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巫英蛟
一个人为了利益可以作出怎样的牺牲？商人吴坚志可以牺牲女儿吴苗苗的身体，献与时任辽宁省检察院公诉二处处长温延龙。至于送出的钱财，则自不必多说。
所以，吴氏父女可以很自然地和温延龙、营口政法委副书记胡兵夫妇一起泛舟西湖；所以，吴坚志生日那天，温延龙在其共同的微信群聊里发出祝福：“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老掌柜的生日……延龙在东北沈阳恭祝老掌柜生日快乐！”
吴氏父女与辽宁部分公检法人员结成攻守同盟，其目的是为了打击公司另一股东王清，进而独吞数亿资产。2014年底，王清被抓，其朋友牛冬齐在外奔走设法营救时也被抓。牛冬齐被刑拘38天后取保，王清则在“里面”实实在在蹲了整整1886天。如今，王、牛二人均已恢复清白之身并获得国家赔偿，但抗争并未止息，因为始作俑者吴氏父女及相关政法人员依旧逍遥法外。于是，他们开始了艰辛的复仇计划。王清生于1964年，在其家乡浙江省永康市，他是建筑、市政等行业的民营企业家。2003年，王清被招商引资到辽宁省营口市经济开发区。
2003年7月，王清与钱江水利开发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钱江水利”)在营口市鲅鱼圈区联手成立营口经济技术开发区钱江置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钱江置业”)。钱江置业注册资金2000万元(占股情况为：钱江水利51%、王清19%、潘某10%、尹某10%、吕某10%)。鲅鱼圈区政府将500亩土地出让给钱江置业，批准立项开发“钱江五金商贸城”。钱江五金商贸城。巫英蛟 摄
2007年8月，王清又在鲅鱼圈区南部新区投资成立营口钱塘江房地产开发公司（下称“钱塘江公司”），开发建设了14万方的“御景湾”项目，销售额7亿元，上缴税费近1亿元。数年间，王清已成为纳税明星，被辽宁省、营口市两级领导赋予“引资使者”美誉。当时作为鲅鱼圈区政协委员的王清，多次陪同省市领导前往浙江、福建及港澳等地招商引资。
然而，风生水起的王清却在2009年作出了一个引狼入室的决定。那一年，钱江水利因战略投资转移，决定退出钱江置业，出售股权、五金商贸城的经营开发权、22万平方米土地的使用权。王清邀请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吴坚志、王学东前来考察，谈判过程中，吴坚志认为这22万平方米土地，850元/平方米的价格偏高，要王清与钱江水利谈判，压低收购价格。他承诺：可以接受的底价是每平方米700元。如果低于700元，实际收购单价与其之间的差价，由他本人支付给王清作为报酬，并手写一份《结算清单》签字确认。最终，王清以570元/平方米的价格拿下谈判，三人以1.9亿元收购了钱江水利在钱江置业的全部股权。钱江置业新的股权结构为：吴坚志占股51%，王清占股49%（含替王学东代持的20%）。任职情况为：吴坚志任董事长、王清任总经理、王学东任监事。三人合作初期，公司经营蒸蒸日上。截至2013年底，公司共有资产3.1亿元、已按揭未到位应收房款5000多万元、已购尚未开发土地180亩、已建成未出售数万平方米商品房。2014年5月，因房地产业萧条，公司经营资金遇到困难，占公司51%股份的吴坚志拒绝承担公司债务，逼迫王清、王学东个人背负公司债务。“吴氏父女为达到独吞资产的目的，手段极其残忍。”王清举例说，“2014年6月，吴志坚从浙、豫两地召集收买以何奇峰为首的刑满释放人员，成立了看家护院的黑保安队，暴力驱逐其他股东和‘不听话’的员工，并威胁他们不得再踏入公司半步。”8月9日，公司股东、监事王学东因准备举报吴坚志众多违法犯罪行为，吴坚志的老婆边军带领17名保安到王学东和公司职员徐朗进所住“名人名家”酒店，对王学东、徐朗进、胡雄军（酒店老板）大打出手。
“报警后，肆无忌惮的打手们却变本加厉，当着警察的面，继续殴打。被吴氏父女收买的海东派出所长邢志强跨辖区管辖该案，将原本构成犯罪的刑事案件，改为治安案件，仅仅行政拘留对方6人，草草了事。”走投无路的王清只能开始反击。9月，王清手握证据，向营口市公安局举报吴坚志涉嫌隐匿、故意销毁会计凭证、会计账簿、财务会计报告罪、逃税罪等。然而，王清没有等来举报结果，更大的灾难却悄然降临。2014年10月11日，吴坚志委托周某到营口市公安局口头举报王清涉嫌诈骗罪。10月15日，营口市公安人员来到浙江省金华市广福医院，接受吴坚志口头报案和上文提到的《结算清单》这一关键证据。
王清称，《结算清单》尾部“以上溢价款2880万元已由王清交给钱江水利王国龙(钱江水利总经理)”这句话是吴坚志私自加上去的。原件并没有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有了这句加上去的话，再加上王国龙没有获得该款，所以王清就构成对吴坚志的诈骗。10月27日，营口市公安局便将原、被告置换，以涉嫌诈骗罪对王清正式立案，11月23日将王清刑拘。王清称，其被捕前就将《结算清单》原件的复印件提交给了公安机关，上面并没有“以上溢价款2880万元已由王清交给钱江水利王国龙”这句话。但公安机关不同意对原件做笔迹鉴定。后来王清的律师又发现公安机关移交给检察机关的证据中没有了这份原件复印件，疑为警方办案人员隐匿无罪证据。
王清被捕之后，公安机关为了取得另一关键证据——钱江置业财务司法鉴定报告，对钱江置业财务审计报告以及会计凭证、会计账簿进行司法鉴定。在此之前，吴坚志自行请营口春歌会计师事务所作过一次审计。“那次审计，其实是一次大规模的财务造假。公安机关的司法鉴定，不仅检材是经过大规模造假的审计报告，委托的鉴定单位也是春歌会计师事务所，连鉴定费都是钱江置业支出的。而且，吴坚志的财务人员常驻御景阁酒店(春歌会计师事务所租用该酒店六层办公)，全程参与司法鉴定。”春歌会计师事务所主任张春歌后来也作证：王清案是公安机关边侦查边审计边取证做出来的。营口市公安局向辽宁省检察院申请多次延期关押之后，在诈骗罪的基础上增加了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于2015年7月20日向营口市检察院提交了《起诉意见书》。2016年2月14日，营口市检察院向营口市中级法院提起了公诉。然而，庭审过程一波三折。
4月29日，法院拒绝王清辩护人出庭辩护且未出具书面理由，王清当庭晕倒，法院中止审理；6月15日，再次开庭，王清见没有律师到庭再次晕倒，法院再次中止审理。
同年7月11日，王清重新聘请辩护人，法院第三次开庭审理，却又因法庭以扰乱法庭秩序为名将两位律师驱逐出法庭而中止，并指控两位律师“向家属敲诈600万元，无礼扰乱法庭秩序，并以法院公函形式向律师所在地司法局和律协发函”。被羁押期间，王清去掉附条件批捕，收到《延期审理通知单》多达19次。延长拘留期限、延长侦查羁押期限、延长审查起诉期限，最高法出具10张《延长审理期限通知书》，每张通知书延期审理三个月，共延期30个月。王清身陷囹圄期间，吴氏父女在2014年至2016年间，发起了对钱江置业的多起虚假诉讼，最终将钱江置业价值3.6亿的土地收入囊中。王清案一直久拖不决，关键人物就是其朋友牛冬齐的存在。自王清被抓，牛冬齐一直在外奔走替其喊冤，他的存在成为该案最大的X因素。
牛冬齐生于1965年，是营口金店、营口齐福金银珠宝有限公司、大石桥欧立达矿业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曾连续三届担任营口市西市区人大代表，同时也是钱江置业的债权人。王清被抓之后，牛冬齐决定围魏救赵，追踪吴氏父女的行动，挖出其勾结政法人员的证据。很快，牛冬齐获得一张重要的合影照——2015年清明假期，时任辽宁省检察院公诉二处处长温延龙、吴坚志父女及营口市委政法委副书记胡兵夫妇一起泛舟西湖。
照片中，吴苗苗坐在温延龙和吴坚志中间，对面坐着胡兵夫妇（胡兵之妻黄晓红系营口中院法官、审判委员会委员）和吴坚志的助理徐日坚，中间的桌子上放着食品和饮料，所有人洋溢着喜乐的表情，此时王清已身陷囹圄数月。2015年6月17日20时，牛冬齐得到消息，吴苗苗、温延龙和胡兵要在璟阁酒店聚餐。于是，牛冬齐提前来到便于暗中观察、摄像的地方等候。当晚21时前后，温延龙、胡兵坐上出租车离开。吴苗苗和其司机前往五矿豪生大酒店。牛冬齐跟踪至酒店门前，事后获得的监控录像显示：21:05，吴苗苗进入五矿豪生大酒店816房间，此时她的长头发扎在身后；22:02，温延龙进入吴苗苗的房间。两小时后，长发披肩的吴苗苗走出816房间；次日清晨6:07，吴苗苗的司机来到816房，敲门。3分钟后，温延龙走出客房，坐上小车前往高铁站。
2015年10月14日，牛冬齐根据以上证据向营口市纪委监委、检察院、公安局纪委实名举报温延龙、胡兵和公安警务人员与吴坚志、吴苗苗“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然而，举报未有下文。牛冬齐作为中央纪委、最高检举报证人，在辽宁省检察院作证人笔录后的12月21日，营口市公安局对牛冬齐实施刑事拘留，理由是涉嫌“骗取贷款、票据承兑罪”。“我被刑拘38天，营口市公安局协调营口市检察院起诉，非法取保候审、拖延审判、限制人身自由达5年之久。”牛冬齐被取保出来后，继续追踪吴氏父女。在这期间，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吴坚志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倒戈向其提供“情报”。“不是我多能干，而是吴坚志实在不得人心，总想把天下好处都占尽，将别人利用完就一脚踢开。”牛冬齐说，“比如，吴坚志浙江老家的朋友夏卫国告诉我，吴坚志父女就是通过他认识了温延龙，又通过温延龙认识胡兵。”夏卫国与吴坚志父女、温延龙组建有一个名叫“二愿茶室”的微信群。一聊天截图显示了某天的对话内容。吴苗苗说：“坚决阻击，大哥给力!”温延龙回复：“必须的。”并给出3个握拳小表情图。吴坚志说：“牛冬齐、陈江燕（王清的妻子）说人渣（指王清）8号出来。”温延龙回复：“吹牛!”温延龙又说：“人家陈江燕大概是来接王清回家过年的。”吴苗苗接茬“是啊”，并给出皱眉头小表情图。温延龙跟在吴苗苗后面说“想得美”，并给出3个口衔雪茄得意洋洋的小表情图。不仅夏卫国，吴苗苗的表弟兼司机孙伟后来也倒戈，向牛冬齐、王清一方提供了一下证词：1、2014年11月11日和2015年2月3日，孙伟分两次购买“3字头”软中华烟100条，价值8万多元，放在温延龙车牌号为辽A4334X的白色雷克萨斯车上，求其协调关系，批捕王清；2、2015年3月16日，孙伟在营口高速路口将装有2万元的信封送给温延龙，感谢其在王清案中“鼎力相助”；3、2015年6月8日，孙伟为温延龙的儿子温锦尧出国游学缴纳费用36000元；4、吴苗苗指使孙伟从公司宿舍拿50万现金装进黑色塑料袋，载着吴坚志到营口南高速口靠近机场路附近的岔道里，交予坐银灰色马自达轿车的某官员。牛冬齐说：“温、胡二人以省、市政法领导身份，多次责令办案机关‘严厉查处、办成铁案、顶格办理’。为扫清障碍，吴氏父女还大肆行贿跟案件有关的其他政法官员和司法审计人员。例如，吴氏父女买通营口刑警后，把篡改后的公司账目指定辽宁春歌进行审计。为达到‘做掉’王清的目的，在正常审计费用之外，吴苗苗另外贿赂春歌事务所主任张春歌20万元现金并承担100万元待案件终结后支付。”随着牛冬齐掌握的“内幕”越来越多，他开始向相关部门举报吴氏父女及其背后的“保护伞”，并在抖音、微博等平台公开讲述这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王清案的走向开始背离吴氏父女当初预想的剧本。虽然牛冬齐只被关押38天就取保，但程序还得走下去。牛冬齐因涉嫌骗取贷款一案，大石桥市检察院于2017年4月21日向大石桥市法院提起公诉。该院作出有罪刑事判决，牛冬齐提出上诉，营口市中级法院裁定发回重审。重审期间，大石桥市检察院于2020年12月11日申请撤回对牛冬齐的起诉，得到法院准予。大石桥市法院为牛冬齐“消除影响，恢复名誉”。受访者提供
2021年11月26日，营口市中级法院作出国家赔偿决定，对牛冬齐予以赔偿。另一方面，在牛冬齐等人的努力下，王清案也于2020年1月22日开庭宣判无罪并当庭释放。后，营口市检察院提起抗诉遭辽宁省检察院撤回。王清提起国家赔偿申请并获得国家赔偿。2020年5月，牛冬齐等人向辽宁省扫黑办实名举报以吴坚志、吴苗苗等为首的涉黑恶团伙和胡兵、温延龙、葛欣、邢志强、刘刚等“保护伞”之罪行与罪证。辽宁省扫黑办、省公安厅随即指令铁岭市公安局扫黑支队异地来营口市调查吴氏父女涉黑恶案。经调查形成23本卷宗，将吴氏父女涉嫌的诬告陷害罪、虚假诉讼罪、非法使用间谍器材罪、阻止证人出庭罪、毁改财务帐目罪五个罪名上报省公安厅要求立案。然而，省公安厅迟迟不下达授权和立案决定。“如认可五项罪名成立，认定是有组织犯罪，定性是涉黑恶案件，势必就要追查保护伞。时任省公安厅副厅长周朝东、刑侦局长胡冰因此横加干预。”牛冬齐说，“周朝东、贾万根等就是该犯罪组织的指挥者、保护伞。”2022年3月，辽宁省政法委再次作岀批示，省公安厅责令刑侦局将案件交由原核查单位铁岭市公安局侦办，但省刑侦局却将案件指定铁岭市公安局刑侦局受案，并指示让该局对原扫黑支队已核查完毕并申请立案的案件进行再次核查。“不知是对铁岭市公安局扫黑支队办案能力有怀疑，还是惧怕案件真相大白后被追责？”2022年3月至2023年3月，铁岭市公安局刑侦局对该案历经一年重新核查后，虽并未否认原扫黑支队核查的事实，对原认定的五项罪名也未提出质疑，却仅以单项轻罪向省公安厅新任领导汇报。“目的就不言而喻：拖案、化案，再以取保候审放掉主犯。”牛冬齐、王清称，周朝东、贾万根已被中央、省纪委监委另案查处；张丽丽法官己被大连市检察院另案批捕查处；邢世强、刘连铮因其举报已被判刑、起诉；王新勇因另一涉黑案已被本溪市检察院批捕、判刑；胡兵已被营口市委撤职被纪委监委宣布为3.18主犯被立案。“但是，还有多名涉案官员仍在执纪、执法领导岗位上任职，例如：李海涛已被任命为抚顺市纪委常务副书记，邢洪亮已升任辽阳市中级法院院长，贾秋林已被任命为营口市公安局副局长，葛欣已被任命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李运强已被任命为营口开发区公安局党委委员，盖世非法官已被任命为民事审判庭庭长。”牛冬齐、王清说，“难怪吴坚志叫嚣：没人敢动他，否则整个辽宁都会地震。”因此，牛冬齐、王清只能向公安部控告。其在《举报信》中说：“由于这些贪官还在把持着地区执纪执法大权……导致辽宁省公安厅更是不作为，拖案化案，迟迟不给铁岭市公安局下达管辖权、立案权！导致我被害企业在辽宁有冤难诉，纠正错案、举报贪官更是难上加难，控诉无门！”据牛冬齐、王清介绍，从2023年至今，营口市委对他们的信访举报诉求共组织七次信访工作会议，后均无回复。现牛冬齐、王清在辽宁控告无门，被迫以信访方式向中央有关部门举报、维权，“我们相信：正义一定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