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后半生：20年冤狱，拖着伤腿蹬三轮
作者 | 难得君
他是黄埔军校11期学员、民国中央航校11期学员、美国西点军校航空分校留学生；
中国空军第5大队上尉分队长，“飞虎队”第5大队作战飞行员，后军衔升为中校；
抗战期间，88次参与对日空战，作战时间超过800小时；
击落5架日寇战斗机、运输机；
4次飞越有“死亡航线”之称的“驼峰航线”；
3次死里逃生，3次归队奋勇杀敌；
亲历芷江受降、南京日本投降仪式；
荣获17枚勋章，包括盟军总部授予的“飞行优异十字勋章”“航空勋章”“单位集体荣誉勋章”；
身负重伤，落下终生残疾（晚年时伤腿因血液阻塞，肌肉萎缩，容易溃烂），这是抗日老英雄吴其轺（yáo）光辉的前半生。
解放战争时，借口身体不好，不参与空战，置身内战之外；
1949年底，在父亲来信的感召下，冒险从台湾经香港回归大陆；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1951年，父亲被枪毙，理由是他的两个儿子都曾是国民党军官，一个是吴其轺，另一个儿子吴其璋，入缅作战牺牲，为国捐躯；
1954年，被送往余杭农场劳改，每日光脚踩纸浆，双腿肿胀，几近完全残废，目睹七人自缢的惨象；
劳改20年后释放，拖着一条伤腿，靠蹬三轮车养家糊口，一天赚1元2角钱，同妻子、两个儿子租住在12平米的小屋中，房租每月3元3角；
1980年平反，在杭州大学(后并入浙大)地矿系标本实验室当标本员；
2005年，受邀参加第二届芷江国际和平节，家人这才知道他是威武不屈的抗日英雄，同年获颁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2008年，汶川地震，拿出当月退休金一半，共1000元，捐给广元灾区；
2010年10月13日，病逝于杭州，享年92岁。
这是抗日老英雄吴其轺凄凉的后半生。
01
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1918年，吴其轺出生于福建闽清，家有兄妹10人，他是老幺。父亲吴銮仕，是当地华侨公会会长，开明士绅，让他的孩子全部接受了高等教育。
吴其轺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这是他日后加入“飞虎队”的重要条件。
九一八事变后，还没有成年的吴其轺，就立下了军事报国的志向，并矢志成为一名飞行员。
1936年，刚刚18岁的他，考入了青岛师范大学。
但在报到的路上看到黄埔军校招生告示。他立即写信给父亲，请求“弃笔从戎”，还没等到回信，就报名成为了黄埔11期学员。同年，他转到杭州笕桥空军军官学校。
∆杭州笕桥空军军官学校
台湾纪录片《冲天》片花：
吴其轺就像《无问西东》里的沈光耀。
在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放弃个人求学的愿景，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和苦难深重的祖国捆绑在一起。
为了民族的独立、解放，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将青春年华绽放在无垠蓝天白云之间。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吴其轺和航校同学共3000余人，从南京出发，徒步数千里，跨越大半个中国，到达云南楚雄附近的云南驿，在那里继续接受训练。
1941年初，吴其轺等81名毕业学员乘坐大卡车，从云南赴重庆，在蒋介石官邸参加毕业典礼，校长亲赠“中正剑”，他正式成为一名空军军官。
“中正剑”的含意，是为“不成功，便成仁”。除了努力战斗，就是在最后时刻用之自裁。
这就是所谓黄埔精神，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02
了不起的中国飞行员
空战，往往持续几分钟，生死立判。空军战士，每一次出击，都可能意味着再也无法回来。
更不用说，在抗日战争绝大部分时间里，中国空军处于绝对劣势。吴其轺他们的前辈，高志航、刘粹刚、乐以琴、李桂丹等空军精英，早已为国血洒长空。
毕业典礼后，吴其轺被分配到成都凤凰山机场，编入“轰炸驱逐总队”。
1941年的形势是，苏德战争爆发，斯大林为避免日本进攻，陷入两线作战困局，召回了援华的苏联志愿航空队，中国空军独立支撑危局。
就在当年6月22日，吴其轺经历了平生第一次生死考验。这一天，57架日本飞机轰炸凤凰山，吴其轺奉命驾驶毫无战斗力的教练机向广元方向疏散。
刚刚起飞不久，他所在的编队即在岷江快活岭上空，遭遇4架日寇零式战机。吴其轺驾机躲避，却在距离江面40米高度时被击中落水。
他身中4弹，如果不是机舱内的金属座椅抵档，子弹将穿透他的身体。但他的腿受伤残疾，创痛终生不愈。
飞机落在江面上，发动机燃起熊熊大火，机体烧得通红，炙烤得江水滚烫，吴其轺被反扣在机舱内，随时有生命危险！
然而，附近的老百姓不顾安危，奋力划船将他救了出来，把他带回村子精心调养。村民们崇敬英雄，一年之间，送吃送物，络绎不绝。
伤愈之后，吴其轺立即归队，但走路已经一瘸一拐。
部队安排他给总队长当英文翻译，可吴其轺怎么能在文职岗位消磨青春？
1942年，国民政府给他颁发二等三甲伤残军人证书。为了重回前线，吴其轺拜托亲属开了一份假证明，证明他可以升空作战。部队经过慎重考虑，同意让他归队。
重返战场的吴其轺，在1943年加入陈纳德将军指挥的、美国援华“飞虎队”，他又有两次直接面对死神的经历。
∆飞虎队5大队部分队员合影，前排左三为吴其轺
1943年春，湖南湘潭，他在一次空战中重创敌军，但飞机也被日寇防空炮火击中，机身、机翼中弹20余次。没想到，他硬是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驾机摇摇晃晃地从日军炮火网中穿出，艰难飞回了芷江机场。
他下机时，援华的老美飞行员，看见飞机被打成了马蜂窝，一个个竖起拇指，赞道：“这样还能飞回来，你太了不起了！”
1945年4月，吴其轺飞临武昌火车站，对日军地面部队施行打击，但战机引擎失灵，迫降在距离芷江120多公里的辰溪县境内。
着陆后，他遇上了当地村民。他们盛情欢迎心目中的英雄，虽然非常穷困，仍然把家里储存不多的肉食拿出来招待他。
当地一名坚决抗日的地主肖隆汉，将吴其轺请到家中，每天设“百鸡宴”款待，还把自己在湖南大学读书的儿子叫回来，陪吴其轺聊天。
可是，在解放后，肖隆汉和他的儿子，双双因为地主身份被枪毙。
在辰溪住了两天之后，吴其轺徒步赶回部队，又一次投入抗日行列！
有位军人慕名找到他，崇敬地说：“当过空军的人都知道，一旦出过事，很少有人再敢上天，你竟然被打下了3次，还有勇气继续飞！”
吴其轺只是答道：“我不飞，谁飞？”
这就是中华儿女的担当！
03
飞越“死亡航线”
1942年，因日军攻占中缅边境，国际援华物资的陆路通道完全被切断，只能通过飞机运输。美军从印度汀江开辟了几条到昆明、宜宾的航线，需要越过气候多变、地形复杂、海拔极高的喜马拉雅山。
这些航线统称为“驼峰航线”，因为沿线山峰起伏，犹如驼峰。
那时候的飞机性能差，最大飞行高度不过6000米至7000米之间，而喜马拉雅山平均海拔6000米，有110多座山峰达到或超过7350米。
同时，群山上空气流变化急剧，有的地方空气稀薄，飞机会瞬间掉下几百公尺；由于严寒，机身有时会突然沾上很厚的冰层，也导致飞机下降。
也就是说，“驼峰航线”上的飞机，基本是在山峰间或山谷中“低空飞行”，而忽然间的下坠，极其容易导致机毁人亡。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航线”。
在这条航线上，三年之中，中美两国共损失飞机514架，1500名飞行员丧生。人机损失率超过了二战期间，盟军对德国轰炸行动的损失率。
但他们为中国抗日战场运输了超过85万吨的战略物资和33477名战斗人员。
吴其轺曾4次驾机飞越“驼峰航线”。他回忆：“每一次飞行，我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空军上尉吴其轺
当时，由于生活物资匮乏，有许多次，战友都以为吴其轺回不来了，因此怀着无比悲伤的心情，分了他宿舍的所有东西。然而，他都安全返回了。
可是，他也有很多次分得了战友的东西，他们大多数没有回来……
吴其轺说：“不管生死，我们只有一条信念不能改变。我们生，要为中华民族的利益拼搏；我们死，亦做中华民族的鬼雄！”
壮哉！
1945年，日本投降。
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大礼堂内举行。吴其轺作为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的分队长，带领他的全体队员和美军援华空军第14航空队的飞行员坐在会场的第一排，见证了日本签字投降的历史一刻。
受降仪式约20分钟。吴其轺说:"这20分钟的精髓，贯穿我的一生，影响我的一生，升华了我的一生。"
记者问："精髓是什么?"
吴其轺回答："中华民族是不能战胜的。正义的力量才是永恒的。"
这20分钟确实是吴其轺人生最为光彩的时间！
基于他卓著的战功和高超的飞行技术，盟军授予他“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和“航空奖章”，此外，国民政府还授予他17枚勋章，擢升为中校。
∆吴其轺捐赠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的美国“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和“航空勋章”
04
召唤他回国的父亲被枪决了
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的对决随之上演。
吴其轺不愿打内战，借口受伤后身体不好，一直置身战争之外。1948年，吴其轺在全国3000多名空勤人员中考核成绩第一，司徒雷登亲自签发护照，让他前往美国西点军校航空分校留学。
1949年，吴其轺回国，随国民党溃退台湾，感到非常苦闷。6月，他辗转接到父亲来信。
父亲在信里写道：“国民党之所以败走台湾，是因为腐败透顶！当年我支持你们兄弟参加抗日战争，今天，我希望你回到大陆，跟着初升的朝阳，跟着共产党，建设新中国！”
吴其轺心绪难平，也不愿违抗父亲的意愿。
1949年冬，吴其轺以跟随他在美国的同学、一名美军少将到香港游玩为由，秘密从香港回到大陆。国民党立即发出通缉令，要对他格杀勿论。不过，吴其轺最终安全到达了北京。
冒着生命危险回归大陆的吴其轺，却没有受到信任。
他虽被分配到解放军北京空军南苑机场工作，但是禁止靠近飞机。他心头恼怒，提出退出军队。后来被调到杭州之江大学图书馆当副馆长。
然而，好景不长，1951年，劝他回国的父亲吴銮仕，竟然被枪决了！
理由是，他的两个儿子，吴其璋和吴其轺，都曾是国民党军官。
吴其轺的哥哥吴其璋，是孙立人将军部下，随中国远征军入缅甸作战，在1944年12月光荣殉国。
两位抗日英雄的父亲，就这样含冤而死！
风暴即将席卷到吴其轺的身上！
05
20年冤狱老英雄成了老车夫
1954年，吴其轺被之江大学开除，关进了监狱。
他不可能逃脱，因为人们早已忘了他抗战英雄的身份，忘了他拼死回到大陆的事迹，只记得他的政治背景。
这一关，就是整整20年，直到1974年才释放。
住房被没收，他的妻子裘秋瑾女士，只好带着两个儿子借宿在亲戚家，靠帮亲戚看店谋生。买5分钱的菜，一个大人两个小孩，要吃两天。
∆吴其轺与妻子裘秋瑾1954年的结婚照
两个儿子，从小学到中学，档案上的家庭出身一栏，始终都填着五个大字“历史反革命”。因为出身不好，两兄弟经常被欺负。弟弟吴缘，读完初中就被迫辍学。
为国杀敌，抗日御侮，原来是反革命。
好在，吴其轺还能写信回家。每一封信里，都没有谈到自己在监狱的情况，只是询问家事，满纸殷殷嘱托。
但是，吴缘后来在父亲的日记里，看到了这么一段：
“每日光脚踩纸浆，冬天亦不例外，双脚已经肿胀，只盼明天能够出太阳，来救救我的脚……昨晚入厕，惊见房梁上七人一起自缢！活着最好。”
只从这一段记载，我们已能感受英雄落难的困苦。
哪一个国家的英雄飞行员，会是这个下场呢？
1974年，吴其轺出狱。
他在杭州清波针织手套厂蹬三轮车。
∆吴其轺曾经是杭州一带最优秀的三轮车夫
本照片为老年时儿子为其摆拍的
他的腿，在抗战的时候，搏击长空之时，落了下了残疾。
然而，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没有哪个部门，没有哪个官员，会去管一个政治成份不纯的人，即使他是抗日英雄。
一车上百斤的货物，要装车，要卸货；风里来，雨里去；一年365日，没有休息的时候。一天赚1元2角人民币。
妻子带着两个儿子，租住在12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房租每月3块3角。
哪个国家的英雄飞行员，退役之后，会过上蹬三轮养家糊口的生活呢？会让眷属挤在转个身都难的小破屋里呢？
吴其轺的坚韧让我们深深敬佩，他的遭遇让我们无比悲凉！
视频：中国最后一位飞虎队队员——吴其轺
06
逝世之前 老英雄瞻仰岳王庙
1980年，吴其轺等来了迟到已久的平反。
与大部分亲人相比，他算是幸运的。
吴氏一门，父亲吴銮仕1951年被枪决，九个哥哥姐姐中，除了三哥早夭，四哥为国牺牲，其他人都在政治运动中被牵连，两人自杀，一人客死他乡，一人被打断腿……
即使吴其轺本人，冤曲虽得以昭雪，但年华已逝，垂垂老矣。
他借着在劳改时对化石发生的喜好，以及良好的英语底子，被分配到杭州大学地矿系的标本实验室，做起了标本员，用中英文标注化石标本的名称。
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在实验室里蹒跚而行的老人，在年轻的时候，曾为了中国人不沦为亡国奴，驾驶着战机和日寇殊死搏斗……
他年轻时，曾属于一个蜚声全球的战斗集体，飞虎队。然而，现在，他只是，老吴。
当年，和他一起在重庆被授予“中正剑”的同学，战争结束后，只剩下32人。
他们曾经重逢，抱头痛哭，热泪长流，但没有旁人能知道，他们心中的苍凉，以及不屈和无悔。
如果不是2005年6月从湖南寄来的邀请函，请吴老英雄参加第二届芷江国际和平节；如果不是北京的记者找到家里，采访他的“飞虎队”经历，他的家人根本不了解，老爷子曾经如天神一般飞翔在碧空之上！
9月1日，吴老英雄在妻儿的陪伴下抵达芷江，警车开道，奥迪后随，市政协主席把座车让给了他们，一路呼啸地把人送到当地最好的宾馆。
终于，吴其轺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了当年一场场血战。
和平节开幕式上，主持人尊称他为“吴英雄”，现场鲜花簇簇，掌声雷动。最繁忙的一天，他接受了126名记者轮番的采访，老人最后累得连自己的年龄也说错。
他已经88岁高龄了，荣誉来得及时吗？
同年，他得到了国家颁发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然而，他的养老金仍然是每月2000元，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他拿出当月的一半，捐给了灾区。
时光如水，一去不回。
∆吴其轺老人生前最后的留影，图片右上角为美国政府颁发给他的勋章
2010年，吴老英雄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去世之前，他特地去瞻仰了杭州西湖边的岳王庙。
古柏参天，枝叶森森，一派肃穆。
正殿忠烈祠高悬横匾，上书“心昭天日”。
殿前照壁，大书“尽忠报国”。
岳武穆塑像身披蟒袍，臂带金甲，其上又有一匾，写的是鄂王手迹“还我河山”！
这时的吴老英雄，已中风五年，昔日留下的弹疮犹在，整条腿尽呈黑色。
不知道他面对岳武穆塑像时，心中想了些什么？
也许，他已经自知时日无多，但92年的岁月如风中之花，在眼前回旋飞舞。
他是否在追忆前半生的峥嵘岁月，是否在慨叹后半生的起伏凄凉？
所有的追忆和慨叹，也许汇聚成岳飞那首《满江红》里的名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中国1.76亿独生子女的困境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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