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不予执行！——以色列国的死刑与平行逻辑实践（之一）：托比扬斯基案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死刑，不予执行！
——以色列国的死刑与平行逻辑实践（之一）：托比扬斯基案
以色列建国七十多年，一共只执行过两次死刑：一次是1948年7月，以色列国防军的一个临时军事法庭以间谍罪处决了工兵少校梅厄·托比扬斯基。另一次是1963年6月1日，纳粹屠夫艾希曼因参与大屠杀的反人类罪被处以绞刑。
正是由于第一次死刑是一场冤案，才使得第二次死刑成为以色列历史上唯一一次由非军事法庭执行的死刑判决。
梅厄·托比扬斯基1904年出生于立陶宛，年轻时曾在立陶宛军队中服役，被认为是一名出色的战士，后就读于立陶宛和俄罗斯的多所大学，获得工程师学位证书。1925年移民以色列。
身着以色列军服的托比扬斯基。图片来源：网络。
在以色列，托比扬斯基参加过基布兹（延展阅读：剑履山河——以色列基布兹的神话与现实）从事农业工作，当过英国警察，曾在多家公司工作，也曾经身无分文四处流浪。二战爆发后，他参加了英军工兵部队，作为工程师参加了北非和意大利的战斗，并在1942年获得少校军衔。战后复员回到以色列，先是在英军兵营当工程师，后成为英国人管理的耶路撒冷电力公司的高级工程师，负责修建与架设电路。无论是在军队还是在公司，托比扬斯基都获得了上司的赏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一直在跟踪最新专业文献，被认为是一位专业能力很强，同时也很有决断魄力的领导人物。
早在20年代末，还在给英国人当警察的时候，托比扬斯基就参加了犹太地下武装哈加纳。在阿拉伯人暴动期间，他利用自己的警察身份救助了海法和策法特的犹太人，应因此被英国人囚禁；30年代他利用自己技术工作的便利条件给哈加纳做了大量技术工作；二战爆发后，他响应犹太复国主义领导层的号召参加英军，在意大利曾参与救助当地犹太社区的事务；回到以色列后，他利用自己与英军的密切关系，帮哈加纳搞到了大量的武器。到1947年底以色列独立战争爆发时，托比扬斯基已经为哈加纳无私地工作了22个年头。
战争一爆发，托比扬斯基便正式加入了哈加纳。他先是被任命为后勤军营的负责人，后来转入空军，负责耶路撒冷的以军小机场。与此同时，他仍然在电力公司全职工作，并利用他在公司的地位为以色列军事力量提供至关重要的帮助——处在围城中的耶路撒冷，军事机关以及武器工厂会经常搬迁，以躲避敌人的攻击，托比扬斯基负责为每一个新地点及时连接供电线路，以保证这些机关和工厂的正常运转。
1948年6月16日，耶路撒冷电力公司的英国经理迈克尔·布列安找托比扬斯基进行了一次工作谈话，询问耶路撒冷用电大户的情况。此前布列安已经指示公司职员开列了一份用电大户的名单，在这次谈话中，托比扬斯基将该名单交给了布列安。
托比扬斯基做梦也没想到，这场看起来普普通通、公开正常的工作谈话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由于谈话是公开的，很多职员都看到或听到了这场谈话，其中一名对托比扬斯基在公司的地位和待遇心怀嫉妒的犹太职员跑去哈加纳情报部门告密，揭发说托比扬斯基给布列安的那份名单是在向英国人出卖哈加纳的机密情报。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哈加纳的情报部门多问几句，查查名单的来历，搞清楚谈话的时间，等等，后来的悲剧应该就不会发生。然而此时情报部门的耶路撒冷负责人本杰明·吉布利正在为猜测中的泄密渠道而发愁——约旦军队的炮击似乎总能打到以色列军事组织的机要部门附近，情报部门怀疑是因为有人泄密。在排查了所有线索之后，他们认为托比扬斯基有比较大的嫌疑，原因有三：第一、托比扬斯基负责为这些机构架设电线，了解这些机构的准确位置。第二、托比扬斯基与公司内的英国人关系密切。第三、英国与约旦王室是同盟关系，外约旦军团就是英国人组建指挥的，如果托比扬斯基将情报泄露给英国人的话，英国人转告给约旦人几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猜测归猜测，毕竟没有证据，没法下手。
恰巧在此时，电力公司职员跑来告密，而这份小报告正好对上了吉布利的思路——这下所有的疑难都迎刃而解了。于是吉布利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诉了新组建的以色列军事情报局领导人伊瑟尔·贝里。贝里咨询了以军司法负责人亚伯拉罕·勾莱利，后者给他签发了一张将托比扬斯基拘留十天的逮捕令。
1948年6月30日，托比扬斯基趁停火后耶路撒冷暂时解围的空隙去特拉维夫购买食品。中午时分，正当他在卡梅尔市场买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一名贝里派来的军官出现在他面前，要他跟自己走，接受调查。心中无鬼的托比扬斯基不疑有他，表示愿意配合调查，顺从地跟随这名军官离去。下午三点，一辆汽车将托比扬斯基带离特拉维夫，四点，汽车抵达特拉维夫南方一个废弃的阿拉伯村庄。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学教室里，三名贝里手下的军官组成了一个临时军事法庭，贝里本人则担任公诉人，虽然四个人都没有受过任何司法训练，但这不妨碍他们义正词严地谴责托比扬斯基的卖国行为和间谍身份。
射箭房——托比扬斯基的刑场。图片来源：网络。
托比扬斯基大概承认了他向布列安递交了耶路撒冷用电大户的名单的事实，并承认这份名单有可能落在约旦人手里。但此事跟“叛国”和“间谍”都扯不上边，不仅那份名单原本是公司职员编制的，托比扬斯基不转交职员也会转交，而且名单与炮击在时间上也对不上——6月11日到7月9日，以色列和约旦处于停火状态，期间并未发生炮击事件，因此托比扬斯基6月16日给布列安的那份名单跟炮击的准确性没有关系；而如果托比扬斯基此前曾给过英国人名单的话，此时没必要再给一份，英国人也没必要再要一份。
然而在“法官们”看来，仅托比扬斯基承认转交名单这一点就足以定罪了。其他事情他们没多想，也不愿意多想。事实上，还在审判开始之前，贝里就已经组建好了由六名士兵组成的行刑队，并让他们开始训练如何处决犯人，为此庭审他还迟到了。很快，不容托比扬斯基为自己辩解，法庭就判处他死刑，立即执行。晚上七点，戴着眼罩，反绑双手的托比扬斯基被拉到村庄射箭房边，面墙而立，贝里一声令下，行刑队六枪齐鸣，托比扬斯基当场死亡，随后其尸体被扔进旁边挖好的一个坑里，草草掩埋。就这样，从开始审判到执行死刑，一共只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其间没有起诉书，没有律师到场，没有通知家属，没有庭审记录，“法官们”直到死刑执行完毕，才想起来判决书还没写，于是匆匆补写了一份。
耶路撒冷，托比扬斯基年轻的妻子莱娜带着他们的儿子在家里苦苦等待丈夫从特拉维夫带回丰盛的食品来，却始终不见人影儿。第二天，莱娜开始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却被各机关来回踢皮球，没有人肯告诉她真相。
直到1948年11月，莱娜才得知丈夫被处死的真相，她当即给开国总理本·古里安写信，为丈夫鸣冤叫屈。本·古里安稍微查询了一下，便觉得这案子蹊跷之处甚多。此时恰逢贝里因擅自处决一名阿拉伯双面间谍而受到调查，本·古里安便通过总检察长将两起案件并案处理。
1949年7月1日，本·古里安写信给莱娜，正式为托比扬斯基平反，信中写道：
调查证明，托比扬斯基是清白的，他被处死是个悲剧性的错误……为弥补这一悲剧所造成的损失，总参谋长决定：1、授予托比扬斯基以色列国防军上尉军衔。2、为他举行完整的军人葬礼。3、向您和您的孩子支付赔偿金……您的丈夫确实犯了一个错误，可能还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错误。他给了英国上司那份名单，没想到名单会落到不该落到的人的手里。他承认了错误并为此感到悔恨，但他从未心怀不轨，而没有恶意便不构成叛国罪。
1949年7月10日，贝里因非法杀害托比扬斯基而被捕。当年11月，他被法庭判决有罪，考虑到战争时期的特殊情况和贝里没有恶意的事实，法庭从轻量刑，判处他坐牢一天，罚款一谢克尔。判决过后，以色列国总统立即为他签署了赦免令。虽然没有为此坐过一天牢，但贝里的精神完全崩溃，从此自禁家中，闭门不出，不到十年即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
今天射箭房门口有关这一冤案的解说词。图片来源：网络。
托比扬斯基的冤案在新生的以色列国的精神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引起了全民的深刻反思。诗人为他写了诗歌，作家为他写了小说，影视艺术家为他拍摄了纪录片。他被审判和处决那个废弃的阿拉伯村庄后来成为一家基布兹，那所射箭房作为文物被保护起来，入口处挂着一幅巨大的解说牌，向来访者述说着他的冤情。2021年10月，耶路撒冷市政府决定用托比扬斯基与其妻莱娜的名字命名街道，以永远记住托比扬斯基的冤案和莱娜为丈夫伸冤的努力。
事实上，托比扬斯基的冤案对以色列国的影响远远超过案件本身，它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以色列的死刑制度，打造了一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司法奇观。
张平 2022年1月13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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