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电影院放映的电影，还是电影吗？
比起正儿八经分析票房失利的原因，爱看热闹更是人的天性。
于是，有一种猜测是电影院线因为之前与徐峥的矛盾，刻意报复，压低他新电影的排片。
这没有太多根据，电影首周排片其实一直在20%左右，元旦档才被新片挤下，院线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爱情神话》不卖座，更多是因为风格文艺小众，加上方言的限制。
双方倒是确实结下过梁子：由徐峥自导自演、原定2020年春节在院线上映的《囧妈》，因为疫情宣布撤档，但转眼却又于大年初一，在某视频平台免费播出。
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囧妈》在线上获得了极高的热度，三天播放量就过了六亿。
但这种闷声发大财的做法，显然对同行和在宣发中出过大力的院线不太厚道。多地电影从业者和院线纷纷谴责和抵制，认为《囧妈》的互联网首播破坏了行业内约定俗成的窗口期。
电影窗口期（theatrical window）是全球通行的一种商业机制，指电影只在线下影院播放的时段，目的是保护电影票房，避免不同播放媒介间的竞争。
然而，窗口期受到的冲击远不止此一例。在全球最大的两个电影票仓——北美和中国，传统的窗口期都遭到了全新的挑战。
疫情固然是造成冲击的一大因素，而流媒体平台的崛起，影响也不容小觑。
同时，院转网也带来了新的问题：
电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不在电影院放映的电影，还是电影吗？
新冠疫情来临前，北美电影上映的窗口期是74天左右。
窗口期一过，电影通常会先开放电子销售（时间约为两周，与之前相加共90天左右，因此也称90天窗口期），随后开启DVD等音像产品和视频点播，再然后是付费电视和其他渠道，最后才有可能免费播放。
其中当然会有例外情况，特别是一些小成本电影，不过整体行业都按这个节奏运转。
这种平衡的保持，取决于电影院与制片方、发行方的依存关系：前者需要后者提供片源，后者则需要前者替他们赚钱，也需要影院上映带来的媒体宣传、口碑效应等附加价值。
然而，疫情对电影院线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打破了原先的平衡。
据统计，2020年3月中旬之前，北美有超过5500家开门营业的电影院。但是到了2020年5月1日，这一数字锐减到了160家。美国最大的电影院线AMC（American Multi-Cinema）也一度濒临破产。
尽管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内，大部分电影院相继恢复开放，电影院线仍然元气大伤。
截至2021年12月3日，北美仍然有约630家电影院未曾重新开放，而它们中的很多，也许再也不会重新开业了。
即便影院开业，很多观众出于不愿佩戴口罩观影、担心卫生安全以及经济问题等原因，也会在家观影或者减少去影院的频率，票房自然难以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准。
在疫情初期，大部分电影发行方都选择延期原定计划，等待影院重新开门后再择期上映。
但是，有一家公司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这就是环球影业（Universal Studios）。
2020年4月10日，环球影业在院线和网络平台同步上映电影《魔发精灵2》，而院线事先并不知情。
美其名曰同步上线，但当时北美绝大多数电影院都处于关闭状态，其实就等于直接在网络平台上线了。
结果，这部电影创下了环球影业最高首周末下载纪录。
据估计，电影上线19天之内就有300-500万人在线付费，创造了约9500万美元的收入。在短短三周内，这部续集电影给环球影业带来的收入，就超过了前作在电影院放映了整整五个月的收益。
北美几大院线都非常愤怒，放话称不会再放映环球影业的任何影片。
然而，它们很快发现，环球影业的成功投机让其他电影公司看到了机会，院线的话语权开始被一点一点蚕食。
华纳兄弟2021年的电影全部在电影院和线上同步上映，迪士尼和环球影业也都在院网同步发行。
电影不在影院上映，仍然能通过其他方式盈利，而影院没有片源，那就毫无盈利的可能。
于是，处于弱势的影院不得不做出妥协，与电影公司就后疫情时代的窗口期模式达成协议。
目前，迪士尼、派拉蒙和华纳兄弟与北美主要院线达成了45天的窗口期协议，从2022年开始生效。
环球影业则因为尝到了甜头，更加不遗余力地缩短窗口期，谈成了一个惊人的新时间：17天。
当然，17天看似很短，其实包含了三个周末的档期，本就是影院盈利的黄金时间。另外协议还规定，如果电影首周末票房超过五千万美元，窗口期就要延长到31天。在此基础上，环球影业还会从网络付费收入中分成给院线作为补偿。
看起来，影院并没有吃太大亏。
然而，这些协议的达成意味着，90天窗口期在美国注定已经成为历史。窗口期的缩短，使得影院在电影产业中的话语权进一步缩小，对于电影制作和发行公司的依赖程度加深。
但要说疫情在这个进程中起到了决定作用，显然也不太成立。
越来越多的人在家观看电影和其他娱乐节目，越来越多的公司在开发直接面向消费者的流媒体服务。这两个趋势都始于疫情之前，只是由于疫情对电影院的影响而进一步加速。
流媒体平台的崛起及其提供给电影公司的新盈利模式，才是更为根本的驱动力。
这从美国与中国后疫情时代的窗口期新发展便可见一斑：
《魔发精灵2》在美国引发了历史性的窗口期变革，有赖于流媒体平台的大力支撑；但在线上视频平台发展不够充分的中国大陆，《囧妈》却没有开启院转网、院网同步、或者窗口期大规模缩短的浪潮，只成为了疫情期间一朵偶然的浪花。
◎ 中国关于影片进入点播影院、点播院线的窗口期约定，为首轮上映档期的两倍，但是上线网络平台并没有明确的限制。疫情之后也有部分国产电影采用30天以内甚至几天的窗口期，但没有引起太大反响。
图片来源：观察者网
纵观窗口期的历史，不难看到电影发行体系和传播媒介的发展变化历程。
电影窗口期的缩短，并非始于疫情时代。
以风靡全球的《玩具总动员》系列来说，1995年11月22日在院线上映的第一部，直到1996年10月29日才能在家观看，窗口期历时11个月。
可20多年后的《玩具总动员4》，2019年6月21日在院线上映，同年10月1日就能在线观影，窗口期只有三个多月。
那么，窗口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又为何会越缩越短？
在好莱坞黄金时代（20世纪3、40年代），主要的电影制片公司垄断市场，形成了从电影制作、发行到放映的完整产业链。大制片公司的电影通常只在自己旗下的院线放映，其他影院想要片源，需要支付高额的票房分成，或者干脆得不到放映资格。
直到1948年的「美国诉派拉蒙案」（United States v. Paramount Pictures, Inc.），美国最高法院判定电影制片厂垂直垄断非法，不得拥有自己的院线和要求影院对本公司影片独家包销。
「派拉蒙法案」（Paramount Decree）彻底改变了美国电影工业的制作、发行和放映模式，好莱坞各大制片公司被迫将电影发行与电影院放映业务分离。
既然分了家，发行方与电影院自然都要追求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而随着20世纪70年代以来电视、VCD、DVD、以及视频网站等诸多媒介的兴起，电影院早已不是人们观看电影的唯一选项。
影院想要赚钱，于是与发行方达成协议，给予院线一个窗口期，这段时间内人们只能前往影院观影，没有其他媒介可选。
窗口期具体的出现日期难以考证，但这种机制大致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盒式录像带的井喷而盛行起来的。最早的电影窗口期是六个月左右。
最初，电影发行方对此也乐见其成，因为电影票房还是其收入的大头，窗口期可以促使人们前往影院观影，从而获得更多利润。
也因如此，大制作电影通常票房较高，影院也会要求较长的窗口期；而很多小成本电影，在影院难以取得佳绩，往往窗口期较短，能迅速转战线上推广宣传。
但是，其他媒介的蓬勃发展，特别是流媒体平台的崛起，增加了电影发行方的获利方式，过长的窗口期开始显得碍事。
于是，电影发行方开始与院线博弈，想方设法地不断缩短窗口期。
早在2010年，华纳兄弟旗下的时代华纳有线公司（Time Warner Cable）就抛出过30天窗口期的提案。当时普遍的窗口期还在四个月左右，这一提案自然没能通过。
环球影业也早在2011年就曾试图把《高楼大劫案》的窗口期缩短到三周，结果受到院线的抵制无疾而终。
2014年，流媒体巨头网飞（Netflix）宣布将在IMAX影院与网站同步推出其第一部剧情长片——《卧虎藏龙》电影续集。网飞把这称作一项实验，让观众能「从三层楼高到三英寸宽的屏幕上看到相同的产品」。
然而院线并不买账，这部电影遭到了北美主要院线的抵制，《卧虎藏龙2：青冥宝剑》惨淡收场。
不过，这并没能阻挡网飞制作电影并在自家流媒体平台播放的野心。
2017年至今，网飞先后投资并播出了《光灵》《三方国界》《爱尔兰人》和《红色通缉令》等大制作电影，成本在9千万到2亿美元之间，试图打造好莱坞水准的商业大片。
可是，除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执导的《爱尔兰人》受到好评之外，其余几部电影的评分都只是「勉强及格」，重金砸出的只是套路化的爆米花电影。
倘若网飞投拍的电影只在自家流媒体平台播放，那么注定缺少票房、音像制品和其他衍生收入，无法与院线电影相抗衡；
而如果网飞电影想进军电影院，势必又要面临新的窗口期博弈，这种「网转院」模式能否为线下观影的观众所接受，也需要时间的检验。
此外，这种从投资制作到线上线下播映一条龙的新模式，显然违背了反垄断的原则，这样一来，会不会又有新的「派拉蒙法案」对其限制和制裁？
问题固然很多，但「网飞模式」已然对电影行业造成了巨大冲击。
在注意力如此稀缺，娱乐方式如此多的当下，电影行业中的每一方，都需要为自身利益与行业发展做出更多努力。
即便是最激进的环球影业，目前也仍然保留了17天的窗口期。
究其原因，电影制作和发行公司仍然需要电影院。虽然彼此之间存在利益矛盾和博弈，但毕竟处于同一个产业链条，也存在很多共同利益。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根据德勤的统计，从2000年到2020年，全球电影公司的盈利其实越来越依赖于票房收入，这主要是由于传统的DVD和付费电视等收入方式的没落。
另外，电影院的观众口碑以及电影票房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流媒体观众对于影片的选择。因此，院线方面仍然保有一定的话语权。
不同流媒体平台之间竞争激烈，而电影发行方与流媒体平台也并非铁板一块，同样存在利益分配冲突。这也是网飞重金投拍原创电影的原因之一。
然而从历史趋势来看，电影窗口期的缩短是必然现象，从六个月到17天，这个数字或许总有一天会变成0，电影院不太可能一直依赖窗口期而生存下去。
这不禁让我们想问：倘若有一天窗口期不复存在，电影院会被历史的洪流所淘汰吗？
从北美近25年的票房来看，售出电影票张数最多的其实是2002年，达到了15亿张。但由于通货膨胀与票价增长，电影总票房最多的是2018年，年票房超过119亿美元。
在疫情还未蔓延开的2019年，售出电影票数和总票房比起2018年其实已经有所放缓，年票房只有112亿美元，与2016年基本持平。疫情后想要再恢复到这个水平，估计也非常困难。
对美国人来说，线下观影的吸引力已经没有那么强了。
而在中国，疫情前的2015至2019年，电影票房呈现迅猛发展态势，2019年的总票房达到了642亿元，比2018年增长了5.4%。
2021年，中国全年总票房达452亿元。虽然只有2019年的70%，但比起北美只恢复到疫情前40%左右的水平来说，已经算是恢复得很快了。
总体而言，中国的电影产业由于起步较晚，还处于上升阶段，其恢复也受益于疫情防控的效果。然而在不远的将来，随着市场的饱和，中国也很可能跟北美一样，面临观影人数减少、影片高度同质化、流媒体平台竞争等问题。
对于全球电影行业来说，尽管疫情的冲击很大，但毕竟算是特殊情况。从目前的趋势来看，电影行业已经挺过了这波冲击，最近上映的《蜘蛛侠：英雄无归》已经收获了超过15亿美元的全球票房。
◎ 《蜘蛛侠：英雄无归》电影海报，由于出品方是强调窗口期的索尼影业，海报上也出现了「只在影院上映」的字样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
图片来源：IMDB
与疫情相比，流媒体的冲击或许才是真正迫使电影行业调整的关键因素。
曾经「派拉蒙法案」的提出，是为了防止垄断，促进电影行业良性竞争。尽管这条法案在严格意义上只应用于其判决主体，也就是当时的几家大电影公司，但却被沿用下来，成了美国乃至其他众多国家电影行业的规范。
然而，2020年8月7日，美国联邦法院同意司法部的提案，宣布废除实行了70多年的「派拉蒙法案」（在正式废除前，还有两年的日落立法时间给院线进行缓冲和调整）。
美国司法部反垄断部门助理检察官马坎·德莱希姆（Makan Delrahim）表示，流媒体平台对电影行业造成了巨大改变，在新的行业生态下，「派拉蒙法案」已经不适用于今天的公共利益。
简而言之，电影公司和影院的垄断已经不够看了，流媒体才是新的「头号玩家」。
电影曾经冲击过之前的戏剧等艺术，也抗住了电视的冲击。如何经受住流媒体与未来更多艺术和娱乐形式的冲击，是电影必须要面对的。
电影技术的进步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方向，更有冲击力的视觉和听觉体验，是家庭影院试图模仿却很难代替的，更不用说智能手机这样的小屏幕了。有些电影从业者和爱好者甚至认为，只有在电影院观看才算是真正看过电影，其他渠道的体验感都不完整。
此外，去电影院观影很多时候不仅为了电影本身，也是一项社交活动。因此，电影院大概不会因为窗口期取消就彻底消失。
一种可能的结果是，电影票价抬升，影院数量减少，线下观影会成为观看一场歌剧或话剧般隆重而有门槛的活动。
而从电影本身的发展来说，技术进步还远远不够。独特的电影语言和艺术表现方式，才是使电影真正跻身第七艺术的核心价值。
倘若一味追求商业价值，不论是窗口期等模式带来的红利，还是特效技术的刺激，亦或是迎合大数据分析出的流媒体平台观众喜好，都无法体现电影艺术的独特性，注定会被其他艺术形式所淘汰。
就像马丁·斯科塞斯在《我说漫威不是电影，请给我解释的余地》一文中所说：
「电影是关于启示的——美学，情感和精神的启示。它是关于人的——人的复杂性、自相矛盾和时而悖论的本质，他们彼此伤害、彼此相爱，和猛然面对自我的方式。它是屏幕上所能展示的不可预期，是生活被放大至艺术形式中戏剧化诠释的认识。」
面对疫情的压力与流媒体平台的诱惑，电影仍然需要回归自身，挖掘人性与生活中的未知，呈现真正触达人心的故事。
这才是吸引人们心甘情愿走进电影院或在线上为电影付费的不二法门。■
参考资料
Why Movie Theaters Aren’t Dead Yet. Vox. 2021-12-10.
Closed Movie Theaters Leave Void From Small Towns to Big Cities. Bloomberg. 2021-12-10.
RIP to the 90-Day Theatrical Window. Variety. 2021-05-14.
A Guide To Each Hollywood Studio's Theatrical Windows. Slash Films. 2021-08-10.
Movie Theater Owners Are Frustrated about Streaming, but Their Survival Depends on Studios. CNBC. 2021-01-02.
Digital Media Trends: The Future of Movies. Deloitte Insights. 2020-12-10.
The Theatrical Window: Unchartered Waters? Hasan Bakhshi. 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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