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会计”兰斯基（下）｜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

——“会计”兰斯基（下）

1971年夏季的某一天，以色列政府内阁会议结束之后，内务部长约瑟夫·布尔格博士拦住了总理梅厄夫人，开始就一件让他头疼的移民申请请求指示。此时六日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年，离赎罪日战争爆发还有两年，梅厄夫人的头脑里塞满了悬而未决的军国大事，实在没力气关心移民个案。但碍于内务部长的情面，她只能敷衍了事地听着布尔格的唠叨：一个叫梅耶·兰斯基的美国犹太人一年前来到以色列，现在他依据《回归法》提出了移民申请。内务部觉得可以批准，但媒体却大肆报道这个人的黑手党历史。

“黑手党？”梅厄夫人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圆睁双眼，眼珠子里发出的幽幽绿光死死地盯住了布尔格，坚定地说：“布尔格博士，以色列没有黑手党！”

兰斯基是1970年7月逃到以色列的。

尽管兰斯基一直是美国司法当局关注的重点：他的谈话经常被监听，他的行动经常被跟踪，税务局一直在查他的纳税记录，整个50年代，美国移民局一直在设法剥夺他的公民权，将其遣送回东欧。然而说来好笑，最后把兰斯基逼上逃亡之路的，并非这些力量强大的公权力机关，而是几个爆料黑社会八卦的记者。

兰斯基在耶路撒冷。图片来源：网络。

1965年12月12日，《信使报》在头版头条发表了记者汉克·麦斯克撰写的《兰斯基从佛罗里达操控犯罪集团》一文，不仅把兰斯基说成是整个美国东部犯罪团伙的总头领，而且宣称“据可靠估计，兰斯基的财富高达三亿美元（约略相当于今天的10亿美元）”。这篇文章开启了美国媒体的“兰斯基神话”编造运动，大批的文章和书籍把兰斯基描写成无所不能、操纵着各种政商关系的超级黑手党教父，《读者文摘》则干脆将其称为“人民头号公敌”，宣称其财产至少有一亿美元。

公众舆论的发酵进一步推动了执法机关对兰斯基的围捕。为了把他关进监狱，佛罗里达警方甚至抓住他从加拿大回国时带了两盒心脏病处方药物一事发起刑事诉讼，结果当然是被法庭扔了出来。到了1969年，FBI对拉斯维加斯赌场“揩油”金融罪行的调查开始取得积极结果，兰斯基开始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折戟哈瓦那之后，兰斯基的赌博大业转向了拉斯维加斯。不过由于内华达州对赌场经营者的资质要求，加上兰斯基本人的黑手党背景，他无法公开参与赌场的经营，只能通过地下股份以“揩油”的方式获得秘密分红。按照某些内幕人士的说法，当时拉斯维加斯几乎所有的赌场都有兰斯基的股份，FBI曾估计他每年“揩油”的收入高达百万美元。

美国赌场的“揩油”分红制是兰斯基在经营萨拉托加赌场时代的发明，其直接起因是芝加哥黑手党大佬阿尔·卡彭的落网。在此之前，美国黑社会无论收入多少钱，基本上都是通吃私藏，一分钱也不会交给税务局。卡彭靠着卡宾枪打下了芝加哥的天下，却被税务局的几个会计关进了大牢，给美国黑社会造成了巨大的震动。兰斯基在经营赌场时便想出了一个敷衍税务局的办法：赌场每天的收入中要有一定数额进入明账，并最终依法纳税；该数额之外的现金便按照股东们的份额私分（“揩油”），并派专人将其送到分红者的手上。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揩油”分红制是支撑拉斯维加斯赌场发展的主体金融框架，它使得赌博业在正经公司不愿意介入的情况下，得以依托黑社会的资本而发展。

“揩油”分红制还直接催生了美国黑手党的离岸洗钱手段。四、五十年，美国政府的金融监控手段有限，黑手党大佬们只要现金到手，便可随意使用，无所畏惧。到了六十年代，政府的监管手段越来越多，黑钱越来越不好使。此时加拿大的黑道人物约翰·普尔曼便发明了离岸洗钱法。

普尔曼也是来自东欧的犹太人，是兰斯基从走私酒精的时代便结识的好友。古巴革命后，普尔曼曾试图利用与卡斯特罗之间的密切关系帮助兰斯基把困在古巴的资产弄出来。此事虽然没有成功，但兰斯基从此明白了离岸金融的窍门。到了60年代，美国黑手党的标准操作是把“揩油”挣来的黑钱存进巴哈马群岛上的银行里，再通过投资、借贷等操作将钱洗白后转回美国。兰斯基当然也在干同样的事情，不过他的钱并不存在巴哈马，而是由普尔曼亲自带到瑞士，存在一家名叫国际信用银行的账户上。这家银行的老板是一位传奇犹太人提伯尔·罗森包姆。此人在以色列独立战争时一手操办了将捷克军火运往以色列的行动。兰斯基与他一见如故，很快就把所有的海外资金都存进了他的银行。

1971年6月的以色列报纸上有关兰斯基的报道，

标题是“人民头号公敌”。

图片来源：网络。

到了六十年代后半期，揩油和离岸洗钱都成了FBI的重点调查目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中，警方调查获得巨大突破的是“疯子”谢盖尔留下的弗拉明戈赌场酒店。警方抓到了这家赌场的股东们揩油分红的铁证，逼得这些人只好认罪伏法。虽然证据中没兰斯基什么事，但这家赌场酒店当初是由他做中介卖掉的，他因此拿过一笔20万美元的中介费。而那些股东都是他的朋友，FBI认为他逃不了干系，就把他打包一并起诉了。被媒体和警方围剿了数年，焦头烂额的兰斯基见势不妙，拍拍屁股，逃到了以色列。

在以色列，兰斯基仍然隔三差五地接到美国法院的传票，而且因为他拒绝回国出庭，起诉的罪状中又加上了一条“蔑视法庭罪”。美国驻以色列使馆吊销了他的美国护照，并反复劝说他回国。为求自保，兰斯基于1970年底以犹太人的身份递交了移民申请——按照以色列的回归法，所有的犹太人都有定居以色列的权利，除非他对以色列的安全构成威胁。

虽然被看作是美国黑社会的重要领袖人物，兰斯基并无严重的犯罪记录。他唯一一次坐牢是因为无照经营赌场，时间也只有几个月，因此开始时以色列内务部长布尔格倾向于批准他的申请。然而，1971年初，麦斯克将他的文章扩展成了一本名为《兰斯基》的书，在美国出版，并且迅速登上了热销榜。这本将兰斯基说成是“美国犯罪辛迪加的董事长”的书立刻引起了以色列媒体的注意，而当记者们得知兰斯基就在以色列时，他一夜之间就成了记者们集中追逐和报道的对象。一时间，以色列各大报刊竞相推出有关兰斯基犯罪行为的报道，其中有大量想象和夸张的成分。在公众舆论的压力下，内务部不敢再批准兰斯基的移民申请，便出现了本文开头布尔格向梅厄夫人请示的场面。

剩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1971年9月，布尔格决定驳回兰斯基的移民申请，理由是兰斯基可能危害以色列的安全。兰斯基随即通过其律师上诉到以色列最高法院。1972年2月，以色列最高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最高法院院长亲自担任主审法官，法庭由通常的三名法官扩充为五名法官，可见其重视程度。1972年9月，最高法院裁决内务部长的决定合法，兰斯基就此失去了在以色列避难的机会。1972年11月，兰斯基花五万美元买了一张巴拉圭的农业工人签证，乘机前往南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的FBI通知沿线国家不让他下飞机，而这架飞机的最后一站是迈阿密。就这样，在逃亡两年多之后，兰斯基把自己送回到了FBI手中，等待他的当然不是电影《教父》第二集麦克派出的枪手，而是FBI的逮捕和三场刑事审判——蔑视法庭罪、伦敦赌场揩油罪、弗拉明戈赌场非法分红罪。

以色列虽然没有向兰斯基提供庇护，但是在以色列躲藏的两年多时间却出乎意料地给兰斯基带来了法庭上的胜机。

兰斯基在以色列为了移民申请而争斗的时候，一个名叫“胖子”威叶尼的赌场小骗子向FBI供述说他曾两次帮兰斯基从伦敦赌场运回“揩油”的现金，并在迈阿密当面交给了兰斯基。喜出望外的FBI给了威叶尼污点证人的待遇，把他全家都供养保护了起来。FBI不知道的是，威叶尼说的都是谎话。他认准兰斯基会呆在以色列不会回来，因此无论怎么撒谎，都没有当庭对质的风险，而且因为FBI抓兰斯基心切，可以长期享受证人的待遇和供养。这场官司的结果可想而知，威叶尼作证说送钱的日期之一是1968年5月17日，兰斯基的律师不费吹灰之力就揭穿了这个谎言——那一天兰斯基在波士顿做了疝气手术，前后两周都住在旅馆和医院里，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迈阿密。律师当庭出示了旅馆的收据、医院的医疗记录、医生的证明，所有的证据一应俱全，这场诉讼就此烟消云散。

蔑视法庭罪经过一次上诉，兰斯基也胜诉了。由于美国法庭通知兰斯基出庭的预留时间太短，兰斯基根本不可能从以色列回国，因此蔑视法庭的罪名不能成立。

最搞笑的是弗拉门戈赌场案。此案虽然几乎所有被告都承认了“揩油”罪行，却没有任何兰斯基参与“揩油”的证据。检方起诉兰斯基的理由是他的20万中介费是多年分期支付的，实际上等于在赌场分红，属于秘密非法持有赌场股份并分红。开庭前，兰斯基的律师以此案证据都在内华达州为理由，请求转往拉斯维加斯审理。因为这样做可以节省政府开支，检方立刻就同意了。结果到了开庭日期，兰斯基不能出庭，理由是医生认为他健康状况不佳，旅行可能导致生命危险。此后法庭每过几个月开一次庭，基本上就是读一遍医生们新出具的证明。折腾到1976年9月，主审法官忍无可忍，当庭宣布取消此案，随后司法部宣布不寻求上诉。

至此，对兰斯基的所有指控均以检方败诉终结。兰斯基没能逃出美国，却获得了自由。1983年，兰斯基因病去世，得以善终。

在美国的黑手党中，像兰斯基这样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下既没有坐牢也没有死于火并的人物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兰斯基之所以能够平安落地，很大程度上跟他的人格关系密切。

与其他黑手党大佬相比，兰斯基的第一个特点是做事情有底线，并不因为自己混迹江湖就无所不为。他拒绝参与毒品和卖淫活动，使得很多人（特别是很多以色列犹太人）认为他的罪行并不严重，倾向于同情他，并乐于帮助他。

2021年上演的传记影片《兰斯基》。图片来源：网络。

兰斯基的另一个特点是对钱的事情见好就收，不过度贪婪。赌场揩油的方法虽然是他发明的，但他显然没有过多地卷入这些活动。他在瑞士银行账户上的存款最多时也没超过100万美元。在该银行于1974年倒闭后，兰斯基手头变得相当拮据，以至于他残疾的儿子需要美元1500美元的护理费也拿不出来。不到处拿钱，加上他格外谨慎，使得警方几乎没有找到他获取非法收入的证据的可能性。

兰斯基的第三个特点是乐于助人，而且往往不计报酬。即便是在黑手党内，兰斯基也经常给别人出谋划策，自己却分文不取。他还特别注意抓住所有的机会给政府机关帮忙。二战时他帮助美国海军情报部组织沿岸渔民监视德国潜艇和间谍的活动。他给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和以色列国的各类捐款直到1974年瑞士银行破产之后才停止。曾有人描述说，兰斯基给犹太事业捐款时的态度异常大方，只要是他答应的款项，他从不反悔，而且募捐人第二天上门，就能看见他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准备好的支票。

所有这一切，都让兰斯基逃过了牢狱之灾，然而也就是逃过了牢狱之灾而已。作为一个被新闻媒体和政府机关长年围剿的罪犯，兰斯基一生都生活在恐惧、焦虑与谨慎之中。以他的才华，如果从事合法商业活动，完全也可以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而且不必以没坐牢而自豪。兰斯基的密友、美国黑手党首领卢齐亚诺在死前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如果人生能从头再来，他绝对不再干非法勾当，因为干非法勾当所需的脑力体力投入并不比合法活动少，而风险却要高得多。兰斯基没有讲过类似的话，但他晚年也是把主要精力放在油田等合法投资项目上，基本上不再掺合非法活动。

张平  2023年6月2日星期五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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