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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朴:从出土文献看仁字古文和仁爱思想(二)

龐樸 文字研究 2022-06-27

龐樸:從出土文獻看仁字古文和仁愛思想(二)

庞朴:从出土文献看仁字古文和仁爱思想(二)


先看从尸从二的古仁字。尸,说者多以为是横陈的人形;那是就後起的字形而言。在早先,它本是直立的人形,并不横陈,……隶定为尸,读如“夷”;所以《玉篇》说,古夷字亦作尸。




此说有甲文和早期金文的多个“征尸方”字样可以印证。所谓“尸方”(亦称夷方、人方),乃夏商周人对东方(今江苏山东一带)氏族的泛指,有所谓“九夷”之名[3]。古仁字从尸实系从夷,而从夷之所以为仁,当是夷风尚仁,风名从主的缘故;孔子怨叹道不行,曾“欲居九夷”,当因夷人能仁,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一推想,还可用“夸父”和“夸气”为例,从侧面试作一证。大家都知道,有个神话故事叫夸父逐日。“夸”是一个小小的巨人族[4],“夸父”就是“夸族首领”或“某位可敬的夸人”的意思。“夸”这个字,直到现在,在中国许多地方的口语中,还常用来表示粗大、憨直、土气之类的气质和外观。这後一层意思和称谓,便是从前一层意思衍生出来的,是前一名词的形容词化;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夷”和“仁”的关系,大概也是如此。尸(夷)是东方的氏族,尸(人、仁)是夷族的族风。


这个尸(夷)字,在甲骨学初期曾被释为“人”,尸方被说成“人方”。其实这倒无可厚非,因为字形确实如此。所以从尸字衍生出来的仁字,古字从尸,今字从人,本来也没有分别,因为所从的本是一个偏旁,只是书写有异隶定不同罢了。


“仁”字除去或从尸或从人以外,还有个共同点是都从二。汉儒曾抓住过这个“二”字大作文章。郑玄注《中庸》“仁者人也”句说:“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所谓“相人偶”,即互相人偶之,亦即互相亲爱的意思。因此他们认定,仁是一种行为,而不甚注意仁也是一种心态。後来到了清代汉学家,为了反对宋学的心性说,遂把问题说得更死,譬如阮元在《论语论仁论》中说:


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


就是说,他们认定“二”是仁字的核心部件,是仁之所以为仁的关键。而在我看来,“仁”字的关键部件在“人”,人就是尸,就是尸族族风,就是仁。至於其所从之“二”,很大可能只是一种装饰性的符号,古文字学上所谓的羡划。这一点,从甲文和早期金文的“尸”字只是简单的人形,而没有“二”划可见。後来出现了“二”划,想系为了装饰和补白(例证甚多。郭店楚简中的中、为、谓等字形多如此),并无“二人”或“相人偶”的大义。如果当年造字者真想要在字形上注以相人偶之大义的话,他也多半不会用一个抽象的数字二来充数,而会像创造“从”、“比”、“北”、“化”诸字那样,用两个具体的“人”形来表示,譬如说,使两个人形相向,便足以表示互相人之、偶之(与“北”字之二人相背的乖意相反)的意思了。


我说仁字的“二”划是补白,还有文献上的旁证。《诗•小雅•四月》有“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句,这个“匪人”,绝非咒骂先祖不是人,而是“不仁”的意思。《论语•宪问》“或问管仲。曰:人也”的“人也”,也是“仁也”的意思,绝非简单指出管仲是“人”而已。类似的例句,肯定还有不少,只要细查古籍,当能发现更多。前人说,“仁字不见於虞夏商书及《诗》三颂、《易》卦爻辞之内,似周初有此言而尚无此字,……盖周初但写人字,《周官礼》後始造仁字也。”[5]周官後始造仁字之说,於时间上未必妥当;起先但写人字,也就是尸字,後来加上二划作为美化,或作为与所从出的名词尸字相区别,大概是事实,是符合文字发展路数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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