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71)|| 南山牛:水井是怎样打成的
题图:1979年的祖孙三代。(左一为作者)
张着的井口,像地上一只含着很多故事的眼睛,幽幽而神秘地瞅着蓝天、白云。
南山牛 | 文
1、
连续三年的大旱,远近的几个山泉干涸了,村庄里仅有的两眼井,几乎也是干涸的样子。
人们主要吃水的井,我想,应该是与村庄“同岁”的,至少过千年了吧。虽没有完全干涸,但一天也流不出多少水来。白天,大人们都参加集体劳动去了,家里的老人孩子们就守在井边上等水。晚上,井口边上也是整夜不离人的。时时都有两三个人,围着井边沿儿坐等打水。
打水,桶子吊井里,提上来就是一桶水,叫打水。这里说的打水不叫打水,叫“撇水”,因为井底上水太少,桶子大,吊下去是徒劳的。只有用小筒筒“撇水”。用装过物什的小铁筒或罐最好,可在当时那个年代,这些东西都是稀有物儿。大多数人都是用树皮等物自制的小筒,用一根细麻绳子,吊入三四丈深的井底上。一次能“撇”上来半碗水,泥浆糊一样混浊,提回家后慢慢往清里沉淀。
有人于是想到该打一眼井了,便将意见在社员会上提了出来。生产队长不敢私自做主,将意见又提到了大队干部会上。经公社驻队干部及大小队干部几番研究后决定:“为贯彻‘农业八字宪法’兴修水利,全大队统一安排打井。打井的人员,从基建队抽调一批。水打出来后,除人畜生活用水外,还可浇灌庄稼,为农业生产服务。一个生产队暂时打一眼井,以后按情况再定。”
那是1974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劳动的第二年。夏收还没有完全结束,当时,我正在基建队里挖土。“基建队”,就是“农田基本建设专业队”,也即长年“农业学大寨”,除了夏收大忙季节收割,打碾外,主要的劳动是修水平梯田。
开始打井的时候,我便被抽出派到打井队里去打井。我们一共是20个人,有男有女,多数是刚走出学校的学生娃。
打井的地方选在村子后山梁背后,距离村子约二里远。一天干两伙,早晨去,中午12点左右放工回家吃饭。饭后去,天黑收工。传统的打法,口子开得很大,渐渐的喇叭状向下递进,越往下越小。在没有上下溜动的滑轮等机械设备的当时,这也不失为一种科学方法。如果直直地下挖,几十米深的井不好打,还危险性大。
翻出来的土必须移向远处去,否则,井边上就堆不下了。越往下,越是吃力,费劲。井壁上,有开挖时留下的螺旋式台阶路,不到一尺宽。下面的人用镢头挖,铁锨杠。其他人就用背斗从井下往井外面背,沿着不到一尺宽的台阶路,一步步像耍马戏的走钢丝,随时有翻下去的危险。
估计井深五丈(约15米)左右,就有地下水了。一旦找到了地下水,就用石头往起来砌。石头,都是我们从五里路外的峡口里用脊背一回一回背来的。在确定直径约两米左右的井内,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砌。井的背面,将背上去的土,又一回一回背下来,垫上,夯实。
2、
那一天,领导我们打井的“一把手”民兵连长因事没有来,“二把手”贫协代表领导着我们。
贫协代表,就是“贫下中农协会代表”。这个人姓麻,大个子,脸上正好也有“麻子”,我们就绰号姓名一起混叫“麻代表”,背后大家都直接喊他“麻子”。这人五十多岁,瘦削脸,尖下巴,三撮寸许长的胡须说话时一翘一翘地;大家都说他的那是“山羊胡子”。记得相法书上说,这种人尖嘴猴腮,狡猾,鬼点子多。靠“舔沟子”活得阳光,但时运早盛早衰。然而,这人如今近六十岁了,还当干部耍人着呢。可见真不能“尽信书”,书上多是胡说的。
麻代表是另一个生产队的人,当时大队由四个自然村,七个生产队组成。他们村上人说“麻子”人不正经,在解放前当过土匪,抢过人。还有人议论说他曾经“杀过人”,但谁也拿不出他杀人的证据来。只是整个青年时代,他都流浪在外,1949年农历八月村庄“解放”后,才回到了家乡。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再到哪里问他的历史去?
1951年“土改”划成分时,他的父母早都死了。祖先留下的房子,土地,都被兄弟们占去了。他光棍一条,没一间房子,也没一寸土地,成为“光荣户”了。住在一人家的三间牲口圈里,后来经人给介绍了个外地讨饭来的女人,算是成了个家。
刚“解放”那会儿,村子里几乎是天天开会,开会斗争恶霸地主“打倒谁谁”喊口号时,他呼喊的声音特别响亮。领导讲完话,让群众发言,麻子总是头一个发言的人。果然是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的,很能谝几句“京腔”,还能恰到好处的给领导戴上一顶“高帽子”。于是很快就当上了副村长,后来当治安主任,保管员,生产队长等等。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会儿,还一时成了“模范”入了党。1967年当上了大队的贫协代表。一二十年来风光得很,如群众所说:“油花花,总是在碗浮头漂着,从来落不到碗底里去。”
当干部,是一种人人羡慕而敬畏的职业,也是人人想而不容易得到的位子。
比如我,心里就一直羡慕着,想着当上一个队长,或者会计,保管员什么的。这是我心里深埋着的一个秘密,但我一直守口如瓶,从来没有漏出过自己的这个心事。
看队长领导社员劳动时,常常是动口不动手。上面宣传的国家政策,就是队长的话。队长说出来的话,就是上面的政策。多数时间是副队长陪社员干活,队长偶尔来一回,到地边上背搭手走走,或骂人,或指手画脚一阵就完了。他说谁好,谁坏,也是好。他说谁坏,再好,也是坏。看见谁的女人有几分颜色,自己必须“尝一口”,或者长期霸占。如果弄不到手,这女人的日子难过,她男人会被千方百计寻找茬儿往死里整。口里唾沫星子乱飞,一条舌头在脏话里胡搅蛮缠,谁敢说他的不是?群众干活一天,记的是工分,队长的一年到头是总分。社员拿一颗集体的粮食叫“偷”,是贼,抓住就是无情棍。干部没有偷,东西是哪里来的?谁看不惯就看不惯吧,有什么办法?
一个偶然,才彻底断了我不合时宜的臆想——
那年来了个外地的陌生人,给人胡吹冒撂谝闲传。旁边的我,默默地看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时,他回头定定地瞅了我一眼后,忽然开口了:
“你娃看啥呢看?你娃的心里很想当官是吗?梦儿里吃冰糖呢想得美。在那个窝窝里尿上泡尿把你照给哈,是当官的脸势吗?哈哈,学校一哒念书时,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日子的娃娃,抄别人作业,在家里哄大人,在学校骗老师的。你看看,人家现在有当教师的,当公社主任的,还有当局长的。出口,错别字口水一样往出来淌。人模人样,二哩瓜几,酒桌子上两盅子一灌满嘴喷粪呢;可人家就有当官的命呢。你看着人家不顺眼,人家还看着你窝囊呢。
你娃喝酒吗?吃烟吗?会打牌吗?(我说:烟酒不沾,不打牌,不懂麻将。)嘿嘿,我看出来你就只会吃五谷,还想六谷;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一碗不饱两碗饱,三碗过了把头搔,还怪妇人给你舀得少。叫花子存不住隔夜的半碗冷汤。读了两本书认得几个字,哈哈,顶吃了?顶喝了?天高地厚,自己的几斤几两,你掂量过哈……”
我赶紧挥手制止:“你别说了别说了吧,嘿,你嚼的是啥牙茬骨呀”……
然而我心里明白:神啊,这简直把我的肠子都给看透了。若再不挡住他的嘴,不知他还要吐出我什么见不得阳光的汤汤水水来。
3、
那一天,麻代表好像是专门给我寻病呢。别人男女打情骂俏,即使放下手中的活计不干,他也只是瞪一眼。对我,却就是过来过去,放不过。
中午饭后上工不多会儿,我一背蔸土刚背出井边,他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背蔸边儿说:“你咋没背满呢,啊?”
我这才觉得肩膀上确实不太重,是下面杠土的人给我少了一锨。我知道自己理亏,就脸一热,低头走了。
“哼哼,你国民党员劳改犯的儿子,天天都是宰(这)个样样子,投机取巧,耍奸滑……”
原准备是他无论骂我什么,我都不出声。但这一句“国民党员劳改犯的儿子”,却刀子一样,戳在了我的疼处——
“国民党员”是父亲的历史问题,七年的劳改后,上头已经作过“历史一般问题”的处理结论。文革开始后,又被人提出是“历史反革命”。“劳改”,本是对于犯了罪的人的劳动改造,刑满释放后,他就是人民了。而在文革中的生产队里,“劳改”过的父亲,却又成了“犯”。而且,“犯”的儿子也成了“犯”;几年来,我遭人歧视实在太多,偶尔与别的娃娃吵个架,也被“短”一样往出来揭。
被人打疼了,过一会儿就不疼了。“短”,被人一旦揭开,疼痛就不是三天五天。于是我时时处处都捂着自己的“短”,怯怕一不小心被人揭开后,流出血来。情况却是:我越怕,有人就越“揭”得紧;麻代表口里一喷出来,我的“伤口”就突然一阵忍不住地疼。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哗”地一下甩掉脊背上的背蔸:“我不背了,麻子,你把我咋家?国民党员劳改犯把你咋来?啊?麻子你今个给我说清楚……”
人的外号,都是背后人叫的,当面没有人敢叫。麻代表没想到,今天被我指着鼻子喊他“麻子”。“忽”地跳起来叫了一声我的奶名:“我日你娘(地方土音:亚)呢,说啥清楚?我就日你娘娘呢……”
我上前一步:“我日你娘呢麻子……”
“啊......你,你,你骂我?”
“我就骂你个老怂呢。反革命劳改犯的儿子日你娘娘呢。”口里骂着,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
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回,以牙还牙,口出脏话。而且,是主动出手一个年长我三十多岁的人。
我们一个抓着一个的衣领撕扯,虽然我“气势汹汹”,意识在提醒我:只张弓,不放箭。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紧张地喧了一大堆;有几个假惺惺来分解我俩,其实心里都希望我将麻子打倒才好。
这时候民兵连长来了,老远里吆喝着:“哎,哎,你们做啥呢?啊,啊?”
大家都散开了。我说:“我今个少背了一锨土,他就骂我,你看看,现在还打我着呢。”
连长一看形势,也开始乍呼我了:“我下来时就听着了,麻代表是共产党员,是你骂的吗?你骂共产党员就是骂共产党,骂共产党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哈哈,又是一顶大帽子,向我飞来了。
4、
咱毕竟是经过“文革”锻炼过的人,在“冰天雪地上干过革命”,在“大风浪里炼过红心”。对于这凭空飞来的“帽子”见得多,也经得多了。“帽子”来了反而使我平静了许多。当然这时候我清楚:“9.13”事件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文革”运动热,这时候已经降下来了许多地温。
连长还在嘟嘟囔囔地收拾着我。我说:“连长,你说他是共产党?你说错了。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他这个代表,是代表不了共产党的。他是共产党员?那他就是混进党内的。开会时你常常给大家念报纸学文件;你说,现在混进党内的叛徒,特务,反革命还少吗?你问他解放前外面多年干啥去来?反革命去来?还是当土匪杀人放火去来?”
干活的人都齐刷刷站着,屏声静气地看着我们,还有人替我捏着一把汗。
连长一听,可能也找不到我的什么岔儿了,忽然把手一挥,气哼哼的,但似明显有了些温和的口气吼了我一声:“算了,算了,你个瞎(ha)怂,臧背土去!”然后回头吆喝大家:“都站着做啥呢?啊?看把多少活计给耽搁了”?
可能也是心虚理亏,麻代表狗蹲子蹴在地上,一声不吭了。掏出一只“羊干腿”烟锅,一锅连一锅地吸着水烟,直到晚收工没说一句话。大家低头干着活儿,窃窃私语:“人啊,人,有时候你退得紧,人撵得紧。你前进,他可能就后退呢。”“人好被人欺,马好骑在脖子里。人,该硬的时候,还是硬一点好。你看看麻子,现在蔫了多少……”
5、
俗话说,“寸土难移”。
是的,人,只要与土打交道,就没有轻松的活计让你干;你就得把腰弯下来,你就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你就得土里刨食,你就得汗滴禾下土。所以,世界上就有了“厚土高天”、“皇天厚土”、“黄土高坡”等等的词儿。所以,急急忙忙风风火火了一辈子的我们,只有“入土”,才可以“为安”。所以,我们的每一个村子,穷的仅有三片瓦了,瓦下,也要坐上一尊“土地神”呢……
过了几天,上头要来人检查打井的进度。连长过来啪了下我的肩膀说:“你去,准备给我们写一些字去(标语)”。
先让我给王木匠帮忙,两天制作了十几个木框框,框面高三尺多,宽二尺多;一只框子上面,安排一个字。
怀抱着那么一点似乎“赢”了的成就感,我高兴地想起不久前去五里路外的小镇上,看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自己编演的毛主席语录歌曲,一路摇摇晃晃地哼起来:
知识青年(吆吆——)
到农村去(哩么 吆吆——)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很有必要(哩么 吆吆——)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
很有必要(哩么 吆吆——)
……
去老苜蓿地挖来几根苜蓿根,砸烂,制成“笔”。蘸着红洋漆,写上了斗大的字:“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远学大寨近学何家庄”等。在我们打井的上方崖边上,一个一个等距离插好后,还插上了一杆红旗,场面立时红火了起来。
井,打了四丈多深时出水了,却是渗水。没有找到一股水源,再往深里不敢打了。只好就按计划砌,两个月后,算是完成了打井任务。
慢慢蓄了半井黄糊糊的水,人畜却没有饮用一口,更没有给庄稼浇灌一滴。因为秋来了,接着是少见的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吃水的问题,老天爷给我们解决了。
而张着的井口,像地上一只含着很多故事的眼睛,幽幽而神秘地瞅着蓝天、白云。
几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就吹进了山沟。那一片土地也划给了人,井被填平了。我们曾经打过井的地上,也长起了绿油油的庄稼。
【作者简介】南山牛:原名王振宇。甘肃省陇南市礼县人,农民,出版诗集《家在甘肃》《犁铧翻开的春天》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枚园地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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