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龙先生:汉字是中华文化的生命线——新文化运动后果反思(节选)
張祥龍先生
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生命線
——新文化運動後果反思(節選)
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生命線。靠了它,此文化得以長傳不息,在千難萬險中不碎裂。新文化人士卻只看到西方拼音文字的優越,力主消滅漢字,用拉丁化取而代之。
錢玄同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上就“中國今後的文字問題”與陳獨秀等人通信,稱“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12]
他給出的理由是:“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爲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於識,不便於寫;論其字義,則意義含糊,方法極不精密;論其在今日學問上之應用,則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詞,一無所有;論其過去之歷史,則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爲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斷不能適用於二十世紀之新時代。”[13]
這些理由,不少從表面看就不成立,比如說漢字是“象形文字之末流”。
漢字乃表意(ideographic)文字,“象形”(pictograph,hieroglyph)只是構字“六書”之一,更談不上“末流”。
說漢字“不便於識”,不對,它比拼音文字更容易識別。說它無法表達“新……物”,也無道理。[王樹人、喻柏林1996,第一篇]其他那些理由,也無不是基於認定拼音文字及其語法的優越之上,並無任何深入的、有真實對比視野的討論。至於“妖言”之類的譴責,讓人想起洪秀全的《原道訓》和《十款天條》的表述風格。這樣的建議,得到陳獨秀和胡適等人的贊同(只是不同意錢玄同還要廢口頭漢語,而代之以世界語的主張)。
胡適寫道:“獨秀先生主張‘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的辦法,我極贊成。”[14]
錢玄同廢漢字主張中那種不假思索的崇西蔑華的強烈文化立場,爲新文化人士們共用。明白表示者不少,而後來的曲折表達者更多。
魯迅寫道:“方塊漢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漢字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病菌都潛伏在裡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結果只有自己死。”[15]
瞿秋白聲稱:“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的毛坑!”[16]
這些言論難道只是一些過眼雲煙般的激進言論嗎?非也。對於所謂“宗法封建家族”、“封建禮教”、“中世紀的毛坑”的繼起掃蕩、摧毀,既在無數文學作品中,又在現實的社會變革和法律規定之中被實現。“孔家店”被查抄多次,現在基本上被當作博物館或臨時展銷會館使用。
文字改革也頗有成果,雖然其“拉丁化”、“拼音化”或西方化的目標還未實現,但朝向它的努力確實成了國家行爲,導致簡體字這一形態,使今天的中國青年難於讀懂古書了。
所以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新文化運動的重大提議都被充分實現了,而只是說,它們導致了重大的社會運動,產生了那麼多還在深刻影響我們的後果,卻從來沒有被事前多方論證和事後認真反思過。新文化人士當時最常舉的理由,就是中國的貧弱和西方的富強,其實首先是軍事的強大。憑此一條,就可以事先判定中華傳統文化的低級甚至惡劣,然後就通過這有色眼鏡來羅列罪證。他們從來不去考慮深層的理由,比如爲什麼軍事和國力的強大就意味著文明的優等?而且,爲何這種強大就一定意味著長久的生存優勢呢?
畢竟,歷史上有過強大帝國不久就滅亡之例,如亞歷山大帝國、秦朝、元朝等等。確實有過反對的聲音,但都被送上幾頂帽子、抓住一根辮子(就像辜鴻銘的辮子)而汙損之、蔑視之了。而有些貌似反對的聲音,其實已經說不上有什麼挑戰性了,像某些新儒家人士,已經在大原則上認同了新文化運動,比如科學與民主的終極真理性,然後尋求此框架內的某種不同而已。
……
新文化運動絕不只是一群文人的過激放言,像魏晉時的阮籍、稽康之流,過後就被歷史漂白和淡忘了。他們正逢其時,其言乘風而上,鼓蕩新潮,塑成歷史,造就了一般思想運動很難成就的事業。如果說這些言論是過激的,那麼它們就造就了一個過激的時代,實現爲一系列體制化的現實。《新青年》中那些似乎是過激蠻橫的批判,囈語般的改革或革命的設想,居然就能數十年內,在適應實際過程的節奏和表達之後,變爲官方的法律、檔、政令。除了上面提及的醫學、教育的新文化的體制化之外,這裡再舉文字改革之例。
錢玄同主張既廢漢字又廢漢語,陳獨秀和胡適調整了一下,同意只廢漢字。這說明陳、胡就不激進了嗎?非也,此不過是魯迅講的要開窗,就先去掀屋頂之類的文化革命的策略而已。一個有數千年偉大文化史的民族,要廢棄自己的文字,而去“拉丁化”,[20] 這已經激進到駭人聽聞的地步了。同理,到目前文字革命只做到了簡體化,還未做到拉丁化或完全拼音化,它就不激進了,或已經背離了新文化運動的方向了嗎?太不是這個道理了。
1955年10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和教育部聯合召開第一次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具體落實新文化運動要求廢除漢字的主張。從中可以看出新文化運動的過激如何變成過激現實的路徑。當時的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主任吳玉章的報告,表現了這個“‘合理’變爲現實,現實又被合理化”的過程。他先是肯定了“漢字在我國人民的悠久的文化歷史中有過偉大的貢獻”[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秘書處編1957,頁11],
好像很不同於新文化運動時期對漢字的一片痛駡,但這僅是“兩點論”中的第一點,或非實質性的、心理照顧的那一點;下面話鋒一轉,馬上講道:“另一方面,我們不能不承認漢字是有嚴重缺點的。漢字不是拼音文字,……”[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秘書處編1957,頁12]於是,在感謝了廣義新文化運動“無數文字改革工作者的辛勤努力,使中國人民認識到文字是可以改革並且必須改革的”之後,他宣告:“我國人民已經有了文字改革的明確的方向和目標。毛主席在1951年指示我們:‘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毛主席又指示我們,漢字的拼音化需要許多準備工作;實現拼音化以前,必須簡化漢字,以利目前的應用,同時積極進行各項準備。這是文字改革的正確方針。”[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秘書處編1957,頁14]
瞭解新文化人士廢漢字主張的人都會看出,“毛主席……[的]指示我們”也就是新文化運動對我們的指示,它們的“拼音方向”或“拉丁化方向”完全一致。只是爲了實現它,需要簡化漢字這一“準備工作”,以便在時機成熟後走那條“世界文字的共同的拼音方向”之路。新文化運動的文字抱負在這裡沒有受挫折,而是被以最大的耐心、信心在實現著,因爲支持它的理由被當作了世界文字要共遵的客觀真理。
爲此,吳玉章很合理地主張,要儘量消滅方言,爲中國文字的拼音化鋪路。[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秘書處編1957,頁18]用文字改革的專家周有光的話講,就是:“中文拼音教育普及、全國語言相對統一和正字法成熟的時候,中文拼音文字自然就瓜熟蒂落了。”[周有光1979,頁12]所以,要“高舉文化革命的紅旗前進”。[周有光1979,頁13]
至於拼音化後漢字的去向,噢,這裡也有兩點論。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向我們保證:“漢字隱退,是不是就是完全廢棄了呢?並不是!將來,永遠的將來,都會有一部分的學者來認真地研究漢字,認識漢字,也就跟我們今天有一部分學者在認真地研究甲骨文和金文一樣。”[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秘書處編1957,頁5]這態度比錢玄同、魯迅、瞿秋白的要寬大些了吧,但兩者在最要命的地方還是一樣的,那就是漢字的死亡。
新文化運動就是這樣改變了中國的歷史。能直接拉丁化處,就拉丁化了;不能馬上拉丁化處,就按照拉丁化的原則和理想而簡體字化了,同時抱有永不消失的拉丁化衝動。我們的學術,我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難道不都走在這條新文化運動的同質化道路上嗎?那些曾經是鮮活的文化形態,或者完全消失,或者變成了“甲骨文和金文一樣”的東西。
……
己丑春分
寫於北大暢春園望山齋
注釋:
[1] 參見張祥龍《全球化的文化本性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瀕危》,載《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9頁。
[2] 爲什麼會出現這個奇觀?爲了回答它,我曾於2004年在德國兩所大學(圖賓根大學和維爾茲堡大學)的漢學系專門開過課。回來後又在北大、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等處做過數次講演,探討這個近乎自相矛盾現象的原因。講演稿見本書第七章。
[3] 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丁守和主編,馬勇選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5頁。
[4] 嚴復:《原強》,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上卷),丁守和主編,鄭大華、任菁選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66頁。
[5] 《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第7頁。
[6] 同上書,32頁。
[7] 《從“西化”到現代化》,羅榮渠主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161頁。
[8] 同上書,371-372頁。實際上,陳表達的是胡適在《我自己的思想》中的觀點,胡講:“只有一條生路,就是我們自己要認錯,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並且道德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同上書,382頁)
[9] 魯迅:《青年必讀書》,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下卷),丁守和主編,左玉河選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9頁。
[10] 胡適:我們應該“信仰[西方人的]科學的方法是萬能的”,《從“西化”到現代化》,164頁。引文方括號中的話爲引者所加。
[11] 胡適:《科學與人生觀》,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第557頁。
[12] 關於儒家的非普遍主義本性,參見本書第三章。
[13] 陳獨秀:《敬告青年》,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第12頁。
[14] 傅斯年:《萬惡之源》,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第66頁。
[15] 胡適:《吳虞文錄序》,引自《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第152頁。
[16] 《新青年》四卷四號(1918年4月5日出版),第350頁。
[17] 同上刊,第354頁。
[18] 參見:《傳統智慧的再發現》,王樹人、喻柏林著,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一篇。
[19] 《新青年》四卷四號,第356-357頁。
[20] 魯迅:“關於新文字”,《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161-162頁。
[21] 瞿秋白:“普通中國話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247頁。
[22] 鄧鐵濤主編:《中醫近代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273頁。
[23] 同上書,230頁。
[24] 同上書,289頁。
[25] 鄧鐵濤主編《中醫近代史》,229頁。另外還可參見潘桂娟、樊正倫編著《日本漢方醫學》(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4年)281頁以下。
[26] 比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當時的衛生部領導者賀誠、王斌努力推行“中醫科學化”政策,並在1951年至1952年頒佈規定,中醫執業者必須重新學習解剖、生理、病理、藥理、細菌學等課程,通過考試,才可行醫。“這背後的思路,與日本明治維新時期通過規定強制改造漢醫的思路相同,連考試的科目範圍也幾乎一樣。”(區結成:《當中醫遇上西醫》,北京:三聯出版社,2005年,97頁)
[27] 《蔡元培先生年譜》,王世儒編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17頁。
[28] 同上書,150頁。又見:《北京大學校史(1898-1949)》,蕭超然、沙健孫、周承恩、樑柱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二章第二節,33頁以下。
[29] 比如邵連鴻:《北大之父蔡元培》,臺北:正展出版公司,2001年。
[30] 這些事實載於幾乎所有關於北大校史的書籍和歷史史料中。比如郝平:《北京大學創辦史實考源》,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99頁。
[31] 郝平:《北京大學創辦史實考源》,199頁。
[32] 經學科分十一門:周易學門,尚書學門,毛詩學門,春秋左傳學門,春秋三傳學門,周禮學門,儀禮學門,禮記學門,論語學門,孟子學門,理學門。(同上書,200頁)
[33] 《蔡元培先生年譜》,150頁。
[34]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序言,《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1頁。
[35] 這種人爲地主動改變文字的文化屬性――從中華的表意文字改變爲西方的拼音文字――者,在人類歷史上恐怕獨此一家。文字有自然的演變,有征服者的強行改變,有秦始皇式的統一和簡化文字,但從來沒有過如此自覺自願的自戕和隔語系的改姓。
[36] 《第一次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文件彙編》,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秘書處編,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11頁。
[37] 同上書,12頁。
[38] 同上書,14頁。
[39] 同上書,18頁。
[40] 周有光:《漢字改革概論》,第三版(第一版1961年),1979年,第12頁。
[41] 同上書,13頁。
[42] 《第一次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文件彙編》,第5頁。
[43] 吳文俊:“中國的傳統幾何歷來遵循著與歐幾裡得幾何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有著自己的問題與方法,以及自己的理論體系。”(“對中國傳統數學的再認識”,《吳文俊論數學機械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0頁。
[44] 《論嚴復與嚴譯名著》,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152頁。
原載於當代大陸新儒家文叢之《復見天地心:儒家再臨的蘊意與道路》(張祥龍著,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
张祥龙先生
汉字是中华文化的生命线
——新文化运动后果反思(节选)
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生命線。靠了它,此文化得以长传不息,在千难万险中不碎裂。新文化人士却只看到西方拼音文字的优越,力主消灭汉字,用拉丁化取而代之。
钱玄同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上就“中国今后的文字问题”与陈独秀等人通信,称“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12]
他给出的理由是:“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方法极不精密;论其在今日学问上之应用,则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词,一无所有;论其过去之历史,则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13]
这些理由,不少从表面看就不成立,比如说汉字是“象形文字之末流”。
汉字乃表意(ideographic)文字,“象形”(pictograph,hieroglyph)只是构字“六书”之一,更谈不上“末流”。
说汉字“不便于识”,不对,它比拼音文字更容易识别。说它无法表达“新……物”,也无道理。[王树人、喻柏林1996,第一篇]其他那些理由,也无不是基于认定拼音文字及其语法的优越之上,并无任何深入的、有真实对比视野的讨论。至于“妖言”之类的谴责,让人想起洪秀全的《原道训》和《十款天条》的表述风格。这样的建议,得到陈独秀和胡适等人的赞同(只是不同意钱玄同还要废口头汉语,而代之以世界语的主张)。
胡适写道:“独秀先生主张‘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的办法,我极赞成。”[14]
钱玄同废汉字主张中那种不假思索的崇西蔑华的强烈文化立场,为新文化人士们共享。明白表示者不少,而后来的曲折表达者更多。
鲁迅写道:“方块汉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15]
瞿秋白声称:“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毛坑!”[16]
这些言论难道只是一些过眼烟云般的激进言论吗?非也。对于所谓“宗法封建家族”、“封建礼教”、“中世纪的毛坑”的继起扫荡、摧毁,既在无数文学作品中,又在现实的社会变革和法律规定之中被实现。“孔家店”被查抄多次,现在基本上被当作博物馆或临时展销会馆使用。
文字改革也颇有成果,虽然其“拉丁化”、“拼音化”或西方化的目标还未实现,但朝向它的努力确实成了国家行为,导致简体字这一形态,使今天的中国青年难于读懂古书了。
所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新文化运动的重大提议都被充分实现了,而只是说,它们导致了重大的社会运动,产生了那么多还在深刻影响我们的后果,却从来没有被事前多方论证和事后认真反思过。新文化人士当时最常举的理由,就是中国的贫弱和西方的富强,其实首先是军事的强大。凭此一条,就可以事先判定中华传统文化的低级甚至恶劣,然后就通过这有色眼镜来罗列罪证。他们从来不去考虑深层的理由,比如为什么军事和国力的强大就意味着文明的优等?而且,为何这种强大就一定意味着长久的生存优势呢?
毕竟,历史上有过强大帝国不久就灭亡之例,如亚历山大帝国、秦朝、元朝等等。确实有过反对的声音,但都被送上几顶帽子、抓住一根辫子(就像辜鸿铭的辫子)而污损之、蔑视之了。而有些貌似反对的声音,其实已经说不上有什么挑战性了,像某些新儒家人士,已经在大原则上认同了新文化运动,比如科学与民主的终极真理性,然后寻求此框架内的某种不同而已。
……
新文化运动绝不只是一群文人的过激放言,像魏晋时的阮籍、稽康之流,过后就被历史漂白和淡忘了。他们正逢其时,其言乘风而上,鼓荡新潮,塑成历史,造就了一般思想运动很难成就的事业。如果说这些言论是过激的,那么它们就造就了一个过激的时代,实现为一系列体制化的现实。《新青年》中那些似乎是过激蛮横的批判,呓语般的改革或革命的设想,居然就能数十年内,在适应实际过程的节奏和表达之后,变为官方的法律、文件、政令。除了上面提及的医学、教育的新文化的体制化之外,这里再举文字改革之例。
钱玄同主张既废汉字又废汉语,陈独秀和胡适调整了一下,同意只废汉字。这说明陈、胡就不激进了吗?非也,此不过是鲁迅讲的要开窗,就先去掀屋顶之类的文化革命的策略而已。一个有数千年伟大文化史的民族,要废弃自己的文字,而去“拉丁化”,[20] 这已经激进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了。同理,到目前文字革命只做到了简体化,还未做到拉丁化或完全拼音化,它就不激进了,或已经背离了新文化运动的方向了吗?太不是这个道理了。
1955年10月,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和教育部联合召开第一次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具体落实新文化运动要求废除汉字的主张。从中可以看出新文化运动的过激如何变成过激现实的路径。当时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吴玉章的报告,表现了这个“‘合理’变为现实,现实又被合理化”的过程。他先是肯定了“汉字在我国人民的悠久的文化历史中有过伟大的贡献”[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秘书处编1957,页11],
好像很不同于新文化运动时期对汉字的一片痛骂,但这仅是“两点论”中的第一点,或非实质性的、心理照顾的那一点;下面话锋一转,马上讲道:“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不承认汉字是有严重缺点的。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秘书处编1957,页12]于是,在感谢了广义新文化运动“无数文字改革工作者的辛勤努力,使中国人民认识到文字是可以改革并且必须改革的”之后,他宣告:“我国人民已经有了文字改革的明确的方向和目标。毛主席在1951年指示我们:‘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毛主席又指示我们,汉字的拼音化需要许多准备工作;实现拼音化以前,必须简化汉字,以利目前的应用,同时积极进行各项准备。这是文字改革的正确方针。”[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秘书处编1957,页14]
了解新文化人士废汉字主张的人都会看出,“毛主席……[的]指示我们”也就是新文化运动对我们的指示,它们的“拼音方向”或“拉丁化方向”完全一致。只是为了实现它,需要简化汉字这一“准备工作”,以便在时机成熟后走那条“世界文字的共同的拼音方向”之路。新文化运动的文字抱负在这里没有受挫折,而是被以最大的耐心、信心在实现着,因为支持它的理由被当作了世界文字要共遵的客观真理。
为此,吴玉章很合理地主张,要尽量消灭方言,为中国文字的拼音化铺路。[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秘书处编1957,页18]用文字改革的专家周有光的话讲,就是:“汉语拼音教育普及、全国语言相对统一和正字法成熟的时候,汉语拼音文字自然就瓜熟蒂落了。”[周有光1979,页12]所以,要“高举文化革命的红旗前进”。[周有光1979,页13]
至于拼音化后汉字的去向,噢,这里也有两点论。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向我们保证:“汉字隐退,是不是就是完全废弃了呢?并不是!将来,永远的将来,都会有一部分的学者来认真地研究汉字,认识汉字,也就跟我们今天有一部分学者在认真地研究甲骨文和金文一样。”[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秘书处编1957,页5]这态度比钱玄同、鲁迅、瞿秋白的要宽大些了吧,但两者在最要命的地方还是一样的,那就是汉字的死亡。
新文化运动就是这样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能直接拉丁化处,就拉丁化了;不能马上拉丁化处,就按照拉丁化的原则和理想而简体字化了,同时抱有永不消失的拉丁化冲动。我们的学术,我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难道不都走在这条新文化运动的同质化道路上吗?那些曾经是鲜活的文化形态,或者完全消失,或者变成了“甲骨文和金文一样”的东西。
……
己丑春分
写于北大畅春园望山斋
注释:
[1] 参见张祥龙《全球化的文化本性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濒危》,载《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9页。
[2]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奇观?为了回答它,我曾于2004年在德国两所大学(图宾根大学和维尔兹堡大学)的汉学系专门开过课。回来后又在北大、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等处做过数次讲演,探讨这个近乎自相矛盾现象的原因。讲演稿见本书第七章。
[3] 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丁守和主编,马勇选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5页。
[4] 严复:《原强》,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上卷),丁守和主编,郑大华、任菁选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66页。
[5] 《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第7页。
[6] 同上书,32页。
[7] 《从“西化”到现代化》,罗荣渠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161页。
[8] 同上书,371-372页。实际上,陈表达的是胡适在《我自己的思想》中的观点,胡讲:“只有一条生路,就是我们自己要认错,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同上书,382页)
[9] 鲁迅:《青年必读书》,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下卷),丁守和主编,左玉河选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9页。
[10] 胡适:我们应该“信仰[西方人的]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从“西化”到现代化》,164页。引文方括号中的话为引者所加。
[11] 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第557页。
[12] 关于儒家的非普遍主义本性,参见本书第三章。
[13] 陈独秀:《敬告青年》,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第12页。
[14] 傅斯年:《万恶之源》,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第66页。
[15] 胡适:《吴虞文录序》,引自《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第152页。
[16] 《新青年》四卷四号(1918年4月5日出版),第350页。
[17] 同上刊,第354页。
[18] 参见:《传统智慧的再发现》,王树人、喻柏林著,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一篇。
[19] 《新青年》四卷四号,第356-357页。
[20] 鲁迅:“关于新文字”,《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61-162页。
[21] 瞿秋白:“普通中国话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247页。
[22] 邓铁涛主编:《中医近代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273页。
[23] 同上书,230页。
[24] 同上书,289页。
[25] 邓铁涛主编《中医近代史》,229页。另外还可参见潘桂娟、樊正伦编著《日本汉方医学》(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4年)281页以下。
[26] 比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当时的卫生部领导者贺诚、王斌努力推行“中医科学化”政策,并在1951年至1952年颁布规定,中医执业者必须重新学习解剖、生理、病理、药理、细菌学等课程,通过考试,才可行医。“这背后的思路,与日本明治维新时期通过规定强制改造汉医的思路相同,连考试的科目范围也几乎一样。”(区结成:《当中医遇上西医》,北京:三联出版社,2005年,97页)
[27] 《蔡元培先生年谱》,王世儒编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17页。
[28] 同上书,150页。又见:《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萧超然、沙健孙、周承恩、梁柱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二章第二节,33页以下。
[29] 比如邵连鸿:《北大之父蔡元培》,台北:正展出版公司,2001年。
[30] 这些事实载于几乎所有关于北大校史的书籍和历史史料中。比如郝平:《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9页。
[31] 郝平:《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199页。
[32] 经学科分十一门:周易学门,尚书学门,毛诗学门,春秋左传学门,春秋三传学门,周礼学门,仪礼学门,礼记学门,论语学门,孟子学门,理学门。(同上书,200页)
[33] 《蔡元培先生年谱》,150页。
[34]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1页。
[35] 这种人为地主动改变文字的文化属性――从中华的表意文字改变为西方的拼音文字――者,在人类历史上恐怕独此一家。文字有自然的演变,有征服者的强行改变,有秦始皇式的统一和简化文字,但从来没有过如此自觉自愿的自戕和隔语系的改姓。
[36] 《第一次全国文字改革会议文件汇编》,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秘书处编,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11页。
[37] 同上书,12页。
[38] 同上书,14页。
[39] 同上书,18页。
[40] 周有光:《汉字改革概论》,第三版(第一版1961年),1979年,第12页。
[41] 同上书,13页。
[42] 《第一次全国文字改革会议文件汇编》,第5页。
[43] 吴文俊:“中国的传统几何历来遵循着与欧几里得几何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有着自己的问题与方法,以及自己的理论体系。”(“对中国传统数学的再认识”,《吴文俊论数学机械化》,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0页。
[44] 《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152页。
原载于当代大陆新儒家文丛之《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张祥龙著,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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