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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在大学

新少数派 2022-03-1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羽戈1982 Author 羽戈

文:羽戈(西南政法大学2000级校友)

选自羽戈《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1年版)

 

虽然枝条很多

根却只有一个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落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叶芝《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我在快离开西南政法大学的时候,才慢慢窥见它的悲怆面容。它像一个没落的贵胄子弟,即使到了50岁的年纪,眉宇间依旧气度非凡。不过其肉身的衰老、家世的中辍却是不争的事实。《南方周末》的报道《西南政法大学:风雨五十年》(2003年11月27日),尽管有些细节上的出入,还是写尽了西政日前的落寞与萧索。当时我正读大四,那天的报纸在学校周围被哄抢一空,我们第一次见识了洛阳纸贵的盛况。在路上遇见的每一位读过此文的同学都掩饰不了溢于言表的失落和痛切。犹记得此前一场讲座结尾,一位平时激情飞扬的老师高声疾呼:“西政不死,生生不息!”刹那之间,掌声雷动,泪水奔涌。那是学校的50年诞辰,本该是喜庆的日子,却被一种悲壮感激荡其中,竟有了别样的苦滋味。

在漫山遍野的伤感之中,我开始了对大学的追忆。高考之际,选择西政,有些阴差阳错。依我的意向,更愿去北京读法律,然而彼时之安徽实行估分制,即令考生先估分数,报志愿,然后再出成绩。我一向谨慎,低估了10分,加之上一年中国政法大学等录取线偏高,以致不敢投考。只是为什么填报西政而非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至今不知其故,正如我在法律与新闻专业的二难抉择之中选取前者,至今说不上所以然。现在来看,也许是一腔热血的冲动,少年的胸腹还潜伏着救世济民的妄念,以为法律就是正义的尘世现身——当然,可能如此,但也可能,法律是与正义无关的僵硬教条,犹如上帝死后,宗教是没有内容的虔诚。在对未来的希冀与不安之中,2000年9月一列破旧而缓慢的火车,把我从中原微凉的早秋带进了重庆炽热的盛夏。时光浩然向前,季节却反其道而行之——荒唐,四年后最深切的感觉,在涉足大学土地的那一刻便已经预感到了。

大学不大,更谈不上精致,毫无我期待的庄重与堂皇之气。好在重庆的高等院校大都不堪入目,对比之下,可以找回一些心理平衡。从宿舍到操场,从图书馆到教学楼,从食堂到厕所——原谅我这个近乎反胃的说法,然而一个事实是,判断一所学校甚至一座城市的环境最简单的标准,就是观察其公共厕所的修缮与维护程度——都让新来的受难者们满面失望,让经受过一年或者更长时间打击的人目光漠然。稍作安顿,便去第一食堂吃午饭,彼时一食堂上面的电影院兼舞厅尚未拆除,所以我的记忆始终难以抹去这般泾渭分明的图景,楼上载歌载舞,楼下怨声载道——也许所有大学食堂的饭菜味道都不能让学子高声恭维。我第一次去吃,尽了最隆重的礼节勉强吃完,然后轻抚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对送我上学的姨夫说:“不错,菜里还有些肉,比在家里强多了。”

我的寝室,在二舍五楼的中间,号码是513,据说由原来的公共厕所改建而成,这难免在潜意识里给同寝的兄弟制造了一种思维压力,所以我们在寝室吃饭之时从来不敢多想,以免产生错误的味觉——如你所知,几乎所有的大学男生寝室都因臭袜子、臭内裤和蟑螂的尸体而臭气熏天,恍如公厕。改装后的房间与其它寝室并无太大差别,只是略小,没有钉在墙上的书架。于我,却造成了最大的麻烦。四年以来我的床铺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空间留给了《社会契约论》、《中国思想史》等书籍(放在床下的多是教材,其内容之臭,也许连蟑螂都不愿侵蚀),随时日的流逝而愈发高耸,朋友每每担心我在半夜翻身之时不小心碰倒书堆而被砸伤或砸死,好在我善事做得少,这种荣耀与福分从不曾降临在我的身上。与书同眠,幻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与颜如玉,听来美妙无比;实际上,上千日夜,翻身即噩梦,书角如尖刀,如此艰苦的睡眠,实在不能说愉悦。我居然能忍受这么长的时间,以致毕业前夕将数百本藏书全部打包托运之后,床上空空荡荡,晚上竟无法入睡,心头无比失落。空虚之余,只好爬起来仰望星月,对酒当歌。

重庆难得有艳阳高照,月亮与星星同样鲜见。暗黑的长夜是恋人的天堂,可惜局促的校园一览无余,无从找到一块适合肉搏战的隐蔽阵地,令穷学生们叹息不止。我们这些单身汉自然无此烦恼,那一腔幽愤的怨气都用来斥骂重庆恶劣的天气。尽管大学处在城郊,且是葱葱郁郁的歌乐山脚下,仍然逃脱不了雾气的笼罩,雾中的人好像一个受潮的纸团子,怎么都铺展不开,时间久了,心中长满青苔,一张口便是郁结的气味。所以那时的我们往往容易愤怒与忧伤起来。


有一个真正让我们忧伤的所在,就是似乎已经消失了的电影院。为什么要说“似乎”呢,则因电影院的位置不再固定,看电影犹如打游击。我们读书那些年,网络只是初潮,电脑尚未在大学全面普及——一个寝室一般一到两台,大多时刻都被苍井空的呼喊和足球游戏的狂叫所霸占——因此相约电影院还是夜晚的一大消遣,恋爱的一大载体。当一所大学连一个固定的电影放映室都无处可寻,为数不多的浪漫主义者与为数众多的伪浪漫主义者该是多么伤心。关于电影院的前世今生,我记得是这样:最早在第一食堂楼上,与舞厅合体;后来转移到破旧不堪的小礼堂,白天,这里是和谐社会与先进性教育的政治基地,晚上,则成了《国产凌凌漆》与《泰坦尼克号》的解构天堂;待小礼堂被飞黄腾达的校友出钱修成了“岭南学术报告厅”后,一场电影与学术的争夺战便拉开了序幕——这正是考验大学精神的危情时刻:当夜幕降临之际,要电影,还是要讲座?可叹我尚未等到这场隐形战争的高潮,毕业季便悄然而至。我走之前,电影院的游击战打到了一个叫卧牛石的偏僻角落,放映商变成了我的兄弟,我们终于扬眉吐气,狂笑三声,免费入场。最后观看的那部美国电影,叫《毕业生》,其中的偷情与欲望,距离作为毕业生的我们是那么远,却也那么近。

我还想说说学校后门(四号门)的小酒馆。它们更新换代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中国政治与法治进步的速度,与我的室友Z君换情人的速度旗鼓相当。临别前夕,我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伤感模样,四处巡游,企图打捞一些不慎遗失的陈年旧事。到了后门,发现只有三四家店看起来还有些眼缘:一家是快餐店,永远门庭若市,随主餐赠送的那一小碗紫菜蛋花汤异常清新可口,若你单点此汤,味道却一塌糊涂;一家是烧烤店,毕业前夕,大半个月的深夜和凌晨,我几乎都坐在临近店门的第一张桌子右侧,四周弥漫老山城啤酒的清香与烤豆干的辛辣,还有一杯到底的豪情与各奔东西的神伤;另一家,曾是饭馆,后来改作杂货店,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所销售的诗仙太白酒一直比其它地方便宜五毛钱,四年来,我们不知从此购买了多少酒精和激情,它回报了我们多少诗文、眼泪、呕吐物与折翼的梦想呢?一仰头,一杯下肚,青春便在抽搐的胸腔烧灼起来。

越过遍地飘零的果皮纸屑,越过建筑物的残破容颜,我是否需要回到记忆的深处,说说校园民谣所吟唱的漂亮女生与白发先生?漂亮女生的名字永远都是大学最神圣与最卑贱的事物,四年以来的多少深夜,她们的倩影漂泊于男生寝室的夜谈会上,闪烁于我们的意淫与春梦之中,无数次被粗暴蹂躏,无数次被人尽可夫。然而,尘归尘,土归土,她们毫发无损,毕业晚宴结束之后还留给你一个干净的笑脸与蜻蜓点水式的拥抱,让借酒消愁、酩酊大醉的你欲哭无泪。

至于白发先生,请原谅我的短视,大学四年,我见了那么多教授,估计数以百计,不管年老还是年少,绝大多数都是大腹便便,头发乌黑发亮,比三峡广场的夜色还要黑上几分。白发先生的数量,不会超过出勺大方的食堂师傅。这年头,白发早已不是学识的象征,大学早已不是学者的天堂。我所见识的堪称学者的先生,二三子而已;更不幸的是,他们或者扮演了飞越疯人院的叛徒,或者甘于讲师之职,退隐尘嚣之外,独善其身,黯然销魂。反倒是一些大言不惭的老师,一直像苍蝇一样盘旋于我们的视线之前。有一位目高于顶的青年先生,上课以吹牛为己任,最喜欢像梁山好汉那样排学术名次,譬如说“关于××的研究,我在法学界排名第三”,堂下惊呼连连,堂上自得洋洋;还有一位先生,言必称米塞斯和哈耶克,其学术论文却把“霍布斯”与“霍布豪斯”混同一谈……听这些人讲课,若不认为在浪费时间,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不想在一片抱怨声中结束我的回忆,所以我必须列举这所大学的的诸般好处。风雨苍黄五十载,从它的怀抱当中走出了那么多鼎鼎大名的家伙:永远冲刺在时代第一线的公共知识分子,为百年后的读者著书立说的法学家,力图复兴中国儒教的圣人,位居要津而不忘歌乐之风的官员,他们的名字构成了我们吹嘘炫耀与自我安慰的资本。它开明的选课制度,以及那些只知照本宣科的老师,给我们的逃课恶行留足了正当的理由;那些学富五车、授课如行云流水的先生,赋予了我们坚硬的学识与良知。感谢它自由与开放的学术思想风格,惟有在这一点上,它赶上了中国、甚至世界一流学府,连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先生都连连感慨,他们驻足于此,仿佛回到了1980年代的北京大学——对我而言,经历了重重挫败和磨难过后,才晓得自由思想的可贵,才深切体味鲁迅先生那句话的真义:“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我还应该感谢大学图书馆里被尘封多年的好书,当然它们同样需要感谢我的到来,打破了它们的寂寞命运,我们在对方那里发觉了彼此存在的意义;感谢教学楼后的小石凳,我坐在那里,偷听了多场昂贵的音乐会;感谢两个学术报告厅的拥挤与燥热,在肉身苦痛的同时,我享受了耳朵与头脑的至上愉悦;感谢幽静的毓秀湖与生锈的铁轨,一个孤独的漫步者企图在那里穿越晦暗难明的未来……

在虚情或实意的批判与感激之间,我忽然记起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大学医院楼前,高悬一块广告牌,一度为一种叫毓婷的避孕药所霸占,令穿行其下的红男绿女不敢抬头。多年以来,我一直悔恨未曾在广告牌下拍一张照片,让我的身影永恒滞留于那种不失温情与幽默的庄严之中——这种矛盾的气流,穿越了我的青春。
 

2004年7月29日初稿

2011年8月8日修订


补记:

大学毕业十周年之记,曾应约写过一段话,恰可呼应此文,姑且钞在这里:

“诸君,阔别十载,一向安好?十年风雨如晦,天地苍茫,我们相隔天涯,却终未遗忘那些年的种种美好。午夜梦回,毓秀湖杨柳依依,歌乐山芳草萋萋,四号门繁华落尽,二舍改换了颜面,不过午夜的烧烤与啤酒依然能令我们豪情万丈,临水的女孩与奔跑的少年依然能令我们刻骨铭心。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却无法带走我们共同的记忆与青春。诸君,假如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们何妨再重逢一次,十年之后,相约山城,温一壶时光的酒,弹一曲相思的歌,追忆终将消逝而永不褪色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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