文字，让灵魂变得容易遗忘。」图为托特神。

图片来源：Wikipedia

随着各种媒介的发展，特别是到了互联网时代，我们接触到的信息呈几何式增长，注意力却愈来愈难以集中。

美国学者迈克尔·戈德海博（Michael H. Goldhaber）在《注意力购买者》（Attention Shoppers）一文中指出，互联网时代，人们的注意力才是稀缺的资源。如何吸引、留存用户的注意力，成为每个内容生产者追逐的目标。噱头性质的标题、桃色图片等一方面带来了大量的低价值信息，另一方面也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

在这样的生态下，即使我们有明确的阅读目标，「碎片化阅读」时也总是容易偏向更为娱乐化的内容。

从与阅读紧密相连的思考和表达环节而言，也可以看到「碎片化阅读」存在的欠缺。美国作家戴维·申克（David Shenk）在《信息烟尘》（Data Smog）中认为：

「碎片化、压力、注意力涣散将如影随形……个体在不间断接触片段性信息和世界时感到自己被切断了与一种整体感之间的联系。」

◎ 在《信息烟尘》中，媒体专家兼网络评论员戴维·申克（David Shenk）透过信息时代的表象，揭示了大量无用信息对我们造成的干扰，宣告了「信息时代」神话的破灭。

图片来源：Media Factory

碎片化的信息摆在眼前，却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供推演，人们的逻辑推演能力也受到影响。

在表达上也是同样，多数平台都有内容发表的字数限制。早期微博可发表文字数量只有 140 字，被广为弊病，认为带来了表达质量下降的危机。

我们获取了大量的信息，却很难从阅读中获得智慧，更不必说传递智慧了。

说到底，读书需要精读。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提到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式的读法，可以在遍观群书时使用，却不适用于读每一本书。

对于好书，我们应该有所取舍并精细阅读，而非一味囫囵吞枣，才能从书中体悟其真意。所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自有其道理。

孔子向师襄子学琴，多遍练习，先「得其数」，再「习其志」，最后才「得其人」。这何尝不是对何为好读者的极佳阐释呢？

◎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典故出自《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通过反复练习琴曲，体会出作曲者为周文王。

图片来源：搜狐

而碎片化的信息与阅读状态，无法提供这种「阅读」所带来的思考和智慧。

值得庆幸的是，依然有许多人在坚持「阅读」，坚持写作。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经典，也有每个时代对于经典的阅读与解读。

我们虽然生活在信息过载的时代，却也何其有幸能够接触到我们的前辈终其一生也无法接触到的人类文明遗产。

在这个时代，我们有太多太多的阅读选择。这既可能导致注意力分散的危险，也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那么，如何转危为机，克服选择困难，找到那些值得精读的好书，把有限的时间用来阅读好书呢？

从作者出发，或许是一条捷径。选择那些备受认可的名家与他们的代表作，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保证阅读的基础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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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金庸. 天龙八部（新修版）. 广州出版社. 2013-04.

李长之. 陶渊明传论.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5-10.

于天池，李书. 半个世纪后的回眸——说李长之的《陶渊明传论》. 书品. 2006(03):55-63,82.

张晓林. 一部承前启后的陶渊明研究著作——李长之《陶渊明传论》.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版）. 2017(07):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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