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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德迈先生:文言字汇的构造

汪德邁先生 文字研究 2021-10-27

汪德邁先生


文言字匯的構造


我們看到,甲骨文達3881個字(參見第二章末尾關於李孝定研究部分)。青銅銘文差不多相當,按容庚的統計爲3722個字,不過,字匯明顯增加,因爲甲骨文很常見的同字變體,在金文中要少得多。

 

至於成熟的文言字匯,當作家文學開始之時,在中國最古老的字典《說文解字》裡達到9475個字,該字典是文字家許慎於歐元100到121年,用二十年時間編撰的。

 

如此數量的不同字符,它是如何創造出來,既比較易於讀又比較易於寫的呢?那是因爲,所創造的並非一連串口語詞匯的特殊符號,而是非常合理構成的文之“新-詞”,它們之間形成一個網,其張力由一個理性結構支援,使之易於把控。我們從這一角度來檢視中國表意文字。


我們談到,這一表意文字特有的新文詞,其原型是占卜方程亞支運算子的“貞”與“占”。這兩個字是作爲所有占卜方程的支運算子“卜”字的派生詞被構造的。


因此,從初始就用的原則使中國表意文字有別於其他文字:以字造字的字生成法,而不是通過特殊修辭詞造詞的造詞法,後者代表整個口語字匯。

因而,通過字匯的自生創字,出現于占卜方程的表意字起源本身。但在很久之後才被理論化。之前,文字的創造自然是占卜官的事,占卜官從事造字,完全在占卜理性這條線上,占卜理性是中國占卜學所有演進的基礎。其理論的建立在文字教育普及而引發文字學思考之後。


我們看到,文字與數學同時教授給貴族子弟。(參見第三章末六藝部分)。該教育在很長時間內是非常精英化的,之後普及到整個百姓階層。在戰國前夕,作家文學興起時期,走向其底層。


《周禮》是這樣說的,保氏爲文字教學的主管,其職責之一是督查六書教學。但《周禮》對此未作多言。要瞭解其範疇,我們得參閱許慎的字典。該字典的標題一上來就點出表意字匯的創造原則。


確實,在這個標題裡,許慎將其所言之“文”與通常所認爲的“文字”區分開來,而把“文”純粹作爲“原-文”,即完全是原初的文,未由存在的字構成。他稱後者爲“字”,專指“原-文”以其爲前-字(偶爾簡化)構成的派生字。


該書名“說文解字”指的是,此書通過細論“字”之(前-字)結構去“解釋”字,只“陳述”原-字,而不去“解”,因爲這些“原-文”本身並無組合(相反,它們是其他字的組合基礎)。


這就是爲什麼作爲原-文字的“卜”僅僅被“陳述”而已,在象形符號的意義上(甲骨火灼之裂痕),而不“解”。解就會將此字拆解爲一橫(—)一豎(│),但它們不是含有意義的基本字素,許慎對其作了區別。相反,“占”字(參見第二章中關於卜字的段落)被“解”爲《由卜與口組成》。


我們這裡看到最初兩個例字(另一個是“貞”字,命辭)之一,其自動生成法被許慎視爲根本,他用作字源意義,儘管它指“中國字”,許慎將“字”解爲“子”在“宀”之下,表示“大家庭”,象徵(字相互孕育)“繁衍”。對構字規則應用的深入分析,使中國字匯歸入六書分類,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有所記述。下麵是六書,以雙爲對。


1. 兩種“原-文”(許慎簡稱之爲“文”),是“象形”(見圖13)與“指事”(見圖14)。“象形”是簡單的文,物象隨體。如“日”“月”“鹿”。




图13 若干甲骨文的象形字



图14 若干甲骨文的指事字




“指事”亦爲象形,但“指”表示由所帶的區分符表示意指。如在象形字“刀”上加一點,即成“刃”字,表示“尖鋭”;在象形字“弓”上加一個小記號,成“弘”字,表示威力。

 

2. 兩種以其他字創字的方法是“會意”(見圖15)與“形聲”(見圖16)。


會意字由語義性字謎形式構成,各取幾個簡單的字作爲基本字素,會其特殊含義而構成新字義。


例如,象形字“牛”與象形字手握棍組成“牧”;象形字的寶蓋頭、草叢與人、與冰點組合成“寒”字。


形聲字也同樣,由幾個基本字素構成,但並非是語義上的會意,而是會意以指形意(許慎稱之爲“字形”,西方漢學家稱之爲“字根”)與形聲部分(人稱之爲字之音素,讀音接近原先作爲獨立字的讀音,但也不一定相同)。


例如,“斧”字,由象形字“斤”(形意)和作爲形聲的“父”字原爲(象形字,一人舉權杖即父,此處取其音)構成,發音爲ziak(由石頭的象形字代表,但這裡取其音diak),形成“斫”會意字意爲斧頭diak(今天讀音爲zhuo)。



图15 若干甲骨文的会意字之结构。


图16 若干甲骨文的形声字之结构。


图17 同音假借字(“东西南北”字所假借的象形字的本义不确定,因为殷朝时代的口语不可考)


3. 另外兩類假借字,不是新創,而僅僅是更用已經有的簡單的“文”或組合“字”。


“同音字假借”(中文只是“假借”)指的是口語中一個字其發音與文言要記下的一個字發音相同,爲同音異義字,故取而用之。


比如,表示方位,很難用象形或會意表示,人們便用“假借字”來表示。假借字的第一義(從此消失),將口語表示方位同音異義字用作參照:東方借用象形字表示包囊的“東”,口語中此字肯定與表示此方位的詞同音。


西方借用鳥巢的象形字“西”。南,借用鐘鼓的象形字。北,借用會意字表示二人反向而視,原義應該是向背。(見圖17)


關於這一點,請注意,上面談到的“純語音”意義上的假借,完全去掉了假借字最初的意思(我們今天只能假設之),僅僅“順便”假借一直在通用,以便根據情況,巧妙地使用一個常用字去替代另一個同音字,後者或被遺忘或比較難寫。


如孔子的故鄉魯國的“魯”,被借用而不用“鷺”。在這種情況下,並非是創創新字,而僅僅與文體相關。


至於同義轉注(中文裡這些同義詞被稱爲“轉注”),指的是最初爲一個字,分離出兩個相近的含義,但發展出各帶其含義的不同的兩個字。


通常,當然也不絶對,分離在字形上略有體現,如表示已逝父親的“考”就用了象形字,上面加了點亂髮的“老”(見圖18)。


不過,字也可以不變,如許慎給的例子,chang長與“年長”意之zhang長。在他的字典中,當含義的分離通過字形些微變化來表示時,這對不同的字在其字典裡互爲訓,“考爲老”,“老爲考”。


因此,此類詞被稱爲“轉注”,數量相當少。



图18 转注的双字:老/考


後兩類字我們不論亦可,因爲它們不是純創造,僅僅是更用已經存在的字。中國表意文字的特性是在前四類中體現的。


甲骨文字中,即文字初有時,它們均已經存在。史-卜們有系統地通過字之間的相互組合,進行字的再節序,而非簡單地取用現實裡通過自發的語言節序而自然構成的口語詞匯。

 

當然,兩種語言的節序相互覆蓋是極爲經常的(參見前頁),文言如是取用口語詞自然排序的一個成分。也觀察到相反的情況,比如,占卜方程中作爲參照系的運作“卜”(行占)、“貞”(問占)、占(占辭),是口語通過其發音融合純文新字。


要注意,即便是對真實的兩種語言節序,第一種,通過完全自發的自然語言,第二種,通過深思熟慮而形成的文言,相互間有相當的覆蓋,但是,思考(當然在自然語言裡)自然語言所自動推進的現實節序,以便將之用文字理性化,如中國史-卜所作的那樣,或承繼自然語言的純粹而簡單節序,僅僅用文字手段作以筆録,如那些發明純作口語記録的文字(甚至表意字)的人那樣,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在後一種情況裡,拼音文字是表意文的必然導向。在中文,注重字匯構建系統化的文字演變,其導向則是逐漸推進的表意文字節序的理性化。

 

在整個表意語言的成熟期間,即許慎字典所録入的那種表意語言達到的字匯狀態,結構理性化用力甚大,且頗爲深刻。


而後這一理性化隨著字匯數量的逐漸增加而更緩慢地延續。它自始至終朝一個方向發展:通過簡約到形-聲字造字的唯一模式,去統一字匯生成的不同方式。

 

李孝定通過下述三大階段的統計爲根據,對這一理性化進展作概述:第一組資料是1226個甲骨文字,第二組資料是許慎字典所收入的9475個字,第三組資料包括宋代鄭樵《六書略》所編入的24235個字。形聲字在甲骨文裡爲百分之二十七,在許慎的字典裡占百分之八十一,在鄭樵的統計裡占百分之九十。

 

此外,1716年官方出版的《康熙字典》裡,47021個表意字中,形聲字有42000多個。根據鄭德坤的觀點:“如果把近兩三個世紀的新詞算上,漢字的字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由形聲字組成。”


爲什麼形聲字是如此強勢,幾乎涵蓋所有字匯呢?會意字的產生,確能回應中國表意文字的本質,由此造出最初的字(如貞和占兩字),我們前面已經談到。但是要造出結構嚴密的會意字是不容易的。該造字法對專有名詞甚至毫無意義。

 

對專有名詞,史-卜們只能造新字或通過假借的辦法。我們觀察到,在用假借的辦法之前,占卜師們用十分抽象符號(+[=甲],乙……丁……壬……)來命名干支。至於用假借的辦法造日子之名稱,並不會因同音字而混淆,上下文通常毫不含糊地定出日期的字義。


用假借的辦法造人名,因爲通常用兩個字(祖甲、小乙、文丁等等),也不會因同音字而混淆。

 

不過,在人名或地名上用假借辦法造字,通常因上下文而落入歧義,於是占卜師們想到用一個區分符來去除歧義。


比如,甲骨文裡有十幾個與其他常用名同音的妻名,或用同音表意字如“井”“果”“羊”“鼓”等,或通過加入作爲偏旁的“女”(“女”+井、果、羊、鼓)表示。

 

同樣,一條河流的名稱,與“麥”同音,或就用穀物的“麥”,或加上偏旁“水”並“麥”(水”+“麥”)來表示。同音借用字加上區分音符,是形聲字的原形。只需系統地將區分符標準化爲字的偏旁,將同音借用字變爲發音,即可成爲純粹的形聲字。


這一系統化是否就像那些堅守普世理論的人所以爲的那樣,會走從表意文字演化到表音文字路子呢?絶非如此。

 

我們首先注意到,如果真的存在一種導致中國表意文字有此走向的歷史普世法則,其必要性也會是極爲相對的,既然今天,形聲字(上溯到甲骨文)出現後三千多年,中文始終用表意書寫。

 

因爲,形聲字的構成完全沒有依照這一所謂法則。倘若形聲字原本依照該法則,中國表意文字本來應該從表意向表音系統化演化,逐漸縮減爲少量音素符號(聲旁)。而當代中國文字所用的音素,據上世紀蘇惕爾的統計,達886個。這與音素符號的簡約相差甚遠。

 

事實上,人們只是想出構造形聲字的辦法,以減弱構造會意字所受的強烈限制,會意字阻礙文字的自動生成。


在形聲字中,重點放在字各部分的組成,而尋找各組成部分之間含義的需要成爲次要的了,以便於尋求一種更容易找到的簡單的同聲關係,尤其在帶有大量同音字的單音節語言裡。這一便利是通過構字成分由語義向音義轉變,但絶非是自然相關義過渡到第二層組合,相反,表音相關義極弱,得以使用近千個基本字素——相當於一般基本字匯量。


中國卜史就是這樣在幾十個可借用的發音中進行選擇去創造形聲字。並回到字的表意語義性來結束選擇。

 

例如,三個形聲字“淺”(古音ts‘ien),“盞”(古音tsan),“賤”(古音dz’ian)中的形聲部分“戔”(古音dz'an)是一個象形字,由兩把戟構成,意爲“損害”,引申義爲“減損”“較微小”。


因此,即便是形聲,也保留了表意文字的原則,即對象徵含義的尋求更勝於對完美同聲字的選擇。形聲字的比例,完全依從其形聲部分發音的只占五分之一。

 

因此,把中國表意文字的形聲機制詮釋爲具有向表音文字發展的意義,這就完全弄擰了。使用形聲,完全不是表意文字轉向拼音文字開始,相反,是通過轉化會意創字的困難,使表意文字得以繼續的一個上策。


會意字代表中國字自動生成的第一層,甲骨文裡自動生成字爲數最多,爲所造字的32%,而形聲字爲27%,隨著字匯的增多,用會意創字變得不容易了。

 

在許慎的字典中它占不到13%,而81%爲形聲字,在二十世紀中華人民共和國簡化字之前的中文裡占不到5%。


這些數字顯示,在文言的成熟過程中,字匯的規則化曾經是多麼地徹底。不僅新字的創造愈來愈遵循形聲字模式,同時,幾乎是同步,那些已經被另創的字也依此模式被重構,首先是原初的會意字,之後甚至是象形字和指事字。

 

重構是在原先的字上進行,取原先結構,作字的部首與聲部,哪怕會造成反義,或只是加一個部首。其次,是通過將原初成字的基本勾勒(筆劃)減到極致,簡化字的構造。最後,在西元前三世紀,經典毛筆的創造,以“永”字八法爲准的筆劃標準化,使中國字最後定型。(參見圖19)


图19 永字八法(1侧,2勒,3弩,4趯,5策,6掠,7啄,8磔)



中國文言從各個方面完全理性化、標準化,不僅不再因書寫與閱讀的便利而向拼音文字讓步,而且印證了一種深入事物之宇宙意義的占卜力量,通過所用的所有詞語與形聲的結合,爲思想提供了閱讀世界萬物含義的出色解碼。

 

由形聲字模式下所有字匯的規範化而創造的這一解碼,它的形成,得力於同一部首所構成的所有字形與相互構建的同音字之聲旁(參見圖20)在語義上的交會。


图20 文言字汇之所抽象的一部分。汉字字汇之十分理性化的文字亲属的关系,由形声字模式下:同一部首所有字含有首系之互相关系,同一声旁所有字含有旁系之互相关系


正是通過這一解碼,寧靜爲“安”,“屋下女子”,坦率爲“信”,“人言”,朝霞爲“旦”,“日出地平線”,四季之一爲“春”,“日光作用下的苗芽”。

 

正如出色的書法家康有爲(1858—1927)所言:“馳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鬱豪放之間,象物於飛潛動植流峙之奇,以疾澀通八法之則,以陰陽備四時之氣。”


自然語言無疑也有其詮釋世界的解碼。不過這一口語辭源群所帶有的解碼對思想沒有任何影響支配力,因爲它完全不再可以視讀。

 

要明白這一點,只須翻閱語言學大家王力的一部學術著作,作者力圖復原漢語詞的形聲字源,就像它們應該自然而然地受自然口語的編織似的。這項工作以豐富的歷史音位學爲基礎,對近三千字進行研究,假定地復原出近千個詞族源,每一個通常只含兩到三個或四個詞,很例外地有一詞族含二十個。


要衡量以表意字爲代表的文言詞群之間的差別,我們以“女”與“母”字爲例。(參見圖21)“女”(古音爲njjiak)字,王力只找到一個與之可能有字源關係的“奶”字。他也指出三個同音字,但均爲第二人稱代詞形式,不太可能與偏旁“女”嫁接,而這三個字與該偏旁的同音肯定不過是巧合現象。


图21 从女/母字派生来的几个字(一共有五十多个)


在文言裡,我們找到母/女二字大量的親屬,遠遠超過這裡所提供的例字(參見圖21)。以“女”爲偏旁的字約有250個,以“母”爲偏旁的字則還要多出10個;以另一個向度看,“女”與“母”的發聲各自還有十餘個聯姻字。這意味著文言字創造出大量的同族字,遠遠超過自然語言所創造的字匯,即便自然語言詞族肯定要比博學的王力所能找到的那幾個要多得多。


因爲實際上,自然語言的詞族形成於口語,故沒有留存初始的痕跡。需要歷時性語言學在其所形成的書寫源頭去重構這些字群,如果這一源流導向的只是非音素的文字,如中國語言文言文,重構就非常困難。

 

相反,以文言的圖畫性漢字而非話語的聲音詞去認知世界現實,這一詞義編碼,因爲它是“文“字的,所以完整地被保留了下來,因爲是視覺的,故非常含蓄。

 

當然,它所提供對事物的解讀並非是科學的。但在中國的科學、詩學與美學精神所修正的所有解讀的基礎上,它是中國世界觀最早的幻燈片。而這部最早的幻燈片是由占卜學理性拍攝的,不是拍攝我們的西洋文化的神學理性。

 

——節選自 汪德邁 著,金絲燕 譯

《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占卜與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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