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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軍鵬:由漢鏡銘文的試讀到《詩經》文義的試釋

白軍鵬 文字研究 2021-10-27

白軍鵬:由漢鏡銘文的試讀到《詩經》文義的試釋


摘要:漢鏡銘文中有“令名之紀七言止”,以往學者均將“止”讀如字,本文則主張將“止”讀爲“始”,並糾正了《浙江出土銅鏡》中對一面含有類似銘文漢鏡的釋讀。在此基礎上,本文對《詩經·大雅·公劉》篇中兩句有疑義的詩句進行了試讀,提出了新的見解。

 

關鍵字:漢鏡,止,始,公劉

 

一、漢鏡銘文的試讀



北京賞心齋藏一面漢鏡,著錄于王綱懷《莽式銘文鏡》一文[1],據王文知揚州漢唐古城遺址亦出土有與之相同一面銅鏡。賞心齋所藏之銘文如下:

 

令名之紀七言止,湅治銅華去惡宰,鑄成錯刀天下喜,安漢保真世毋有,長樂日進宜孫子。

 

關於首句的“止”字,未見有學者進行解釋,王文亦未言及其當作何解,大概是讀如字了。陳介祺舊藏銅鏡中有兩面可名爲“桼言鏡”者,著錄於《國家圖書館藏陳介祺藏古拓本選編·銅鏡卷》其銘文分別爲:

 

(1)桼言[2]之始自有紀,湅治銅錫去其宰,辟除不羊宜古市,長保二親利孫子[3]。

 

(2)桼言之紀從竟始,湅治銅錫去其宰,以之爲竟宜孫子,長保二親樂毋□,壽敝金石西王母,常安作[4]。

 

王氏三槐堂自藏銅鏡中亦有與之類似的銘文:

 

桼言之紀從鏡始,倉龍在左虎在右,辟去不羊宜古市,長保二親□□□,壽□金石□王母[5]。

 

此外,就我們所見,與之銘文近似的漢鏡尚有數例,本文不一一列舉。

 

鏡銘“桼”即“七”,漢鏡銘文中以“桼”代“七”之例甚多,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已言“漢人多假桼爲七”。並舉《史記》“桼始”《尚書大傳》及《漢書·律曆志》作“七始”爲證[6]。又《墨子·貴義》“夕見漆十士”,《藝文類聚》引“漆”作“七”。簠齋藏鏡(2)中“毋”後一字闕釋,觀拓本,此字亦模糊不清,依漢鏡銘文通例,此處當爲“事”字,此姑闕之。而“羊”當讀爲“祥”,“竟”當讀爲“鏡”,已是共識,無需贅言。三槐堂藏鏡中“長保二親”後據文例當爲“利孫子”或“宜孫子”,“壽”後一字當爲“敝”或“如”,“石”後一字當爲“西”或“先”,這些當均無異議。

 

可以看出,簠齋所藏之鏡銘與賞心齋所藏之鏡銘是很接近的,如二者均言“湅治××去×宰”,而包括三槐堂藏鏡在內,幾面鏡銘亦均言“宜孫子”或“利孫子”,首句亦均有“桼言(七言)”、“紀”等。據此,我們認爲賞心齋所藏鏡銘首句之“止”當讀爲“始”。古音“止”爲章母之部字,“始”爲書母之部字。二字韻部同,而聲母同爲舌上音,音近可通。“臺”與“台”的關係是很密切的,《呂氏春秋·任數》“向者,煤炱入甑中,”《文選》陸機《君子行》李注引高注:“炱讀作臺。”而古文字中“臺”上部所從經常被改爲“止”,實則是從“止”聲,如“侯馬盟書”中“台”作。說明“止”與“台”是可通的,而“始”從“台”聲。因此,“止”與“始”可相通假。

 

又《孟子·梁惠王下》“湯一爭,自葛始,”《初學記·帝部》引“始”作“載”。《春秋· 僖公五年》“會王世子於首止”,《公羊傳》及《谷梁傳》“首止”均作“首戴”。“戴”與“載”聲符相同,這也間接說明“止”與“始”沒有問題是可以通假的。

 

“止”若讀爲本字,則置於句首便難以解釋,而如讀爲“始”則無此窒礙,且可與簠齋藏鏡等銘文首句相協調。

 

在《浙江出土銅鏡》一書中,著錄有一面銅鏡,其銘文爲:

 

桼言之止(此)鏡,青龍居左虎居右,辟去不詳(祥)宜……[7]

 

此鏡銘未完,這種因空間佈局等原因導致鏡銘戛然而止的情況在漢鏡中是很常見的。其中括弧內的字爲整理者王士倫所加,當是其以爲應讀爲此字,“詳”讀爲“祥”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止”讀爲“此”則誤,二字雖然古音很近,可以通假,但是讀“止”爲“此”,似乎沒有意義,且無法與其它鏡銘聯繫。根據前面的研究,我們以爲此“止”亦當讀爲“始”,若此,則與簠齋鏡銘之“桼言之始”正相吻合,而觀此幾面銅鏡(包括本文未舉的幾面),除簠齋藏鏡(1)爲禽獸博局鏡外均是四神博局鏡,而無論是禽獸博局鏡還是四神博局鏡均是流行於新莽至東漢早期這一特定時期內的。從花紋限定的時代來看,將“止”讀爲“始”也當是正確的。

 

先秦或兩漢時期的通假情況十分複雜,很多是傳世文獻可見且被我們所熟悉的,有些則只能通過出土文獻等才逐漸爲我們所瞭解。如《詩·碩人》“譚公維私”,武漢市文物商店所收碩人鏡銘詩作“登公維私。”羅福頤認爲“登公”即“鄧公,”[8]李學勤則認爲“譚國在山東曆城東南,與齊、衛相近。‘登’不能是距齊絕遠的鄧國,這實際仍是通假,‘譚’侵部,‘登’蒸部,是收-m與收-ng的通轉”[9]。按,齊、衛、邢、譚於地理位置上均相距不遠,而鄧國則與之甚遠,李先生所言甚確。然而“譚”、“登”通假,古籍絕無此例。賴有此銅鏡銘文,我們才知道二字相通之證。又如《詩·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阜陽漢簡”“雱”作“兵”,按,兵古音在幫母陽部,雱則爲滂母陽部,十分接近,然而傳世古籍中卻從未見有二字相通者,借由“阜陽漢簡”我們才獲得二字亦可通假。“止”與“始”傳世古籍中亦未見有相通,然而如前面所舉兩例,借由漢鏡銘文,我們才知道二字是可以互借的。

 

二、《公劉》“止基乃理”、“止旅乃密”試解

 

《大雅·公劉》最後一章言“篤公劉,於豳斯館,涉渭爲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夾其皇澗,溯其過澗。止旅乃密,芮鞠之即”。“止基乃理”箋云“止基,作宮室之功,止而後疆理其田野”。於“止旅乃密”則云“公劉居豳,既安軍旅之役,止士卒乃安”。按,鄭氏之說爲後世大多數學者所信從,然殊不可通,尤其是此二句肯定應是並列結構,而按鄭氏之說,則“理”爲動詞,“密”爲形容詞,這與並列結構相矛盾。嚴粲《詩輯》謂“《解頤新語》曰:‘止基,居止之基’……止旅,來止之旅。”亦屬望文生義[10]。

 

于省吾曾經根據出土文獻證明了《詩經》中有的“止”實際上很多時候其實是“之”之訛。因此在同書“止基乃理”、“止理乃密”條中,于先生將此二句釋爲“之基乃理”、“之旅乃密”,並讀“之”爲“茲”[11]。亦已得到很多學者的贊同。

 

由前面所考,《公劉》中的“止基”與“止旅”之“止”似乎可以讀爲“始”。同詩中有“既……乃……”之句式,如“既順乃宣”、“既登乃依”和“既景乃岡”等,此“始基乃理”、“始旅乃密”與其十分接近。然而“既……乃……”中,“既”後一字當爲動詞或形容詞,而依傳統理解,《公劉》篇中的“基”與“旅”均當爲名詞。這大概也限制了以往學者之思路。按,《爾雅·釋言》“基,經也,設也。”是“基”有動詞之用。“旅”有陳列之義,是亦可作動詞。因此“始基乃理”、“始旅乃密”於語法上亦十分順暢。謂“始經營奠基其宮室而理順”、“始陳其旅而安寧。”乃言其民心所向,《大雅·靈台》“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與此正相似。

 

值得指出的是,馬瑞辰已經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他說“止,猶既也。《釋詁》‘卒,已也’,《釋言》‘卒,既也’。已與止同義,卒爲已,又爲既,則止亦既也”[12]。馬氏謂“止”即“既”並無確證,二字音不近,無由通假,然而他的基本思路與本文不謀而合,惟與結論仍相去一間。

 

[1]原載《收藏家》2008年第5、6、7、8期,後收入《止水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5-94.

[2]《宣和博古圖》釋爲“來言”,明郎瑛《七修類稿》釋爲“朱善”,馮云鵬《金石索》始釋爲“桼言”,非常正確,然而後出的《小校經閣金文拓本》及《遼居雜著》卻釋爲“乘言”和“耒言”,反不若前者。

[3]國家圖書館金石拓片組編.陳介祺藏古拓本選編·銅鏡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110

[4]同[3]:111.

[5]王綱懷.三槐堂藏鏡[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128.

[6]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76.

[7]王士倫編著,王牧修訂.浙江出土銅鏡 [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圖版15.

[8]羅福頤.漢魯詩鏡考釋[J].文物,1980(6):80.

[9]李學勤.論《碩人》銘神獸鏡[C]//文史(30).北京:中華書局,1988:48.

[10]嚴粲.詩輯 [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401.

[11]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2:59.

[12]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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