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庆祝的不是劳动，而是减少劳动
如果18世纪的普通人穿越到现在，一定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们要过劳动节？劳动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
在上万年的人类社会中，劳动始终是普通人生活的中心，或者说，生活就是劳动，劳动就是生活。休闲，那是极少数人的奢侈品。
这种情况至少持续到200多年前。
劳动节，准确应译作「国际劳工节」，来源于一场旷日持久的革命。这场革命只有一个目标：八小时工作制。
劳动节并不庆祝劳动，恰恰相反，劳动节庆祝的是减少劳动。
今天，「八小时工作制」早就是一个深入人心的概念。在欧盟等一些地方，虽然规定一周内工作时间必须在48小时以内，但很多欧洲国家的人，一周实际仅仅工作30小时左右。
不过，仍然有相当多的地方，人们的工作时间远长于每天八小时，比如经常为人诟病的「996」，就使员工每周要工作70个小时左右，这在韩国、印度和中国等地都很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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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国际劳工组织（ILO）估计，2016年，全球有七亿多人每周工作时间达到55小时甚至更长。
但是，不管各地实际工作时间多长，「八小时工作制」仍是一个全球通用标准，超过的部分则被视为加班，需要额外计算。如果工作时间过长，且未得到员工同意，员工也有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
问题是，为什么「八小时工作制」会成为标准？为什么是「八小时」？
以及，为什么要规定劳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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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望不可求的「996」
后人都说罗伯特·欧文（Robert Owen）是一个空想社会主义者，这可能会带来一些误解。
的确，他天马行空地构想过未来社会，为其绘制蓝图，但不能忽视的是，欧文也将其理想努力地付诸实践。
比如，他不仅是八小时工作制的提出者，也是最早的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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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9年秋天，靠制造纺纱机小赚一笔的欧文来到了苏格兰的村庄新拉纳克，他购买了工厂，要在这里实现他对新型社会的构想。
在那里，欧文重新设计了工厂的分工，引进了先进机器，改善工人的权益，并为童工提供免费教育。之后，他开始一边经营工厂，一边构想一种自给自足的社区，甚至还前往美国继续扩展其计划。
早在1810年，欧文就提出工人一天应工作八小时，到1817年，他正式提出「八小时劳动、八小时娱乐、八小时休息」的口号。提出八小时工作制这个概念，其实是将一天平分为三部分，这在欧文看来，既公平也科学。在后来的岁月中，欧文将其作为自己工厂的标准付诸实践。
然而，在19世纪初，欧文的想法太过激进、超前，即便在社会氛围比较开明和进步的英国，也没有多少人认可。再者，八小时工作对于当时来说太过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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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工业革命才开展了四十多年，各种社会问题刚刚显露出来，工人、女性和儿童的权利都远没有得到保障。工厂主们几乎没有意识到那些为他们打工的成年男性、女性和儿童还有什么权利，工人们自己更是压根没想过。
1837年，狄更斯在连载《雾都孤儿》的时候，童工在英国还非常普遍，而他们的工时也常常达到每天12个小时左右。
欧文的想法自然没被那时的人们当回事。
然而，观念的力量不可小觑。
从欧文到狄更斯，几代知识分子和作家对未来的构想、对现实的描述，使人们逐渐认识到工时问题的存在。
随着工业时代的社会机器运行起来，想要更多的利润，光是仰赖于压榨工人未必可行。毕竟，工人们会累，会消极怠工，也会想要待遇更好的工作。
于是，到了1847年，英国议会终于通过了《工厂法》，规定妇女和13岁到18岁的未成年人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十个小时。
《工厂法》并非提出即实现，关于这一法律的讨论长达十五年。
当时的一些自由主义者激烈反对推行这样的规定，因为这会导致工厂不得不聘用更多的人，成本也会随之提升。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必须给予工人基本的保证。为此，英国议会不断陷入争论。
工会会员约翰·多尔蒂（John Doherty）在这期间不遗余力地鼓励工人争取自己的权利，组织罢工运动。这也起到了一定作用。
终于，在19世纪60年代，十小时工作制成为英国人普遍接受的规则，但这仅仅是对于年轻工人和女性工人而言。
在海峡的另一边，1848年，欧洲各地爆发了革命，这一年也被称为人民之春（Springtime of the Peoples）。各国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寻求政治转型。法国在这一年爆发了二月革命，推翻了国王，成立了第二共和国。
作为欧洲革命的先锋，法国率先规定了工人的最高工时，实行了12小时工作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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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人诟病的「996」，在当时，却需要一场革命才能获得。
此后，第一国际于1864年成立，它的原名是国际工人协会（IWA）。两年后，第一国际在日内瓦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明确提出必须实现八小时工作制，没有它「所有进一步改善和解放工人阶级的努力都势必流产」。
第一国际只是一个国际组织，各国真的普遍实现八小时工作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条路漫长而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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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实现的「八小时」
1886年5月1日，美国各地都有工人走上街头和平游行，口号就是欧文的那句「八小时劳动、八小时娱乐、八小时休息」。
在芝加哥，民众游行遭到警察的暴力镇压，伤亡数人。但工人们在接下来的几天仍然走上街头抗议，直到有人向警察队伍扔出自制炸弹，使抗议成为一场悲剧。这就是著名的「干草市场事件」（Haymarket affair）。
事件发生后，短时期内事与愿违，八个人被认为参与制作炸弹而遭到判刑，四人被处以绞刑。一段时间内，工厂的工人待遇反而更差了。
三年后，第二国际在会议上呼吁为纪念「干草市场事件」，设立国际劳动节以保证工人的待遇，这就是劳动节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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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五一国际劳动节是世界上80多个国家都要过的节日，这一天也是许多国家的法定假日。也有一些国家不在5月1日过劳动节而选择其他日子，比如美国的劳动节就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 全球在5月1日休假的分布图。深蓝色的国家都将5月1日作为劳动节假期；浅蓝色的国家也在这一天放假，但不以劳动节的名义；淡红色的国家不在这一天过劳动节；红色的国家不过劳动节。其中，为纪念美国工人运动而产生的五一劳动节在美国却不在5月1日过，这是因为当时美国政府怕民众想起「干草市场事件」而在这天引发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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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么说，劳动节绝对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其超越了国家、宗教、民族的限制，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声势浩大的国际节日。
话说回来，美国的「干草市场事件」并非为八小时工作制而奔走的个例，在19世纪末，许多国家的工人都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付出了巨大努力，乃至献出生命。这中间，也少不了学者、记者的奔走呼号和政客没完没了的讨论。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国际劳工组织才走出了历史性的一步，提出了关于八小时工作制的公约，规定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八小时。自此，各国才开始逐渐实施，还有一些发达国家逐渐将每周六天工作日改为每周五天。
如今，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八小时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普遍的共识。
可即便在名义上，许多国家至今仍没有每周工作40小时的法律规定，还有更多的国家在实际上远远不能做到。
从这个角度看，工作八小时这个现在看来非常简单的事，它的完全实现也还相当遥远。随着第三世界国家逐步工业化，工人权益得到基本保障的前景还并不乐观。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也不用过分悲观，因为只要回顾古代就不难发现，我们已经生活在有史以来工作时间最少的时代了。
18世纪末以来，不少思想家都将工人可怜的生活状态归咎于资本主义制度的贪婪、剥削的本质，并渴望回到过去悠闲的田园生活中，或设想一个未来的完满世界。
然而，这种对世界的描述是错误的，古代世界并非伊甸园。
围绕工作时间，进行理性的规划以及博弈、抗争，是一个现代事件。而古代连这种抗争都不可能发生，甚至都没有人会意识到工作时间还需要减少。
的确，一般意义上看，在古代社会并没有工厂，也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工人，人们工作不需要打卡，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活就可以休息。
但事实上，古代的普通人必须拼命干活，不然就无法缴纳税负，也无法吃饱。最重要的是，即便一个中世纪农民拼死干活，其收益也低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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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750年，一个古巴比伦人需要工作50个小时（通常是沉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换来一个小时阅读楔形文字所需的芝麻油；而在1800年的英国，普通工人仅需花费6个小时就能换取阅读一个小时所需的蜡烛；1880年，换取同样时间的照明只需工作15分钟；在1950年，只需工作8秒钟就能换取白炽灯照明一小时的费用；而在今天，只需工作不到半秒。
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是这样，现代人的工作能换到的东西是古代远远无法企及的，甚至大多数东西是古代从来没有的。今天的人们出行和沟通相对低廉，在古代如果普通人想去几十公里外旅行和社交就需要工作上千小时。
同时，购置生活必需品所需的工作量也在逐步降低。在1929年，美国人的工作收入有60%要用在必需品上，而在2016年，这个比例降到了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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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数字不是说现代社会已经让人们足够幸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而是说，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已经走上了一个台阶。人类通过自己的劳动能得到的远多于古代，同时，人们追求严格的工作时间，以及减少工作也是只有现代社会才可能想象的。
八小时工作制，归根结底和时间有关，而现代意义上的时间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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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革命，人的革命
工业社会的特点就是争分夺秒，对时间的认识促成了工业社会的这种特点，而反过来，工业社会也使人们必须重新看待时间。
在工业革命之前的漫长岁月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于时间，古人只需要知道个大概就行。这是因为，在古代农业社会中，人们不需要精确的时间，播种、收割、插秧都不需要精确到分、秒，因此，古人也就不需要过于精确的仪器来算时间。
古代生活中，人们用以计算时间的仪器有水钟、沙漏、日晷等等，这些仪器只能将时间精确到小时，最多精确到15分钟。重要的是，它们并非每个人都有，而只是极少数人才需要。普通人计算时间，一般以「一炷香」一类的概念就可以了。
在农业社会，人们对时间的认识是循环往复的。人们观察到日月星辰与四季的更替，看到万物来来去去，就以为时间也是这样，一些宗教认为，人死以后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再回到世界上。
相比之下，现代人对时间的认识是线性的，人永远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每一秒都在走近死亡，而死后就是虚无，不会轮回也不会进入永恒的天堂或地狱。这样，现代人就特别重视生活的这段时间，更为世俗和务实，也就更在意每一分每一秒的得失。
而且，由于分工细化，需要大量精确的合作，就必须有精确的时间。在21世纪，一秒钟的误差可能导致航天器坠毁，可能在股票市场上导致巨额损失，可能引起交通事故，甚至可能决定一场战争的成功或失败......
图片来源：Travel Channel
其实，从大航海以来，人们就对时间的准确性要求得越来越高。航海需要计算经度，以免迷失方向，这就需要精确的钟表。最初，伽利略设计了摆钟，但无法解决航海时间。直到一百年后，胡克（Robert Hooke）和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用弹簧钟替代了摆钟，这才最终促成了航海钟的出现。
对钟表的需求，源于贸易的需求。而大航海的成功，为后来更广泛的自由市场打下了基础。人类自此进入了神奇的工业时代。
在这样一个时代中，钟表塑造了更复杂的市场，更复杂的市场又使新的技术和观念不断出现，这些技术和观念又回过头改变钟表，塑造人们的时间观念。
19世纪是人类现代时间观普遍确立的世纪。那一百年中，今天被普遍使用的阳历（格里高利历）开始被各个国家接受；格林尼治时间解决了时差的问题；阿伦·丹尼森（Aaron Dennison）发明和推广了手表；「打卡制度」出现；八小时工作制也是在这一时期被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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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百多年，物理学家发现了石英的压电效应，继续提升了钟表的准确度。石英钟被放在了手机、电脑、微波炉、汽车、飞机等等人造物中，而这些人造物决定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通过更精密的原子钟，人类前所未有地将时间精确到纳秒，即在一亿多年中只误差一秒。这样精确的钟表使我们得以拥有GPS导航系统，得以支撑起复杂的交易网络、交通网络和交流网络。
而且，原子钟，放射性碳钟等等这些20世纪的产物重塑了人类的时间观念，让人类意识到最精微与最宽广的时间，意识到人类就生活在时间的缝隙中。比起宇宙中动辄几亿年的单位，人的生命不值一提，但比起纳秒、微妙，人的一生堪比永生。这些使人类重新认识自己是怎样的生灵，也意识到唯有自己才有权把握自己的生命。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普通人工作的时间也纳入到宏大的时间之流中。
在现代世界中，普通人享受着古代人无法想象的资源、物品和服务，而得到这些所需的劳动正在不断减少。实现充分的现代化，也就意味着人类得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逐渐解放出来，用越来越少的时间换取越来越多的物品。
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的产生，得益于科学技术的创造，更得益于背后一整套的制度体系，而这套体系就建基于对人的能力、尊严的认可上。这也是争取八小时工作制的根本意义。
只有认可每个人都是具有非凡创造力、具有天赋权利，并认为人永远只是目的，而不可能是实现某个目的的手段，这才能使自由的市场、代议制政府和法治的社会成为可能，而只有这些的产生才可能使科学发明创造得以实现。
将工人视为完成某个指标、创造多少物品的工具的工厂主，可能一时得到了生产力的提升，但终究会被市场淘汰。八小时工作制，既是争取工人权利的成果，也是充分自由的市场所趋向的自然状态。
在可预期的未来，不出意外的话，人类的工作时间还会更少，体力劳动在未来甚至可能完全不需要人来做。
而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做的，是保证能够不断创造奇迹的现代社会秩序得以维持，以及争取本应属于自己的权益。
最后，祝愿大家能好好享受每个五一劳动节，以及其他可以休闲的时光~
毕竟，这已是我们的先辈艰苦斗争来的成果。■
参考资料
[美]史蒂芬·平克. 当下的启蒙.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8-12.
[英]共有的习惯. E.P.汤普森.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01-01.
[美]史蒂文·约翰逊. 我们如何走到今天：重塑世界的6项创新. 中信出版社. 2016-09-20.
[荷]卢腾·范赞登. 通往工业革命的漫长道路.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6-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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