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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文学回忆录》第四十五讲/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三)

木心 希燊視界 2022-11-24



第四十五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三)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六日


读巴尔扎克,读左拉,要有耐力,要花工夫。一拿起都德的书,轻快,舒适,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


专门谈短篇小说,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一个时期,可以解作老派的短篇小说,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是代表。


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 亚当说:“不怕。”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


艺术没有进步进化可言,我们读前辈的书(看画、听音乐),应有三种态度:设想在他们时代鉴赏;据于自己的时代鉴赏;推理未来的时代鉴赏。


龚古尔兄弟也是福楼拜时期的文学家。两兄弟合写小说,同一个风格,精密观察社会,尤注目于平民生活。兄埃德蒙(Edmond de Goncourt,1822—1896),弟裘里斯(Jules de Goncourt,1830—1870)。家产富,死后,余产设“龚古尔学会”,颁龚古尔文学奖。

附带谈谈所谓“奖”。凡有数据比较的竞赛,才能排名次。赛跑、跳高,快一秒、高一公分,就分冠亚军。钢琴比赛,无法公正评判——“奖”这种东西,闹着玩玩的,庸人们不识货,凭得奖、不得奖起哄。这点道理假如不懂,其他的虚荣更是看不破了。

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生于巴黎,家贫,熟悉下层生活,曾做书局发行员,业余写短篇小说,渐有名。任某报编辑,因勇于批评旧派而被去职,更勤于著作(他与塞尚是同窗好友,曾同住,据说左拉成名了,塞尚搬出,不想沾左拉的光)。左拉为著名冤案“德雷福斯事件”(The Dreyfus Affair)辩护,已在晚年,以他的声望,正面、直接发挥艺术家的道德力量,伸张人道和公理,震动力极强,十分可敬可佩。

据说后来为煤气毒死,也许是谋杀。

“左拉”与“自然主义”几乎是同一个词,我早年不看他的作品。后来耐心读,才知道写得很好,悟到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的头脑、心肠、才能,三者合一。三者可有侧重,但不可能单凭其一。全靠才能,没有头脑、心肠,行吗?全凭头脑,根本不具心肠,也无才能,行吗?又或者,心肠大好,“无才便是德”,头脑又是一包糨糊,行吗?

左拉长于科学分析,但并非纯客观描写,其实宜于中年、老年读。他的写作规模极为庞大:《卢贡·马卡尔家族》(Les Rougon-Macquart),共二十卷,类似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三大名城》(Les Trois Villes)三卷,伦敦、罗马、巴黎。《四福音》(Les Quatre Evangiles)四卷(非宗教)。论技巧,当然远不如福楼拜,但奉告诸位别上论家的当,硬把左拉称为自然主义——单凭头脑、才能,不够创造艺术,多多少少要有一份心肠的。

阿方斯·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我有一份偏爱。读他的书是很好的休息。都德幼年贫苦,身体又弱,后来住在巴黎,靠写作为生。

读巴尔扎克,读左拉,要有耐力,要花工夫。一拿起都德的书,轻快,舒适,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感觉好像早该这样享受一下。我特别喜欢他的《磨坊书简》(Lettres de mon moulin)。有一个我的学生兼朋友的年轻人,曾经写了九个短篇小说,非常像都德的《磨坊书简》,因为手稿与我的手稿存在一起,“文革”抄家同归于尽,想想比我的损失更可惜:我能再写,他却不能再写了。

都德,可说以心肠取胜。这个人一定好极了,可爱极了,模样温厚文静,敏感,擅记印象,细腻灵动。偶现讽刺,也很精巧。其实内心热烈,写出来却淡淡的,温温的,像在说“喏,不过是这样啰”,其实大有深意——也可说没有多大深意,所以很迷人。

我特别喜欢这种性格,沉静而不觉其寡言,因为一举一动都在说话。偶尔兴奋了,说一阵子,你会感到很新奇,想到他平常不肯多说,真可惜——而他又停了,不好意思了。

这就是都德。他的性格、文风,全然一致。这样的人品,即使不写作,我也认他为艺术家、好朋友。推荐你们读都德的书,从《磨坊书简》开始,然后读《小东西》(Le petit chose)、《莎孚》(Sapho)、《达拉斯贡的狒狒》(Tartarin sur les Alpes),写法国南方风俗民情,处处动人,用不完的同情心。

有人把他比作狄更斯、莫泊桑,我想:你们去比吧,我不比。只在心里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都德不是大家,但赢得我永远的爱。别的大师像大椅子,高背峨峨,扶手庄严,而都德是靠垫。我不太喜欢二流画家,更不喜欢二流音乐家,却时常看重二流的文学家。我感到劳累时,需要靠垫,文学有这好处,画和音乐不能作靠垫的。为了答谢艺术的知己之恩,我将写一部分文字给人做做旅途上的靠垫。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生于法国西北诺曼底省迪耶普,没落贵族家庭,舅舅是诗人、小说家,母亲颇有文学修养。十三岁到鲁昂上中学,老师是布耶(Louis Bouilhet,“巴那斯”派/高蹈派,诗人)。1870年,二十岁的莫泊桑到巴黎读法律,值普法战争,被征入伍。两年后供职于海军部和教育部,系小职员。

他在中学时已作多种体裁的文学习作,后来更勤奋。福楼拜是干舅舅,是他亲舅舅和母亲的朋友,所以把莫泊桑当外甥,上来就很严厉。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

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

“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的文学家都记在心里。

我也记在心里。以我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浪漫主义者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者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

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怎样达到此种程度、境界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天才?”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莫泊桑每写一篇就给福楼拜审阅,二人共进早餐,老师逐字逐句评论,一丝不苟。凡有佳句、精彩处,痛加赞赏,莫泊桑是受宠而不惊。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写愈多,而福楼拜只许他发表极少的几篇(中国的武功,练不成,不许下山)。

1879年,某夏夜,六位法国文学家聚会梅塘别墅,商定各写一篇以普法战争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汇成《梅塘之夜》(Les Soirées de Médan)出版。1880年4月,《梅塘之夜》问世。六位中有五位是著名作家,数莫泊桑是无名小子,但他的《羊脂球》(Boule de Suif)被公众一致赞为杰作中之杰作。

法国文坛一片欢呼,除了莫泊桑,最高兴的当然是福楼拜。

除了早年的诗和诗剧,莫泊桑传世之作都写于1880年到1890年,计:短篇小说三百篇,长篇小说六部,游记三部,以及关于文学、时事政治的评论。

所谓社会主义文学理论,总把莫泊桑、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划为“自然主义”,就是批判和暴露现实的,又对贵族资产者有所留连,唱挽歌。这种论调貌似公正,使中国两三代读者对法国十九世纪几位大小说家有了定见。

什么“有进步的意义,也有反动的作用”,什么“有艺术成就,也有时代性局限”,什么“既要借鉴,也要批判”。好吧,既有如此高明的教训,他们写出些什么呢?

自从列宁提出“党性高于一切”,艺术要表现党性,党性指导艺术,而高尔基宣称文学即是人学,与列宁唱对台戏。也许列宁没有这个意思,没料到党性会发展到目前这样的程度。

仅就文学而论,何以苏联也有新的、好的文学作品?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不是写出来吗——这不是问题,倒是我上述论点的解答:凡是得到世界声誉的苏联作品,都是写“人性”,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他是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Alexander Blok)的好朋友,他就是不服从“党性”。

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写“人”,写“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

动物不要求认识自己。动物对镜子毫无兴趣。孔雀、骏马、猛虎,对着镜子,视若无睹。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

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

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

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

莫泊桑从平凡琐屑中截取片断,构思、布局,别具匠心,文词质朴优美,结局耐人寻味。契诃夫赞叹:“莫泊桑之后,实在没有什么短篇小说可言了,不过大狗叫,小狗也叫,我们总还得汪汪汪地汪一阵子。”

《羊脂球》至今看,还是好。《于勒叔叔》也好,稍感疏浅露骨。《项链》大有名,现在读,可能嫌粗糙了。其他以此类推,是老派的短篇写法。他的长篇小说平平,只一篇《皮埃尔和让》(Pierre et Jean)极好,好得不像是莫泊桑写的。

一定要比的话,巴尔扎克、福楼拜、司汤达,更有未来的意义和价值。司汤达的光射得最远,莫泊桑的光较柔和,以后可能黯淡了。地位始终在的,契诃夫还是不及莫泊桑。

莫泊桑体质好,但消耗得厉害。十年全盛期过完,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近乎疯狂,四十三岁就逝世了。

大器是大器,可惜没有晚成。

专论短篇小说,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一个时期,可以解作老派的短篇小说时期,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是代表。二十世纪后半叶,世界性地产生了新的短篇小说,体裁、风格,大异于老派。法国、英国领先,美国随之而起,南美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日本也蹿上来了。

中国,不谈。

新型的短篇小说,特征是散文化、不老实、重机智、人物和情节不循常规。最好先读老派的,再读新派的。先读新派,嘴巴刁了,再读老派会觉得笨、啰嗦,把读者当傻瓜。

我写的短篇《静静下午茶》,在十九世纪中叶是不成其为短篇小说的。给莫泊桑、契诃夫看,会说:“你搞什么名堂?”可见一百年光景,文学变得多厉害。

正因为不再那么写了,我特别尊重老派的写法,那种写法,当时非常前卫的。同一道理,当今的前卫作品,将来也会被指为笨、啰嗦,把读者当傻瓜。王羲之《兰亭序》有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有一点要申明,上述这种历史变迁,未必是文学的进步进化,而是文学的进展。艺术没有进步进化可言,我们读前辈的书(看画、听音乐),应有三种态度:设想在他们的时代鉴赏;据于自己的时代鉴赏;推理未来的时代鉴赏。

举例:希腊雕像(胜利女神),那是三种鉴赏态度都能完全完满肯定。之外,莎士比亚的诗剧、莫扎特的乐曲,也是昔在、今在、永在。也许将来有一天,有一个时代,希腊雕像、莎士比亚、莫扎特都被否定,更新的艺术“超过”了他们,怎么说呢?

好说。不必等未来,已经发生过了。十月革命后,马雅可夫斯基一群先锋战士高喊:“把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扔到大海去。”中国十年“文革”,号称八个样板戏,一个钢琴协奏曲,一幅油画,横扫西方资产阶级的全部艺术。

结果是马雅可夫斯基自杀,江青完了。

这种死,不是殉道,而是无路可走。马雅可夫斯基,值得惋惜,他无疑是天才。帕斯捷尔纳克劝过他,提醒他,他不听,直到死前在“最后的一次讲演”时,才流露政权要逼死他,他知道,在劫难逃,只好以失恋的名义自尽。

我同情他,爱他,忘不了这个俄罗斯血性汉子。

                                                                                 (第四十五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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