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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正先生:文言的地位

劉國正先生 文字研究 2021-10-27

刘国正,又名刘征,1926年生,北京人,著名语文教育家。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教育部中小学语文教材审查委员。。


文言的地位


……照“五四”时期文学革命的激进人物看,文言是早已死了或应该死去,可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它却还在或明或暗地活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显然,这是因为它有过百足。就文言说,是它势力大,有过汗马功劳,因而我们难于忘掉它,甚至不能不有限度地利用它。势力是由有所作为而来。文言的所作所为是什么?下面谈谈主要的几项。



文言和文化遗产的关系最密切;或者说,对于文化的积累和创新,文言的功劳很大。我们现在自信是已经由野蛮变为文明。由野蛮走向文明,路程相当长,慢慢前进,要靠运载工具,这运载工具是文化。文化是人为了活得更方便、更合理而创造的一切,包括物质的、精神的,大大小小无数种。创造是人群合力完成的。所谓合,不只包括同时同地的,还包括异时异地的,直截了当地说,是靠知识的交流。这范围可以小,如甲的所知传与乙,乙的所知传与甲;也可以大,如一人的所知传与众人,众人的所知传与一人。能够交流,知识普遍提高,才可以在保留旧的所知所有的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交流知识,尤其异时异地的,要靠书面文字;我们的书面文字,尤其唐宋以前,用的几乎都是文言。文言记录了过去与社会人生有关的种种情况,包括自然环境、物质建设和思想活动。这样,根据记录,靠后的人就可以吸收前人的知识,并且学以致用。比如说,读了《周礼·考工记》,可以学习制器物的方法;读了《礼记・曲礼》,可以学习同人交往的仪节;读了司马迁《史记》,可以知道汉朝和匈奴冲突的一些情况;读了王充《论衡》,可以知道许多世俗所传并不可信。相反,如果书面文字没有记录,那就会模糊一片。一个典型的例是古人常说的礼乐。两者经常并举,可是面貌却大不同。礼明晰,因为有《仪礼》《礼记》等多种文献可征。乐就不然,以最有名的韶乐为例,孔子在齐国听到它,至于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吴季札到鲁国看到它,叹为“观止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可是韶乐究竟是什么样子,却谁也说不清楚,因为书面文字没有记录(自然也因为音乐难于说明)。记与不记差别这样大,可见三千年来,文言在保存、传授知识方面,功劳是如何大了。

用文言记录,成为文言文献。文言文献,可以指曾经有的,也可以指现在有的,两者相差很多:前者量大,后者只是残存的一点点。这残存的一点点,加上唐宋以来的白话作品,有人称为文化遗产。这不确切,因为文化遗产中有不少事物是书面语言以外的,大的如长城,小的如绣花针,无形的如尊重节操、喜爱山林等都是。但这样以偏概全也不无理由,因为书面文字保存的是知识;与知识相比,其他事物的分量就轻多了。还有,也唯有得到知识的辅助,其他事物的面目才会清晰,价值才会显露。举个近年的例,清朝末年在河南安阳发现甲骨,因为有书面文字的文献,如讲古史和古文字的书,我们才能够断定那是商朝占卜的记录,并可以利用它推定商朝的一部分历史。此外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们可以根据现存的文献,推知现已不存的。有形的,如根据《水经注》《洛阳伽蓝记》一类书,我们能够知道某地曾经有什么建筑;无形的,根据《孟子》,我们能够知道杨朱的学术地位以及思想的要点。就因为这样,我们无妨说,我们有丰富的文化遗产,其中最重要的是用文言写的那一部分。

专说这一部分文化遗产,虽然十不存一,却也够得上说是丰富了。丰富包括量和质两个方面。先说量,只举一部丛书为例,是清朝乾隆年间辑的《四库全书》,共收书(包括存目)万种以上。名为全,实际并没有全,因为其后还有人编四库未收书目、禁毁书目等;显然,一定还有不少散存各处,编时的网没有捞到的。万种以上,总计近于二十万卷,加上漏网的,清朝后期刊印的,总数可能有三十万卷以上,说是丰富总不是夸张了。再说质方面的丰富,那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也举一部书为例,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把文献内容分为田赋、钱币、户口、职役等共二十四类。这部书旧时目录入“政书”,是讲帝王将相关心的典章制度的,至于与一般人民关系更密切的,如穿衣吃饭、生死嫁娶等事,它就不讲;而这些,如果我们有兴趣,也很容易从各类书里找到材料。还可以举个更突出的例。有人说,我们的古籍中几乎都是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科学知识很少。这也不完全对,如英国李约瑟近年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内容是并不单薄的。总之,因为量大质丰,文言就成为我们文化遗产中的最宝贵的财富。




上面总说文言的内容,像是偏于远大而不切近用;那就缩小范围,以现在的我们为主,说说文言中有不少作品,是值得我们现在还反复吟诵的。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古典文学(其中有少量白话作品)。这个名称没有严格的定义。它像是来自西方。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引进以后,换了水土,变了种,比如它不只可以包括《论语》《史记》等等,还可以包括《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等。范围如此加大就难免名不副实,因为照西方的用法,文学应该指抒情的创作,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和戏剧。但范围过小也有毛病,是把许多也讨人喜欢的作品开除了。两全的办法是换个名称,如称为值得欣赏的作品;或者用旧坛装新酒,保留文学之名,让它指一切值得欣赏的作品。这样,我们敞开大门,就可以把美文以外的许多作品,如《左传》《庄子》,以至于《世说新语》《文心雕龙》之类都请进来。当然,担任主角的仍须是美文,就是内容着重抒情,形式用了丽辞、对偶、押韵等修辞手法的那一些,如辞赋、诗词、随笔等等。

读文言作品,目的只是欣赏,像是避难就易,舍大取小。其实不然,因为这是吃营养最丰富的精神食粮。这类精神食粮,自然也可以来自现代和西方,但这类事物,甲不能代乙,因而如果力所能及,我们最好还是能够欣赏产自本土的古典的。而如果能,那就可以到文言的优美作品的大海里去漫游。说是大海,因为值得欣赏的作品非常多。美文里有大大小小不少类,专说其中一个大户,诗,由《诗经》三百五篇起,经过汉乐府、六朝五言,到唐朝全盛,以及其后宋元明清的用旧体发新意,直到鲁迅、郁达夫等,总不少于几十万首,简之又简,选本也是多到数不清。何况诗之外,还有不少其他体裁;又何况还有很多不属于美文系统的,如大量的记事和说理的,甚至一些怪书如《山海经》《水经注》之类,都可以当作小说、游记一类书读。总之,专是由欣赏方面着眼,文言的价值也是很高的。



文言,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手法,成就也很大。这所谓大,不是指为广大人民所利用,因为在旧时代,绝大多数人不能用文言写。大,是就表达能力说,不管什么样的情,什么样的意,用文言,不只能够写清楚,而且能够写得真切生动,刻画入微。这方面的情况,想说得面面俱到,并且恰如其分,显然做不到。因为其一,作品多,各有各的成就,不是少量的文字所能概括;其二,表达方面的高妙之处,大多可意会不可言传。过去,有不少人想言传他们看到或悟到的某一些,于是写成文论、诗话、词话、批注、评介之类,这是豹的一斑,自然难得全面。近年来还有人采用西法,研讨修辞的种种,如郑奠等《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杨树达《中国修辞学》、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之类,涉及的是全面,但常常是只能触其粗而不能触其精。这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美人迟暮,众芳芜秽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塞’,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精,大多是难于名言的;自然,也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里还是由粗的方面,说说一般人的印象。美文,如辞赋、诗词之类,名副其实,写得美,画景物,抒情思,常常使我们感到,我们心中也有这样的意境,可是不知道怎样表达,它是替我们表达了,而且表达得这样好。美文应该写得美,可以不谈。且看美文以外的。一种是说理的,容易流于枯燥,一种是记事的,容易流于平实,可是我们读其中的有些,如《庄子》《史记》之类,常常会感到像是读小说,读诗,这是把一般的题材也写成美文。这样的成就,当然主要应该归功于作者;但作者笔下的种种是来自文言的宝库,这储存、输送的功绩是非常大的。

文言表达方面的优点,还表现在输出方面,就是说,对唐以来的白话也有不小的影响。这大概是因为,那时期用白话写作的人,几乎都是通文言的,通,习惯了,当然,也因为他们觉得好,所以拿起笔,或无意或有意,就兼用了文言的表达方法。这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叙述时可用白话而用文言,如不说“自幼流落在妓院”,而说“生长旧院之中,迎送长桥之上”(《桃花扇》第二出小旦白)。一种是大量用诗词,话本系统的小说都是这样,有的甚至表现在书名上,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金瓶梅词话》之类。白话吸收文言成分,最明显最突出的是戏曲的曲词,如“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旦唱)这简直就是通体用文言了。文言对现代文也有影响,虽然不像对中古白话那样明显,那样深远。不明显,因为绝大部分已经化入现代文,我们使用时感觉不到那是文言的留用。最典型的是成语(成文),不只出身明显,而且量大。其次,词里也很有一些:有的是整体的,如革命、交代、冠军之类;有的是部分的,如作者、读者等,这“者”就来自文言。再其次,句法虽然少,也不是没有,如说唯你是问、付诸实行之类,也是套用文言。此外“五四”以来有些名作家,尤其鲁迅先生,笔下有不很少的文言成分,因为化入调和一致的风格里,不细心分辨就未必能够觉察出来。




两三千年来,文言是不受时间、地域限制的我国人民交流情意的工具,又因为它有内容丰富、表达能力强等优点,它就成为我们的灿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是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凡是文化总体的功绩,实事求是,都应该算上它一份。这功绩,除了作为运载工具,使我们的祖先由野蛮渐渐走向文明以外,还有个最大的,是使我们的历代祖先能够紧密团结,经历多次削弱、灭亡的危险而仍然能够生存、发展。远古时期情况模糊,可以不提。春秋时期,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可见那时候,中原一带还是不十分稳固。可是这危险度过了,而取得的是秦的统一。汉魏以后,大危险不只一次,元、清两朝是国土全部丧失,南北朝和辽、金时期是国土部分丧失,可是这危险也一次一次地度过了,而取得的不只是国土恢复,而且是我国传统文化的融合异己,彻底胜利。两种文化(包括语言)相遇,一种占了上风,是因为它在许多方面有优点,胜过对方,这优点的中心是知识(表现在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而知识,在旧时代,与文言是分不开的。

本文節选自张中行主编《文言常识》,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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