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不要去批评你不能理解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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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批评你不能理解的事物。”那会让你显得很狭隘可笑,意味着你的头脑仍然被一元的价值观所禁锢,以至于无法想像另一种可能性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面对不能理解的事物,即便心里不以为然,但至少可以闭嘴。
你无法自证清白
作者:维舟
来源:维舟(ID weizhousw)
一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现在,鲁迅的这句名言看来又多了一个新的例证。
今年初,一个叫“卡夫卡松饼君”的女孩在微博上说,她查出肺癌晚期。在得知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后,她不断在网上分享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既有沮丧难过的时刻,也像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美食、向往爱情,也不放弃健身锻炼。
但很快,事情就朝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她迅速出名了,连她的病情也变成了一个公共话题,开始有人怀疑她只是想通过“卖惨”来博出名,进而质疑她伪造病历,理由是肺癌晚期不可能继续健身,也不可能还这么快乐。还有人说她这么自我炒作,只是想骗钱,要求她自证清白,羞辱她人丑身材差(“小肚腩、塌屁股、大鼻孔”),“祝卡夫卡被网暴到自杀”。
有人嘲讽说:
我癌症晚期,还有抑郁症,但即使这样我也可以在健身房锻炼,请个假的医生来给我做证明,网暴我不喜欢的人,还有一堆舔狗来舔我,微博还可以控评来精神胜利,我真是太幸福了。
就在上周末,这位“卡夫卡松饼君”走了。月初她重病弥留之际时,对她的辱骂也没有停息,还有人拍手说“死的好”。
二
像这样的事例,似乎很难不让人怀疑“我们这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有人回想起20年前陆幼青得胃癌后,在“榕树下”网站分享自己病后的经历和感悟,得到很多人的鼓励和祝福,以此印证当今世风日下,很难理解人们为何如此充满戾气。
时代确实是不一样了。2000年7月陆幼青在网上书写自己病情时,全中国网民只有1690万,仅占总人口的1%,那时社会化媒体尚未兴起,私人与公共的边界也尚未像今天这样模糊。
在“卡夫卡松饼君”的事例中,这本身就是引发争执的一大根源:支持者认为这是她的私人生活权利,不应受到打扰和诋毁,而反对者则把这看作是一场卖惨的真人秀,并质疑她怀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无论是想红、想骗钱,还是想圆“公主癌”的梦。
在此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双方都使用了道德化的语言,但他们却无法对“道德”本身达成一致意见。在她去世后,很多人觉得网暴太可怕,为什么那些人仅因一点怀疑和分歧,就能恶毒地说出祝人得癌、盼人快死的话,觉得这种人都该下地狱;但看似奇怪的是,反方同样认为对方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微博上就有一位公开喊话:“我也曾经很同情你,但是你煽动粉丝网络暴力的行为真的很恶心。”
这就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道德观是绝对的,既然如此,那么对方的错误,自己无论怎样对待都没问题。这样一来,不符合我道德观的人都应该去死。
人们不是不能共情,但却只能共情与自己相同的人。吊诡的一点是,这样立场的尖锐对立,恰恰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已经被相对化了——你看不惯别人,别人其实也看不惯你。
在这“戾气”的背后,有着一股愤怒,但这不像以前的“愤青”是指向家国天下的公共抱负,而更多的是指向他人的私德,似乎希望在这个看来世风日下的时代里,即便不说“完美人设”,至少别人也按“正确”的方式行事。但这实际上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对“完美”和“正确”本身,人们就已经存在不同的看法,无法达成共识。
三
当然,任何事件在进入公共话题之后,都会被人从各种无法料想的角度加以解读,几乎不存在“唯一正确”这回事,除非那是一个道德观高度一元化的社会。
但在这件事上,仍然可以看出中国社会的某些特质:人们的质疑大多是出自一种动机论,而且往往是不好的动机——例如本能地怀疑他人的行为是出自“想红”、“想骗钱”这类目的。
如果你仔细检验一下他们的说法,就会发现,这样的指控也自有其逻辑,例如“肺癌晚期不可能健身”,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证据。现在确实什么都讲究证据,但究竟什么才是证据?
现在事主的病故,表明这样的“证据”其实是不可靠的,那么为何指控她的人如此信誓旦旦?这恐怕是因为,他们从自身的理念出发,无法理解他人的行为,“要真是肺癌晚期,不可能这么快乐”这个论断的背后,其实是想说:“如果我得了肺癌晚期,不可能这么快乐,所以你是假的。”
这样,当你预先有了一个判断之后,所有的“证据”其实都是用来论证这个判断的材料——这导向不断的自我强化,而非自我质疑,也就更谈不上理解他人了。
毕竟,如果“理解他人”意味着要“自我质疑”,那当然令人不快,会遭到本能的抵制。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能、也不想理解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为什么要理解他们?他们都是一些怪胎,统统都应该去死。
如果采取这样先入为主的有罪推定,那么一个人是无法自证清白的。这就像“疑人偷斧”的故事里所说的,当你怀疑此人有问题时,会自动把疑点都投射在他身上,显得他处处可疑。任何证据都不能推翻这一结论,因为这说到底不需要任何证据,是一种执着的非理性怀疑。
四
当一个社会高度复杂化的时候,你可能对很多事都看不惯,觉得混乱不堪,想捍卫自己的价值观,这都很正常,但你要知道,常常正是这种想竭力排斥“错误理念”的行为本身,加剧了你所认为的“混乱”——因为你越是激烈,别人也会报以同样的激烈。
当下的一大奇观是:很多人只相信自己,反对任何权威,但与此同时,他们自己说话却又完全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威式口吻。这助长了一种对他人的不宽容,因为按照这样的逻辑,试图理解他人,只不过意味着对自己立场的不坚定。
像这样的情况,倒是更像欧洲历史上的宗教战争。就像《迷信与暴力》一书中所说的,近代那些“挣脱了罗马桎梏的、最勇猛的宗教改革派,一旦掌握了权力,便像罗马教廷一样,几乎毫不犹豫地使他们对神圣真理的解读变成了强制标准,在宗教事务和世俗事务中推行着那些他们学来的残暴教条”。每个人都相信只有自己的解读才是对的,而对那些“错误”的行为则无论怎么做都不为过。
但鲍勃·迪伦说得对,“不要去批评你不能理解的事物。”那会让你显得很狭隘可笑,意味着你的头脑仍然被一元的价值观所禁锢,以至于无法想像另一种可能性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现在的问题是,“批评”往往比“理解”跑得快,那是本能的、直觉的、迅速的,而“理解”却需要耐心、宽容和想像力,还特别花时间。不过,你至少还有一个选择:面对不能理解的事物,即便心里不以为然,但至少可以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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