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能找到真相吗?
自从今年2月20号确诊新冠后,今年四月就满96岁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健康状况就受到许多人的关注,相关的错误消息在社交媒体上也像病毒一样流传。
如果某一天,某某小道消息说英国女王不幸离世,你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但如果消息的来源是CNN呢?
还是得小心,因为CNN也有山寨的。
确实有这么一则消息。Twitter上一个名为CNN Breaking News就发布了一条推文,声称女王因新冠肺炎,已经在睡梦中安详去世。
◎ 这则假消息其实漏洞颇多,但一时信者也不乏其人。当时Facebook上也有类似的消息传播。
CNN Breaking News官方在Twitter的用户名是cnnbrk,那个山寨账号用户名则是CNNBRNEW,只有两百多粉丝,并没有经过认证,而且在简介中明说自己是个模仿者。
一些媒体引用了这则消息,CNN和其他媒体随后则进行了澄清。
关于英国女王健康的消息或猜测,很多人可能只是当成饭后谈资,真相也可以及时和谣言划清界限。但有的时候,真相的短暂消失,会带来更严重的代价。
2018年,社交媒体上的假消息,在印度引发了一起惨案。
根据新德里电视台(NDTV)报道,年轻的IT工程师艾萨姆(Mohammad Azam)与朋友在回家路上途经一个村庄,他们有人把巧克力分给附近的小孩子吃。
突然,一名小孩大哭起来。附近人误以为他们是人贩子,并拍下视频,声称他们用巧克力诱惑孩子,并对三个孩子进行绑架,还说有400人的绑架集团在班加罗尔贩卖儿童。
视频上传后迅速在WhatsApp群组上流传,越来越多的人,从附近村庄聚集过来,包围住他们,施以私刑。
据报道,面对愤怒的村民,情急之中的艾萨姆曾试图解释和证明身份,但无济于事。最终其他人受伤住院,而艾萨姆因为村民的毒打不治身亡。
他亡于无根流言,亡于想躲在他人身后施暴的群众。
图片来源:AFP
对于当下的社会而言,我们其实也感觉到,围绕着热点事件的讨论,仿佛只是证实了原先的分裂,信息的增多并不一定会带来共识的增进。
「信息茧房」「回音室」等说法,描述的是这样的状况:观点不同的人越来越难以被说服,越来越难以接受不同的思路和论证,每个人好像在心里早已经划好了楚河汉界。
身历这些,我们不禁会怀疑,自己是否已身处所谓的「后真相时代」?
是否一切坚固的事实,都已烟消云散?
某种意义上讲,2016年是后真相元年。
这一年,国际上有两件大事影响了人们对后真相现象和趋势的感知。
一件是英国投票脱欧,另一件就是川普当选美国总统。
有关这些事件的讨论中,「后真相」成为热门词汇,使用频率上升了20倍。
因此,后真相(post-truth)被牛津词典选为这一年的年度词汇。《牛津英语词典》对「后真相」的定义是:
《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Yuval Harari)也说:
「人类其实一直生活在后真相时代: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被蒙蔽,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只相信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事实。」
人们的认知,仿佛成为了各方竭力争夺的新阵地。
英国脱欧公投拉票期间,脱欧派喊出了一个简单但能击中很多选民心理的口号:「夺回控制权」(Let’s take back control)。
◎ 鲍里斯和他的战车。
「脱离欧盟,英国每周将省出3.5亿英镑,以投入全民保健系统。」
很多人就被这样直截了当的宣传打动,这一信息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造谣动动嘴,但很有效。据民意调查显示,在脱欧结束后,大量选民依然相信3.5亿这个误导性数据,并认为脱欧虽然对经济不好,但对英国医疗系统有好处。
根据谷歌发布的数据,在公投结束几小时后,大量英国人纷纷在谷歌上搜索欧盟相关问题,其中搜索最多的是「脱欧意味着什么」,其次是「欧盟是什么」。
◎ 脱欧结果公布后谷歌发布的热搜榜。
搞笑的是,在作出如此重要的决定后,很多人居然并不清楚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脱欧虽然成功了,但有很多人表示,对自己当初支持脱欧的决定感到后悔,许多民众曾呼吁二次公投。
事后不久,《独立报》的一项民调显示,超过一半的英国人认为应该推迟脱欧。
此后,英国开始漫长且纠结的脱欧进程。
英国是否应该脱欧,这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不确定的议题,赞成和反对者都可以提出很多理由。甚至,为什么大量英国选民支持脱欧,也可以有许多说法。
而从这次事件中,我们起码可以确定的唯一教训是:
站在一个相对客观中立的角度,讲道理、摆数据,真诚地论证脱欧好还是留欧好,这种模式在传播层面已经过时了。
相反,利用所有数据、道理,让它们为己方的立场服务,才是潮流。
在很多时候,编造假数据反而不利,因为在高明的策划者手中,真实数据的选择性使用,足以支撑任何想要的结论。
◎ 英剧《脱欧:无理之战》,在复杂议题面前,缺乏准备的民意如何变成政治盲盒。
比如说,川普。
人们也经常把后真相概念跟川普的言行风格联系起来,因为他的言论常常具有很强烈的误导性。
他时常宣称立场倾向于民主党的媒体报道的是假新闻(Fake News),不值得信任。
但无论他批评的对象报道的是不是假消息,他的支持者中都有相当多的人会相信他,破坏媒体公信力加强了这种支持。
根据美国晨间咨询公司(Morning Consult)2020年4月的调查数据,自从2016年 12月以来,认可9家主流媒体的可信性的美国人下滑了9个百分点,从平均60.6%下降到51.2%。
其中,共和党支持者对媒体的信心平均下降了16个百分点,从2016年的56%下降到了40%。
严重的后果是,他的言论为他和支持者创造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任何不利的消息和批评都无法进入,对真相的认知取决于在这个泡泡里面还是外面。
◎ 在一些人看来,他是制造假新闻的搅局者,在另一些人看来,他是对抗假新闻的先锋。
但一些可以认知的基本事实的崩塌、共享视角的阻绝、商讨空间的破坏,会对民主政治和公共理性造成真正的损害。
另外,就个体而言,当我们发现对于同一问题或事件,出现不同的、分裂的解释时,的确会产生一种「后真相感」。
而且,有时候,人们观点的鸿沟不是源于彼此有多么巨大的差异,而是来自于接触的基本信息不一样。
结果就是共处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却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
真相似乎飞走了,留下的只有愤怒的口号,以及无法调和的立场。
「真相只有一个」的断言,在后真相时代面临着巨大挑战。
但是,就像很多人指出的那样,真相、事实、概念等本身是一种社会建构,所以抬出所谓绝对真相、绝对事实,跟我们的经验不相符,是站不住脚的。
实际上,后真相意味着多真相,而不是无真相;意味着小写的真相,而非大写的真相。
可另一方面,网络时代层出不穷的后真相事件,朋友圈或微博舆论中的分裂,又确实让我们感到某种困惑、忧虑。
我们也许能把后真相的体验顺利地整合到自己的认知里,但对于整体进入后真相时代、后事实世界,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妥当?
后真相对于我们的时代而言,是已经来到的事实。在这种处境中,共识越来越难以形成。
但悬而未决的,是后真相时代是否意味着真相不可追寻,我们只能满足于比真相更劣的东西?或者滑向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
后真相时代,避免走向坚定狂热或彻底虚无的方式之一,就是去看一看真相是如何被制造的,走进真相的生产车间。
针对真相如何被挑选、扭曲、制造的问题,著名作家赫克托·麦克唐纳(Hector MacDonald)写了《后真相时代》。他认为:
「真相就像一个多面体,别有用心的人只会描述其中的一面。」
◎ 《后真相时代》
作者:赫克托·麦克唐纳(Hector MacDonald)
译者:刘清山
出版社: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
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简单的事实性的真相,例如世界读书节在哪一天,甘地的国籍是什么等等。它们很清晰,容易验证。
但是,在信息世界和公共舆论场域中,还存在麦克唐纳提出的竞争性真相(competing truth)。
他将竞争性真相分为四类,即片面真相、主观真相、人造真相和未来真相。它们都可能具有误导性:
第一,片面真相指的是被刻意选择的真相。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生活和世界极为复杂,人们不可能掌握和描述它的全貌。
利用事物的复杂性,人们可以从历史、背景、数字、故事等方向着手,制造片面的真相。
例如1948年,犹太人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以色列。但代价是超过70万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被迫离开家园,其中大多数人成了难民,以色列的法律没收了他们的土地、财产,禁止他们返回家园,甚至公开将私人非法占有的定居点合法化。
现在,这些难民及其后裔已经超过了400万。但这些历史并不会出现在以色列的小学历史教科书中。
选择性地叙述历史,并不是撒谎,但它属于片面真相。
数据也可能具有欺骗性,被用来为宣传特定的真相服务。因此,在谈论数字之前,还需要考察数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川普在2017年对国会说「9400万美国人没有工作」。实际上,这一数字包括了所有16岁以上的学生、退休人员及自愿不工作者。
真实的美国失业数字,即愿意工作但无法获得工作的人,在2017年年初约为760万,不到特朗普所说数字的1/10。
第二,主观真相是指因人而异的真相。
◎ 《鸭兔图》,荷兰画家埃舍尔的作品,也是著名的格式塔心理学图示。
图片来源:搜狐
存在着许多主观性的价值和理念,例如在道德问题,以及物品吸引力的差异方面,人们最容易感受到真相的主观性。
我们在群体中生活,并且把这种生活的准则内化,变成某些道德真理,而实际上,它只能反映群体的特性和利益。
在另一个群体中,完全可能存在不同的道德真理,而所有这些道德真理,都可以被归类为某种主观真相。
同一样东西,对人们的吸引力会因为时空条件而完全不同。以前的时尚,今天看来可能会显得怪诞。
麦克唐纳提到一种叫做「普莱纳」的男鞋,它具有细细长长的鞋尖,鞋尖还可以用银链与膝盖相连。它盛行中世纪的贵族和商人中间,而现在的人则大多相信它只应该呆在博物馆。
◎ 普莱纳鞋。
人们会偏爱某些口味,但这并非不可动摇,口味也可以通过某些方式加以改造。
斯坦福大学心理系曾经进行过一项实验,研究名字和标签对于食物选择的影响研究,结果表明,同样的蔬菜,如果名字起得更新奇有趣,它们明显会更受欢迎。
很多小孩不喜欢吃蔬菜,哪怕家长强调蔬菜有益健康。但如果在蔬菜旁边画上蔬菜的卡通人物形象,或者赋予蔬菜吸引人的有趣名字,比如「透视胡萝卜」,那么他们很可能就会自愿多吃蔬菜。
因此,麦克唐纳认为,主观真相取决于主体的感知方式。
很可能,对于此刻的某人来说,榴莲的味道臭不可闻,到了另一时刻,同样的味道就变得美妙诱人。这两种感受都是真的,它们属于某种主观真相。
第三,人造真相是人为制造和发明的真相,打造这种真相的方式,包括命名、定义和社会建构。
在《人类简史》中,赫拉利提出,人类讲故事和虚构事物的能力,是人类获得今日成就的关键。
麦克唐纳也强调,国家、货币、企业、品牌这些抽象事物都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它们是世界上的一桩事实,但是又是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行动加以创造和修改的事实。
诸如对种族大屠杀如何定义的问题,有时候取决于人们采取行动的意愿是否足够强烈。
◎ 电影《卢旺达饭店》剧照。
在1994年发生的卢旺达事件中,西方国家如果接受胡图族人的说法,那就意味着这只是一场内战,即便图西人正在被大量杀害,即便二战后任何种族灭绝都属于违反国家法的行为,但如果无法认定存在系统性的种族灭绝行为,那么大屠杀会被掩盖,其他国家也无权干涉。
事实上,直到大屠杀发生49天后,西方国家才公开使用「种族灭绝」(genocide)一词进行描述,而此时已有80万卢旺达人死于屠杀。
麦克唐纳提到了一份1998年解密的美国国防部会议文件。文件显示,国务院法律顾问担心种族灭绝的标签会迫使美国政府进行干预。这是当时回避谈到种族灭绝的主要原因。
第四,未来真相指的是只有通过未来才能加以验证的真相。
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只能根据对未来的预测来行动,问题是不同的人对于未来持有不同的看法。
在未来变成现实之前,不同的关于未来的看法和判断都是竞争性真相。
例如,在气候问题上,全人类存在某种共同利益。但是,关于全球变暖的真相是什么呢?
在这一问题上,真相的未来性也变得极为典型。
科学家曾估计,2081到2100年的全球平均地表温度,将比1986到2005年高出0.3℃到4.8℃。
这个范围很宽泛,表明关于气候变暖还存在相当程度的不确定性,且即使温度会明显上升,依然有人认为温度上升对人类无害,进而否定在当下采取果断行动的必要性。
站在问题两边的,是怀疑派和行动派。哪种说法更接近真相,或许只有未来才能揭晓。
◎ 瑞典「环保少女」格雷塔(Greta Thunberg)和德国的塞比特(Naomi Seibt)在气候变化问题倾向不同的观点。
这四种说法,都可以说是某种真相。它们有别于彻底的谎言,都说出了某些符合特定意图的事实,但又不是全部的事实。
实际上,麦克唐纳不认为存在竞争性的真相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因为,如果只有一个版本的真相,偏离它的都是错误,那么这种真相更加危险,更加难以矫正。
竞争性的真相,意味着对于一个大家都能认可的基本事实,出现许多不同的说法。
虽然这些相互竞争、相互矛盾的说法,并不一定都有益,但为了避免被单一真相宰制,我们只能接受与它们共存。
而且,竞争性真相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它具有什么样的影响,取决于人们如何使用竞争性的真相。
例如,一些修辞和语言上的鼓动,可以起到更好的动员效果,提高生产效率,具有积极的意义。
在这个扁平化世界,设若每个人都有权制造和接受属于自己的「真相」,变得明慧、善辩也就成了一种个人责任。
传统社会中,所有人都接受单一信息,单一权威。对各种信息拥有长远眼光和判断力的,是少数有闲暇的知识精英。
因此,那时基本不存在后真相的问题。
后真相出现的重要原因,是信息生产的多中心化、大众化。信息由稀缺直接转变成过剩。这种变化之所以变为可能,在于大众的崛起。
后真相现象和大众化、现代化进程密不可分。如果我们要对它进行追溯,会看到它跟现代印刷出版业的某种亲缘性。
报纸,是一种知识和信息下沉的载体。
它在19世纪迎来了行业黄金时代。这个时期的许多文人学者喜欢对报纸掩鼻而过,居高临下地给予这种大众出版物深深的鄙夷。
◎ 波德莱尔热衷对进步、民主和人的合群性加以嘲讽。
图片来源:豆瓣
这些「恨报纸者」中,包括了愤世嫉俗的著名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他相当毒舌地评论道:
「整张报纸,从头到尾,全是令人恐惧的东西,战争、罪行、偷窃、猥亵、折磨、君主之罪、民主之罪、个人之罪,全民迷醉于残酷。
文明人每天早上用来佐餐的就是这种令人恶心的开胃酒。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纯洁的手触碰到一张报纸而不会产生厌恶的痉挛。」
大文豪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也流露出跟报纸不共戴天的架势。
他曾亲自给自己编了一本毒舌语录,命名为《庸见词典》,作为对自己时代的愚蠢、庸俗的观察与见证。他在其中说:
「报纸正在传播一种新型的愚蠢,比简单的无知更糟糕,因为这种愚蠢以知识为基础。」
英国当代著名作家德波顿(Alainde Botton)在《新闻的骚动》中也曾引用福楼拜的见解:
「现在有了报纸,一个人在缺乏想象力、缺乏创造力、头脑平庸的同时,也可能拥有许多见闻。现代白痴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过去只有天才知晓的事务。」
「新闻武装了愚蠢,并让傻瓜变得充满权威。」
福楼拜觉得,报纸对读者进行精准投喂,为读者固有的偏见提供了武器弹药。
◎ 福楼拜(1821-1880),法国著名作家。
从柏拉图对口传知识和书写知识的对比开始,这个视角就一直具有某种精英主义的特质。
他们对于报纸的恐惧和警惕,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他们觉察到大众时代的民主精神,将会攻破知识的传统堡垒。
后真相的问题,之所以要放在大众化时代的背景中观察,是因为只有在大众化时代,情感和信念的要素,才会在信息的传播中占据突出的位置。
如果没有大众的崛起,宣传这一伟大的现代发明,可能不会有用武之地。
作为民主社会的新主人,政治动员的新目标,媒体信息的新受众,群众的崛起是塑造现代政治、社会生活的一件大事。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重大的外交事务都由贵族外交家决定,民众只是消极的旁观者,真正的棋手是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这样的贵族政治家。
他们总体上是同一阶级的政治精英,也是美国前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批评的「老欧洲的秘密外交」。
这种状况,被民主化的浪潮改变了。
在现代民主制中,外交政策越来越需要得到大众的响应和支持,民意关系到外交家的政治生涯,外交家必须重视民意的评价,而且要精打细算地引导民意。
另一方面,在受到民意加持的同时,外交的选择和空间也会受到盛行的民意的限制。
民众作为主人,并不一定总是独立而且合格的主人。
在上世纪30年代,大众社会的弊端,就曾灾难式地爆发于欧洲。
在1930年出版的名著《大众的反叛》中,西班牙作家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认为,当时欧洲最显著的现象是大众对社会权力的占据。可问题是,大众还不成熟,像「被惯坏了的孩子」。
大众有着更多的物质欲望,渴望实现直接的统治,而非居高临下的家长式的照顾。但他们没有意识到,文明何其脆弱,需要小心维护。
加塞特认为,大众的特点是充满偏见,且喜欢直接的行动,厌烦思考和权衡,因而容易被欺骗和操纵。
在他看来,大众的崛起本身是欧洲衰落的结果,还会导致文明的衰落和巨大的灾难。
加塞特这样的说法虽然存在一定偏见,但很多地方有可取之处,乃至现在看来也不过时。
或许,大众不会彻底改变自己的本质,也因此,民粹政客才有机会通过煽动民意上台。
而跟大众时代、大众社会相比,后真相一词可能更容易引起负面联想。
2020国际华语辩论赛的半决赛,就提出了一个辩题:后真相时代更应该提防狂热还是虚无。
虚无和狂热揭示出后真相时代的两种处境,一种是公共信用的透支,另一种是个体精神的透支。两者属于同一个过程。
之所以后真相时代会产生狂热,是因为感性和情绪化的信息往往更容易传播,持有相似意见的人会互相认同,一些情感,如愤怒、恐惧和仇恨,会在相互刺激、传染中得到满足。
这就导致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刻意通过信息引导情绪。
另一方面,信息的接受者会形成一种立场至上,观点先行的惯性。
狂热和虚无是一体两面的。狂热是完全相信什么,虚无是什么都不敢相信,甚至不能相信。
换言之,虚无是话语信用被透支的一种结果。
如果我们意识到真相是被人为炮制出来的,我们就会走向彻底的怀疑,就会认为我们不可能把握到纯粹的真相,这同样也是对理性的否定和放弃。
尼采在他的时代曾经断言,未来的两个世纪将是虚无主义的时代。
虚无主义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贬值,人们不再有共同信奉的价值。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现代社会的权力是多元的,多元的权力也生产出多元的视角、意义和叙事,造成繁荣与芜杂的并存。
这种多元性往往会带来一种相对主义的迷茫,因为它意味着,过去孕育于单一、封闭共同体中的确定性的丧失。
但这种多元并不意味着绝对的隔离和分裂,因为不同的视角可以互换和谅解,不同的权力也可能妥协,公共理性可以重建。
那种怀疑一切客观、理性的虚无主义,和短暂的狂热一样,是和多元世界伴生的支流。
其实,加塞特也并不认为大众时代的来临完全是一件坏事。
他相信,人们可以拥有多样的生活追求,是这个时代的重要成就,对大众社会的弊端,不能通过否定这些生活的可能性来克服。
同样,喧哗是多元的代价,每个人都暴露在被误导的风险中,但为了更好地生存,也被迫要提升自己的认知和辨别力。
图片来源:豆瓣
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是关于谎言、真相与叙述的复杂关系的经典文本,它的原型即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竹林中》。
但芥川龙之介止步于了真相的不可知,因为在他看来,为了生存,人性可以无限堕落到恶中,这种悲观和虚无导致了彻底的怀疑,彻底的不信。真相无法穿透,因为人的自欺,因为人性本质的不可救药。
在黑泽明的电影结尾,罗生门的那场大雨终于停了,樵夫收养了那个弃婴,和尚说「多亏你,我又可以相信人类了」。
是的,多亏了樵夫小小的善念。对于「时代」「人类」这样宏大命题来说,「并非全部」是一个可以停留、应该停留的答案。
所以,如果要问在大写的真相消失之后,还要相信什么?保留什么?
我们可以说,还剩下一些简单、基本的事实,以及每个人都平等地分有的,共享他人视角的能力。■
参考资料
刘擎.共享视角的瓦解与后真相政治的困境.探索与争鸣.2017(04).
谢超.右翼民粹主义动员的“后真相”状态及其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国际论坛.2021(04).
[英]赫克托·麦克唐纳.后真相时代.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07.
[英]阿兰·德波顿.新闻的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06-01.
[西]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大众的反叛.商务印书馆.2021-04.
‘Fake news’: A guide to Trump’s favourite phrase–and the dangers it obscures.INDEPENDENT.2020-10-02.
Naomi Seibt: ‘anti-Greta’ activist called white nationalist an inspiration.THE GUARDIAN.2020-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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